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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谁在身后

       那是个好记的日子。从年到月到日都是有标记的。2000年腊月23日。2000是个多整齐的数啊。个位、十位、百位同时归零,像城下站成方阵的队列。一千年才能这样干净一次。一千年才凑成这么个整数。一千年才能布成这样的阵列。而腊月是一年中最后一个月,中原及江南的梅花就在这月开放了。23似乎零碎,但是它要加上的那个数并不随便。它是7。7是距新年倒数第7天。倒数第7天是小年。小年是个仪式。幼年在乡下老家这天要打扫房屋和庭院。那种打扫有别于平日的每一次。小年的打扫惊天动地,扫帚要接上一个长木棍,以够到平日无需够到的高度。那些高枕无忧的灰尘,像草本植物一样,寿命是一年。打扫之后开始就进入过年状态。过年不能是突然的,过年得有引桥。从腊月23到除夕这7天都是走入新年的引桥。一天一天循序渐进——27把鸡杀,28把面发……

       我选择了这个日子。选择了这个迈向新年的第一个桥墩。我在日历上打的标记是个圆圈。再填几笔就成了一只轮胎。从军营尉官宿舍搬入市井私宅的时刻就此确认,不再更改。

       姐姐的电话是头一天打来的。她告诉我搬家的禁忌,具体易于遵从。我理解的这个电话不是从姐姐的乡间别墅中打来,它不仅仅从郊区行50公里,越过水稻田和杨树,它从远古打来,在姐姐的如画住所稍事休息,然后就飞跃参差的水泥建筑,准确地找到了我。我知道这个声音的来处,知道每个字不需要理解,只要遵从。那些语句经过了漫长的时间和路程,句子不断丢失在道路上。当它抵达我的身边的时候,说明和注解已经不在了。我对姐姐说,我知道啦。

       上午9点,吴连长率领他的籍贯遍布大江南北的士兵,把车就装好了。我们用的是战争年代往前线运送军火和士兵的大卡车。我的被褥、衣服、床垫和衣柜将一辆这样的车装满了。小狗虞美人在两个包裹的空隙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它卧在我的被子上。被子上有我的气味,有它的气味。这样不管车开到什么地方,只要守住那丝气味,它就等于没有移动。它也许并不聪明,但它知道抱住什么不放。

       军营在城西,新住所在城东。军营的房子是2楼,新房子是7楼。我们的移动其实一直是在空中。如果不遇塞车,一小时能到了。

       我和吴连长并列坐在驾驶室里,7名士兵站在敞篷的后箱里。他们没有带武器,但军装整齐,押运着我的花花绿绿的家具。我们的车从闹市中驶过,应该是比较好看的。家具和军车两种完全对立冲突的东西组装在一起,然后向着一个共同的方向前进。这很具有观赏性。

       我抓住这个空闲,向身边的吴连长传达姐姐的教导。在姐姐的指教中,有一项内容我不能独立完成,需要他的参与。

        姐姐说,搬家时,家里的人(所有人)要先于搬家公司的人进入新房。至于为什么,姐姐没说,我也没问。我隐隐觉得我知道为什么。无需说清。我的家里的人,是包括吴连长的,而且他还是主要的家里人。他甚至比我主要。户籍上他坐在上位,不容我商量。在户籍上,我们家的秩序是这样的:吴连长、我、孩子。虞美人上不了户籍,但它可以一跃就上了我的床,与吴连长争半臂江山。因此它从不自卑。它还跟孩子争食物,每次它都拿到了它想要的。吴连长总结说,它咋就不知道自己是狗呢?吴连长想歧视狗,但在我的势力范围里,狗的地位不低于人。现在吴连长向我侧目,说你咋那么迷信?我哪有那闲工夫。你就没事闲的,我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呢。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惊讶于我的幼稚和愚昧。其实他是可以随我一同遵守一个古老禁忌的,但他的头脑已经被彻底打扫过,他已经一尘不染。他惊讶于我的灰尘。惊讶于一把扫帚的疏漏。我看出他不是拒绝这件事本身,他是拒绝一种生活态度。他也意识到了对这件事持什么态度已经超越了这件事本身。我与他针对此事的争执,已经上升到了观念和意识形态。这事只是个由头,我们迅速就抵达各自的高度,开始了两军对垒。他怎么肯输?我怎么肯输?他拒绝我就是捍卫人生观。在这样的人生观面前,我多次攻打失败。我触到坚硬冰冷的城墙,我考虑我拼死进攻是否还有意义。我最后说,那你别怪我没告诉你,在我身后进去的是别的男人是不吉利的。说完我就抱着孩子下车了。我从吴连长的城墙下撤军,带走了他的长子做人质。我把备好的一挂鞭炮交给一个叫小豪的士兵,让他点燃。放鞭炮也是姐姐电话中交代的。吴连长也拒绝了这件事。我看见士兵已经在把家具扛在肩上。我听见密集的爆炸声在我身后连成一片。我跑过去,快速打开单元铁门,用一块砖塞在门下。我听到脚步声走来,我抓起孩子的手快速向楼上跑。孩子只有5岁,他的腿没有楼梯的间距高,为提高速度,我必须要抱着他。我的住所在7楼。没有电梯。有至少100个台阶。孩子有50斤。我不知紧跟身后的士兵肩上抗的是什么,有多重。我必须要走在前面,我不能说出。我不能让身后的士兵慢点走。我心里的秘密不能告诉陌生人。除了负重我还紧张。我怕后面的人赶上我,并超过我。如果他追上来我是必须得给他让路的,人家在为我搬家啊!人家扛着我的很重的东西。而我不能说,你慢点。

