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纪实·历史

首页 > 小说 > 长篇小说 > 纪实·历史

第四章

 

 

  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时王耀民正在宿舍里翻代子的影集影集共两大本一本是在日本拍的儿时和少年时期的照片另一本是在北京拍摄的读中学时的照片代子说她要让自己最爱的人了解她的过去知道她的一切她要做一个在爱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好妻子这一段日子代子几乎每天晚上都到王耀民的宿舍里来帮王耀民洗洗涮涮收拾房间俨然是个家庭主妇王耀民感激地看着她忙这忙那有种从未体验的温馨在心里散发出来他感到惬意怡然他发现代子较过去改变了不少对他是那么关怀体贴那么温顺可人作为爱人还能怎么样呢王耀民渐渐把对蔷儿的思念移到代子身上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这个日本女孩了一时不见面就像少了什么代子更是全身心地依恋着王耀民天大黑了也舍不得走偎在王耀民怀里迟迟不肯离去王耀民怕她回去太晚了引起古川的怀疑就半哄半吓地劝她起来帮她穿好衣服送她出来到了她家门口代子总是三番两次地折回来与王耀民吻别好半天才肯踏进楼门

  王耀民翻着看着发现代子在北京拍摄的照片中有一张是穿着中国旗袍照的姿态十分优雅看上去纯净得如同一片花瓣王耀民想应该抽时间去街里找一家上好的裁缝店为代子做两件旗袍代子一定会高兴的正思忖间收发员领着邮差急慌慌地过来找他将一纸加急电报交给他

 

  三哥病危速归

 

  寥寥六个字如千钧重棒劈头砸下王耀民有些发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比他大两岁的三哥分明是个体魄健壮仪表堂堂的汉子怎会突然病危莫非得了什么不可救药的绝症

  在王耀民儿时的记忆中三哥耀峰曾是父亲膝下最为宠爱的乖孩子因为在他们兄弟里顶属三哥相貌俊秀精灵乖巧当初父亲决意从四个儿子里选出一个去读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中了三哥那时候大哥耀山已被送到城里一家药铺当学徒父亲期望他出徒后能够成为一名郎中可惜大哥的郎中没有学成倒自务成了一个大眼子木匠二哥耀林是家里头号劳力几十垧地全靠他带领伙计起早贪黑地莳弄他若离家上学地岂不要荒芜再说大哥二哥的年龄也不适合进学堂念书了惟有三哥年貌相当于是三哥就每天背着书包到二里地以外的私塾去上学书包里装满笔墨纸砚走起路来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响声流淌出缕缕墨香教私塾的田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方圆百里很有名气父亲亲自把三哥交给他相信名师出高徒的古谚将来定会读书有成成为王家的顶门杠”。三哥学得很像回事每天放学回家都要摇头晃脑地背诵课本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庄农杂志》、《千家诗父亲捋着山羊胡子慈爱地看着眼里充满期待一晃几个月过去父亲想考考三哥看他学得咋样父亲小时候在山东蓬莱大王庄老家曾读过两年私塾粗通文墨这一考可就露了馅儿父亲万万没有料到三哥每日里煞有介事学的几本书竟然一本也背不下来嗑嗑巴巴语无伦次急得如同猴儿般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了父亲大失所望喝令他跪下抓起一根木棍就要打下去父亲高高举起的胳膊没能落下给年仅六岁的王耀民拦住了王耀民说:“你别打三哥我替他背书。”说罢一口气把三哥学过的几本书从头到尾高声背诵一遍原来平时三哥读书时他在一旁边玩边听早已烂熟于胸父亲惊愕半晌忽然转怒为喜扔了木棍抚模着王耀民的头叹道:“怪我有眼无珠读书的人原来是你。”从此王耀民接过三哥的书包一路读下去大约五年以后田老先生来家里找父亲说你这个孩子我教不成了父亲大惊以为王耀民做出了什么非常之举让老先生不高兴了田老先生知道父亲误解了他连连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孩子过目成诵聪明绝顶非老朽可堪为师也接着田老先生告诉父亲他曾用一把钉书的锥子试验王耀民的记忆力把锥子用力往左传上一扎命令王耀民回家把锥子穿透的书页全部背诵下来第二天王耀民真就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田老先生说孺子可教也及早送他到洮南府读书去吧别在乡下误了前程父亲听了自是喜出望外打点学费送王耀民去城里念书王耀民果然一路升级直至大学毕业参加甲种委任官登格考试得中高等官

  王耀民心急火燎地找古川请假古川看了电报沉吟了一会儿:“好吧给你一周时间一周后务必返回。”王耀民答应一声急忙告辞出来刚进宿舍代子就跟进来不声不响地帮王耀民打点行装王耀民感激地望着神情戚然的代子看着她把自己随身的衣物装进手提箱里当她抬起头来时眼里已汪满了泪王耀民知她不忍分别就紧紧地拥住她说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临行时又说不要送我王耀民不愿意看见因离别给代子带来的痛苦

  王耀民登上火车找了一个靠窗子的座位坐下巴不得火车马上启动一下子飞到老家他最担心的是父亲倘若三哥有何不测老来丧子的父亲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吗还有年纪轻轻的三嫂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日后又该咋办心里兀自乱着忽觉有人拉他的衣服回头一看是个穿着粗布夹袄的半大孩子不认识那孩子把一张纸条塞到王耀里手里说是有人让我把它交给你的说完一溜小跑下车去消失在人流中王耀民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三哥无大碍放心。”王耀民如坠雾中细看纸条上的笔迹像是施云所写她是怎么知道三哥有事无事呢她既晓得底细为啥不直接对他讲却要打发个孩子来

  火车一声长吼在王耀民的一片疑虑中缓缓启动王耀民估计施云已来车站只是不肯露面——这些天来光顾着与代子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很少能够见到施云了会不会是她有意躲着自己王耀民把头伸到车窗外面看见有个单薄的女人身影立在站台上不是施云是代子她踉踉跄跄地跑着朝这边窗口用力地挥动着双手王耀民的心头滚过一层热浪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努力把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大声呼喊让代子回去可是他的喊声被车轮滚动声淹没了代子也边跑边朝他喊着什么王耀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车速越来越快站台上的代子越来越模糊终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了

  假如代子早来几分钟让王耀民听清楚她所交代的话王耀民的故乡之行就可能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关乎他一生的婚姻也就不会那么草率那么简单了然而人生就是如此许多重大的转折往往就在分秒之间差之毫厘则谬之千里

 

 

  三哥并非如电报所说的病危”,而是被洮南警察署的一个警察毒打了一顿王耀民到家时他已经能够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一周前大哥和三哥赶着马车去洮南一家油坊拉豆饼回来出城时遇到一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迎面驶来土路很窄警察的车速快车技又差一时躲避不及连人带车朝马车撞来幸好三哥眼疾手快吆喝马车停下那警察才没有成为车下之鬼哪曾想警察从车檐下爬出来就火了不容分说照着赶车的三哥就是两个嘴巴接着破口大骂三哥一向是不惧怕任何人的当初他同王耀民去洮南国高找裴徐两位老师不是连日本人也敢顶撞的吗何况这个敢于向他动手的家伙不过是个小小的警察何况他王耀峰还有一个做高等官的弟弟他娘的咱怕谁三哥骂了一句狗杂种”,腾地从车上站起来挥动大鞭兜头盖脑地一顿猛抽打得警察双手抱头满地乱滚依着三哥干脆打他个半死让他找不着东南西北然后赶起大车扬长而去是呀偌大个乡下他找谁去想不到就在三哥将要实施他的计划时掌包的大哥变了脸色他被三弟的举动吓坏了一骨碌从车上滚下去跪在地上冲着警察磕头作揖请求宽恕晕头转向的警察此时来了神威一把揪住大哥喝令三哥把车赶到警察署去到了警察署三哥变成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拳打脚踢鞭抽棒打折磨得三哥气息奄奄由大哥赶车将他拉回家父亲问明原委气得胡子乱颤怒斥大哥没有骨气丢了王家门的脸他一面派人请医生给三哥疗伤一面打发人去城里拍电报让王耀民立马回来他要让那个警察狗子看看王家门不是没人不是随便可以欺侮的让他知道小小的洪家窝棚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庄稼人并不全是软泥他想咋捏就咋捏

  王耀民见三哥果真无大碍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劝解父亲事情既已过去就算了吧何必搞得兴师动众呢父亲怒气难平非要亲自带着王耀民到警察署去论理不可正说着警察署长骑马来了还带来两个人一个是殴打三哥的元凶另一个是当年王耀民考中高等官时来过的姓于的报马”。实在说三哥能够捡回一条命多亏了这姓于的警察是他发现挨打的人是高等官的哥哥才及时告知了署长制止了一起惨案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王耀民回来的消息慌慌张张地来到乡下登门谢罪