       我身后都是身手敏捷的士兵,他们平时都是怎么训练的我不光知道而且目睹。扛上50斤或100斤,爬楼梯,其速度一定超过我。我的优势是起跑时我抢跑了几秒。我的另一个优势是我知道这是个比赛,而他们不知道,他们有可能不使用速度。他们不知道已经被裹挟进一个竞赛里。但我仍然紧张。我手中的孩子,只有5岁。他的腿还没有楼梯的间距高。要想提高速度,我就得抱着他。这样我就和我年后的士兵一样是负重的。我的优势在我抱起50斤重的孩子后突然没有了。

       到第三层的时候我就开始出汗,然后我感到内衣湿了。我在棉衣里突然升温开始冒热气。后面的脚步杂乱,密集,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我的身后。在这逼向我的脚步里,我知道没有我的丈夫。他不会扛那些东西。在士兵面前,他总是站得笔直,说出的话句句都是命令。他总是在我陷入困境的时候不在场。他看不见我的困境,看不见我的敌人,就算他想帮我,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没有助手和依靠。我总是在我自己打开的战场里孤军奋战。我随时给自己打开一个战场,在对面摆设好我的敌人。一切准备就绪,我开始战斗。往往,我是打第一枪的那支军队。在我需要增援的时候,他若能火速赶来,不质疑我的行为,与我共同面对比我强大的敌人,那么他将成为我的战友。遗憾的是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的身影不曾出现过。我总是一个人从硝烟散尽的战场走回来。我脸上的烟灰,腿上的伤,他都是看不见的。在他面前,我是个隐身人。他怎么也不算是我的敌人,但也不是我的兄弟。他形迹可疑,面目模糊,活动在我的阵地之外,始终是个旁观者。一开始,他是我的后方医院,后来,他的常用药失效,针对我的包扎荒唐可笑。我伤了腿,他会包扎我的手指。后来我终于知道,他看不见我的伤口,看不见我的血!他看见了血,却找不到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而他是无辜的,对他怨恨是肤浅的。

       我的内衣一定是湿透了。我看一眼墙上的数字,我已经到了6楼。6这个数字陡然鼓励了我。一万米的最后一圈是要加速度的。我开始加速,身后的脚步也开始加速。6不仅仅给我一个人鼓励。此时,我的心已经安定,我不会让谁超过我。我有力气把第一坚持到最后。

       几秒钟后我的脚终于踏进了房门,落在了镜子一样的地板上。第一个踏进新房子的人是我。然后我放下怀里的孩子。他的很小的脚也踩在了地板上。我们家一共有6只脚,现在有三分之二只脚稳稳地站在了自己的房子里。只能这样了,我的影响力只能施加在这4只脚上。另外2只,它的轨迹经常在我的视线之外。我控制不了它们。我想我不算单枪匹马。在这个时刻,对一所房子的占领,是用脚的多少来计算胜负的。我的脚是36号,另两只是12号。我们的脚都很小。小就是弱的。然后我快速回头。在这100多级台阶的奔跑过程中,身后的脚步一直对我紧追不放。我无暇回头,也无需回头。谁的身后没有紧追的陌生脚步?现在,我到了目的地,我站住了,我回头看,看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看他是谁?

       我和他间距是五六个台阶。时间间距应该是6秒。他穿着作训服。肩章是低级士官。18或19岁。肩上扛的是我的一箱子书。书箱子是最重的。应该比我抱着的孩子重。我看见他的头在冒热气。他对于刚才的战争浑然不觉。他不知道他制造了我的困境,他不知道我向上的每一步都是他推动的。他不知道我的速度是他逼的。他可能把追上我作为负重下的一个小游戏。而这个游戏可以减轻他肩上的重量。他还可能思绪飞回家乡,把我的背影同他的姐姐或嫂子做一番比较。或者,他能以我的衣服颜色为桥梁,将通向中学的一个女生的道路修通。总之,他在我的身后,可以浮想联翩,肩上的重量成为片羽。

       我向后退,给他留出空间,他看着光鉴的地板停在门口,我说进来吧不用脱鞋。他穿着作训鞋,鞋带系的很工整。我指给他靠墙的地方,让他放下箱子。

       他直起身,迅速拽平自己的军装,然后羞涩地笑。

       我问他老家是哪的?

       他说湖南长沙。

       我说你跑得真快。

       他说在家从小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