  警察署长见了王耀民滚鞍下马举手敬礼他自责对属下管教不严特带他前来领罪听候王高等官发落未及王耀民说话那个殴打三哥的警察早吓得堆了扑通跪下鸡啄米般叩头不止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软话小话三哥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见了仇人眼睛都红了抡起榆木拐杖就打给王耀民拦住王耀民让那警察起来说话他不敢抬头更不敢起来匍匐在地上身抖如筛糠王耀民说算了算了只要以后不再欺压百姓既往不咎就是了又对警察署长说百姓乃我等衣食父母他们本来就苦若再随意欺凌他们于心何忍地方警署之责该对他们保护才是岂可倒行逆施日后一定要严加管教自己的属下不可放纵乱来警察署长喏喏连声

  这时院子里已挤满了人老幼妇孺家家倾巢而出前来看新鲜他们不知王家的四小子究竟做了多大的官连平日里飞扬跋扈的警察们也拜伏在他的脚下感到既惊讶又解恨眼中的兴奋溢于言表王耀民微笑着朝乡邻们连连作揖请他们回去人群才慢慢散了

  父亲觉得在外做官的儿子为他争回了面子十分得意晚饭时多喝了两盅更加兴奋夜里就有无尽的话说王耀民一路旅途劳顿困乏得睁不开眼却不好扫了老人的兴致强行支撑着对父亲的提问一一应答对父亲的教导和嘱托口口称是天亮了爷俩才眯了一会儿

  次日王耀民去屯子里拜见了几个长辈回来就熟睡过去他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再过一天就动身返回抚顺岂料午后两三点钟光景警察署长又带着两个警察来了这一次他们带来四袋白面和一些东洋花布还有饼干糖果之类说是承蒙王高等官体恤关照,,无以为报略备薄礼聊表心意父亲见了越发觉得脸上有光命三个媳妇杀鸡备酒款待客人几盅酒下肚姓于的警察先说话了他说当年头一次来府上时曾不揣冒昧打问过王高等官的婚姻大事几年过去不知王高等官可在抚顺订下了哪一府的千金王耀民不愿有人提起这类话题以防节外生枝就含糊地摇头把话岔开父亲却十分在意又把话头拉回来请在座各位帮忙于警察立时来了精神说署长有个姨表妹人品长像俱佳与王高等官堪称一对又说起女方家道殷实在洮南城开着一家布匹店和一个裁缝店生意都好若老太爷有意王高等官中意他愿从中撮合当一回大媒署长忙笑着说只怕配不上王高等官高攀了王耀民没等父亲答话忙截住话头说署长盛情耀民心领了眼下实在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女私事还望理解父亲听了就很不高兴说再忙也要娶妻生子天伦之乐乃人之常情嘛署长接过去说老太爷说得极是言罢即目视于警察于警察心领神会笑咪咪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给父亲和王耀民看王耀民抬眼一扫见照片上的女孩子生得还算中看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但眼神儿多少有点张扬透出一丝妖媚气嘴角也过于凌厉似含着几分刁蛮不管她好也罢差也罢此刻王耀民闭上眼睛就浮现出代子满怀期盼的神情尤其与代子临别的一幕让他想起来就感到心痛何况代子已经是他的人了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于她想到这里王耀民欠了欠身再度推辞哪知父亲戴上花镜对着照片端详许久忽然表态一口应允王耀民心中叫苦不迭站起身禀告父亲假期已满明早就得动身回去此事就先放一放容下一次回来时再议不迟父亲却火了说下一次要拖到牛年马月他请警察署长回洮南代为向抚顺发个电报就说家里有事续假一周署长愉快地答应下来说一定照老太爷吩咐的办又说一两天内就带姨表妹来请老太爷亲自相看说罢打着酒嗝儿带着两个随从走了

  王耀民望着三匹马消失在暮霭里一颗心也跟着跌进沉沉的黑暗中他不知该如何说服父亲回绝了这门亲事只能再次苦苦向父亲说明超期续假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一旦惹恼了日本人砸了饭碗也说不定父亲终于有些犹豫了问王耀民真的会那么厉害王耀民正色说父亲思忖一阵做出了让步既是如此不勉强你但明天启程路过洮南时顺便去看看那位署长的姨表妹齐姑娘该定的当时就定下王耀民听了嘴里慨然应允心里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向不敢对父亲有半句谎言的王耀民此时不得不对父亲阳奉阴违了他想即使见了齐姑娘即使表面上答应了这门亲事只要能一走了之就好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日后自己真的在外面成了家谁人能奈我何

  王耀民正在暗自庆幸脱离苦海逢凶化吉突然从里间屋子传出一声惊呼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终生幸福会断送在这一声蝎蝎蜇蜇的惊呼里

  

 

  原来王耀民与父亲商量返回抚顺的行期时三个嫂嫂正在里间屋子随手翻弄王耀民带回来的手提箱这一翻不打紧居然发现了一个连王耀民自己也不知晓的秘密从王耀民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信里夹着一沓钱三个嫂嫂中只有三嫂认识几个字她一看信就惊惊乍乍地嚷起来

  “四弟是谁给你写了信哎还有这么多钱哩!”

  接着便嗑嗑巴巴地开始读信——

 

  亲爱的耀民这一点钱是我平日积存起来的请带去为三哥治病用吧千万不要拒绝祝你一路平安并盼早日归来爱你的代子

 

  “原来四弟在外面找了媳妇姓代名字也挺怪呢。”

  说着三个嫂嫂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吵嚷成一团

  王耀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几步奔进里间屋子劈手夺过信一看果然是代子偷偷连钱一起放进箱子里的该死怎么就没有早些发现这时记起代子在站台上边跑边喊的情形肯定是代子在告诉他有信和钱放在衣箱里可惜他没有听清这下子糟了要是父亲听见追问起来如何是好

  外间的父亲已经听得真真切切他把王耀民从里间屋子叫出来问道耀民真的在外有了媳妇王耀民慌忙回答没有父命儿子哪敢擅自作主父亲不大相信地追问说那个代子是谁王耀民告诉父亲是古川次长的女儿说完王耀民就后悔了父亲果然高度警觉起来古川日本人咱们中国人断然不可和日本人结亲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是没法子的事但不能忘记祖宗……父亲越说越气胡子也翘起来了王耀民一再解释父亲就是不听且当机立断派人把大哥二哥找来要他们明天一早就去城里置办彩礼和成婚用品手头的钱要是不够向亲戚朋友借些也中实在不行就卖点地越快越好给你四弟完婚王耀民的头轰的一声涨得老大急忙跪下恳求父亲莫要操之过急父亲冷了脸说你的官做得大了眼里没有了我这个当爹的不成王耀民连连叩头口说不敢”。

  此后的几天里王耀民眼见兄嫂们走马灯似的忙碌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里这情景更让他如坐针毡苦不堪言眼见吉期到了一大早伙计们就杀猪宰羊一瘸一拐的三哥也在院子里晃来晃去高喉大嗓地指挥人们张灯结彩早饭刚过南北二屯的一些亲戚朋友陆续前来登门贺喜一直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的王耀民不得不穿起新郎官衣服佯装笑脸出去迎宾一会儿喇叭声自东边洮儿河方向传来由远及近愈发激越嘹亮王耀民觉得似有无数把飞刀从空中泼刺刺劈来他的心快要被切割成碎片了他木然地看见一顶八个人抬着的花轿从屯子东边的树丛里钻出轿子后面是几个头戴礼帽身穿绸缎的男人每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都嬉咧着嘴耀武扬威地朝他晃来其中的两个王耀民认得一个是警察署长另一个则是姓于的警察他们一周前还诚惶诚恐地前来向王耀民赔罪今天竟然一跃而成为他的亲戚和红媒了真是世事茫茫沧海桑田王耀民原以为他们从洮南过来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没想到这么早就来了他哪里知道他的这位妻表兄昨天就已护着轿子来到河东岸住下单等今天一早赶上吉时良辰让他的姨表妹与王耀民及早拜堂成亲也好了却一桩夙愿

  王耀民几乎搞不清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他像木偶一样被人们呼来唤去施了无数个礼握了无数双手敬了无数次酒喝了个旋天晕地傍晚被人搀入洞房时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似睡似醒如梦如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发现身边多了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年轻女人正蹙着细眉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出神方才记起她是齐姑娘是将要跟他在一起白头偕老的媳妇王耀民长叹一声从炕上坐起下地困兽般踱来踱去齐姑娘依然用一双凤眼冷冷地盯着他抿着嘴唇一声不出直到听见外面雄鸡报晓齐姑娘猛一拍炕沿震得王耀民身子激凌一下停住双脚吃惊地望着自己的新媳妇

  “你还有完没完走星罩命似的!”

  王耀民本能地想到四个字河东狮吼他没料到这样一个外表俏丽文静的女子说起话来如此蛮横粗鲁看来今后的日子怕是难得清静了

  “上炕你不睡人家还要睡呢。”

  齐姑娘说着三下五除二去掉头饰脱下衣服白亮亮的胳膊和大腿舒舒展展地仰卧在炕上饱满的胸脯把个小小的绣花兜肚顶得窝棚似的

  王耀民扭过脸去坐在椅子上抽烟刚抽了两口炕上赤裸着的女人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王耀民想她也一定是累了大老远的从洮南城嫁到乡下过两天男人一走把她一个人抛在乡下也是难为她了王耀民便觉得这女人有点可怜怕她着凉王耀民熄了烟脱了外衣爬到炕上把被子抖开给她盖在身上哪知睡梦中的齐姑娘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猛地掀掉被子就势将王耀民搂进怀里王耀民给吓了一跳想挣脱出来却不能够齐姑娘把她坚挺的胸脯贴得更紧了接着齐姑娘的香唇凑上来把他的嘴严严地封住一只手麻利地伸进他的怀里缓慢而坚决地向下边移动终于抓住裆间的物件放肆地爱抚起来王耀民开始时还惊讶于这女人大胆得近乎粗野渐渐地就有些把持不住稀里糊涂地脱光了衣服翻身上去女人夸张地叫了一声迸发出一连串愉悦的吟哦身子也狂放地扭个不停王耀民觉得自己如同跌入一眼深井却不落底只在水面上不停地旋转沉浮直到好一阵子之后才悠悠然荡入深渊

  “告诉你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王耀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原本该是他对她说的可眼下分明是从她的薄嘴唇里迸射出来的心下不由多了些疑惑

  “你得把我带走打从今儿个起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王耀民觉得躺在身边的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一口陷阱他懊恼地爬起来重又坐回椅子上女人依旧赤条条躺着翻了个身呈俯卧姿势扬起头冲着王耀民嘻嘻笑王耀民觉得她像一条蛇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打从今儿个起我齐金桂可就……”

  “行了!”

  王耀民不耐烦地低喝一声站起来走出屋子外面天色已明空气清新得爽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浊气打从今儿个起——他想起这个女人的话——肯定要举家不宁了这个齐金桂——王耀民忽然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认真想想原来这女人与红楼梦里薛蟠的老婆同名那是怎样的一个泼妇悍妇难道我王耀民命中注定一辈子将和这样一个女人周旋吗他朝父亲的房里看了一眼眼神里满含哀怨和无奈

  两天后王耀民动身回抚顺齐金桂说什么也要跟着王耀民劝她说待他到抚顺租好房子再接她过去齐金桂不依还当着父亲的面说出一些极难听的话最后只得同意她离开乡下先回洮南娘家过一阵子再去抚顺临行时王耀民向父亲叩头忽觉鼻子一酸竟流下泪来父亲看出儿子心中的苦楚隐约觉出这桩亲事不尽理想却也追悔莫及了他上前去把儿子搀扶起来连连打了两个

  

 

  王耀民一下火车就匆匆赶往高等法院宿舍掐指算来他已超假一周比准假时间翻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如何向古川解释还有如何面对代子想到代子他的心倏地下沉坠得很疼很疼这一辈子怕是永远也还不清这个日本女孩子的情债了

  正思谋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裤看着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男孩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王耀民一下子想起半个月前火车上的一幕认出他就是施云的信使王耀民正想同他说话他却扭头跑了打开纸条一看仍是施云的笔迹:“速到西葛布街聚仙居饭庄找我。”王耀民不知自己离开这段时间里法院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有了什么重大变故吧他不敢怠慢叫了一辆人力车直奔聚仙居

  施云站在饭庄门前等候看见王耀民过来也不打招呼转身走进饭庄王耀民跟进去到楼上的雅间坐下跑堂的进来——正是那个替施云传递纸条的半大孩子原来他是这家饭店的小伙计伸手递上菜单冲着王耀民一笑施云随便点了几样菜把门关好

    施云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周身上下打量王耀民王耀民有满肚子的疑问盼着她快些开口她的两片粉红色嘴唇却紧抿着一双秀目流星似的在他身上乱飞王耀民给她看得发毛忍不住从桌子旁站起来施云也站起来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让他坐下

  “耀民你回家的这十几天里法院发生了重大的人事更迭有些消息可能太让你感到意外。”

  王耀民紧张地注视着施云

  “古川和代子父女二人已经回国法院由松本次长负责我也离开了现在学校教书。”

  这突兀的消息令王耀民猝不及防他听得昏头昏脑疑是梦中不过才两周时间怎么会这样呢

  施云说古川先生原来是日本一所大学的法学教授被派遣来中国是迫不得已他心里厌恶这场战争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他早就想找个借口回国便称自己有病曾几次晕倒在办公室里一周前他同司法部来的官员去参拜神庙突然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经过急救总算又活过来他的心脏的确有病但这次发病他是有意安排的去神庙之前服用了过量的药物差点把命也搭上他在司法部有一些朋友通过他们的努力上边终于答应放他回国他们三天前上的火车讲到这里施云停下了王耀民木然地望着施云希望她说起有关代子的情况却没有又不好意思去问其实不用问也可以想象得出古川的病重对代子这个善良而又单纯的女孩子将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她当时该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亲人在自己的身边呀她是多么担心自己相依为命的父亲命丧异国他乡呀现在好了他们父女总算得以回国也是因祸而得福了

  施云从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绸面精致小盒递给王耀民:“代子小姐临走时要我转交给你的。”

  王耀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银质项练项练上坠着一个银质的护身符正是代子平时戴着的那个王民扭动一下护身符上的开关盖儿叭地弹开里面是一张代子的照片梳着男孩子的短发眉眼笑成两弯新月露出两只小虎牙这照片是她读中学时在北京拍摄的

  王耀民双手抚弄着盒子眼睛变得迷蒙眼前又闪现出代子去火车站为他送行的身影王耀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瞬间的相见竟成为他们的永别王耀民不敢设想在代子即将离开中国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盼望他回来希望能够同自己以心相许的爱人见上最后一面亲手把这个象征着她生命一部分的护身符交给他祝愿他一生平安幸福……她望眼欲穿得到的却是失望是终生的遗憾

  “代子小姐对中国的感情很深在北京读书时她说要找一个中国的男孩子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这个男孩子一定要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施云说到这里停住凝视着王耀民。“她终于找到了你可是处在目前这个特殊历史时期这是不可能的代子小姐太天真了耀民你也应该现实些把那份情感埋在心底吧毕竟是国难当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王耀民伤感地说:“可是代子她……你们一个接一个走了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孤伶伶的一个人。”

  小跑堂的端来饭菜两人开始用餐王耀民心里堵得慌没有一点胃口施云倒是饿了顾自埋头吃饭不时抬眼扫一下王耀民忽然噗哧一声笑了

  “听说你结婚了闪电式的应该祝贺你什么时候把夫人接来?”

  王耀民惊诧地抬起头有些窘迫他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呀能掐会算什么都知道啥事也休想瞒得过我。”施云说。“耀民振作起来一切都会变好的过几天等你心情平静下来我会再同你联系的还有更让你吃惊的事情呢。”

  回到宿舍秦朝中来坐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谈了一阵战局还偷偷告诉王耀民他的哥哥以商人的身分从关内回来得知很多前方的消息明天让王耀民同他的哥哥见上一面王耀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根本没有听进去秦朝中走后王耀民重又端详一阵代子留下的护身符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躺到床上似睡非睡直到第二天上班仍觉神情恍惚

 

 

  新上任的次长松本原来就是审讯过王耀民地白胖子他很客气地召见了王耀民关切地问了问王耀民家里的情况希望他能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还特别提到古川先生临回国时详尽地介绍了他的情况耀民君你应该像对古川先生那样忠诚于我忠诚于我们的神圣事业松本说王耀民说了句谢谢松本次长关照”,回到了阔别多日的经理官办公室

  王耀民颇感欣慰的是讨厌的中田被调走了有人在背地里传说日本人的前方战事越来越吃紧不得不把许多伤残的老兵重又调回部队能打仗的打仗不能打仗的就搞后勤辅助工作也有人猜测中田被委派了新的任务因为他临走前去过思想矫正课”,也许他被调到什么地方搞情报工作当了密探不管怎样这个可恶的家伙滚得越远越好

  代替中田职位的日本人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中国职员反映此人不大爱讲话性情有点孤癖对人倒是很和气他因为感冒去医务室了今天尚未上班正说着他来了瘦瘦的背有点驼走路很慢低着头深度近视眼镜滑到鼻梁上走近王耀民才抬起脸镜片里面的两只眼睛眯缝着微笑地望着王耀民王耀民骤然愣在那里范冢先生

  范冢是王耀民在政法大学读书时的老师教政治经济学王耀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课间闲谈王耀民问他世界上除了资本主义的垄断和竞争还有没有其它的经济模式他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有的有一种计划经济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就是目前苏俄实行的那种当时日本人在学生中安插了一些特务范冢先生并不知晓特务学生很快把范冢的话反映到校方耳朵里范冢便被叫到教务处反省再也没能登台讲课过了很长时间王耀民在学校的勤杂工队伍里发现了他人更瘦了背也驼了见了王耀民赶紧把脸扭过去王耀民感到一阵心酸觉得是自己害了他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会来到抚顺成为王耀民的搭档

  王耀民十分激动他趋步上前刚要行礼却见范冢双脚并拢给王耀民深深鞠了一躬他是以下属的身分给上司敬礼王耀民急忙把他扶起说了句先生好”,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范冢瞅了王耀民半晌说道:“中国古语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在耀民君身上应验了。”

  当晚范冢邀王耀民去他家里作客备了一桌日本菜款待他席间谈起当年在学校里的情形师生二人感慨万端都喝了不少酒王耀民自己也不清楚从什么时候起他居然也能喝酒了

  回到宿舍已经很晚王耀民洗漱毕正要躺下秦朝中猛敲间壁墙三下这是要王耀民过去的暗号

  秦朝中的哥哥秦朝炎来了这位秦大哥比秦朝中还要高大硕壮伸出大手与王耀民轻轻一握王耀民就感觉出分量他的确不愧为军人

  “小鬼子快完蛋了!”

  秦朝炎的头一句话就把王耀民吓了一跳秦朝炎似乎并不在乎王耀民的反应如何讲起太平洋战争的形势说日本人把家底都打光了把吃饭用的锅也搜罗去造炮弹了还是不行现在发明一种肉弹”,就是用人当炮弹和美国的军舰干

  “人怎么能当炮弹呢?”王耀民觉得这位秦大哥的话有点玄

  “小王这你就不懂了。”秦朝炎笑笑解释说。“小鬼子为了节省钢铁用木头制造一种小飞机很小很轻上面只能坐一个人再放上一颗炸弹他们让这种木头做的小飞机往美国的军舰上撞或者直接飞进军舰的烟囱里连人带机一起报销人们就把驾驶这种飞机的飞行员叫肉弹”。肉弹一律被绑在飞机上想跑是不可能的听说肉弹上飞机前都喝壮行酒酒里掺进兴奋剂一开起飞机都像疯子一样根本不知道害怕……”

  王耀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看他说得活灵活现又不能不信

  “所以你们俩可要长点心眼儿防备小鬼子临期末晚狗急跳墙。”秦朝炎压低声音。“小鬼子根本就不是人紧关节要的时候他们连亲妈也敢杀你们俩得联手干朝中手里有法警耀民有学问有韬略节骨眼儿上来它个先下手为强……”

  王耀民和秦朝中毕竟都是青年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听着听着两人都兴奋起来怕引起外人注意干脆闭了灯悉心谋划起来好像小鬼子就要倒台时不我待必须马上动手天蒙蒙亮才散了

  此后的一些天秦朝中和王耀民都注意收听广播时刻观察日本人的动向可是一切如常两人多少都有些失望

  王耀民的心境逐渐平复下来又开始了以往那种单位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施云不知哪里去了许久没有消息寂寞和孤独重又笼罩过来使王耀民尤其思念远隔重洋的代子幸好有范先生不时邀他叙话排解了一些心中的郁闷

  时令不知不觉进入初冬早晚都有寒气袭来法院发下棉衣里面的棉絮都是陈旧得发黑的烂棉花根本不能御寒恰在这时王耀民收到代子从日本寄来的毛衣毛裤还有一封让他寝食难安心潮澎湃的信他正不知如何回信才好一些让他大感意外的事接踵而至

  王耀民重又陷入新一轮感情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