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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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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单家青和牟两春同班不久,就给满头黑发的他起了个外号——两春癞子。还说他:“头颈像乌漆廊柱;鼻头孔像烟囱灶;嘴巴像破荷包。”两春听了自然不服气,就说,你爸是麻子,你妈是……其实两春也没想好说他妈妈是什么,他一对单家青说出“你妈”两个字,狂怒的单家青就风车一样地冲了上来把他撞翻在地,扑上去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丧母时没哭的单家青,开始对说起他母亲变得更为敏感,仗着是村长的儿子,仗着村长手里拿进拿出的铳枪,在上善村,“春花”或“单家青妈”等词成了“逃生子”之后的语言禁忌。
   两春被单家青打了以后,就开始躲避他,但单家青总是喜欢有事没事损他几句。
   两春最喜欢上的课是体育课,山村小学的体育课上得并不正规,没有什么器械,只有一个小沙坑。学校里虽然有五个年级,但老师只有两个,当需要他们什么都能教时,作为体育老师时,他们能教学生的也许只是翻筋斗了。两春学翻筋斗,学的又快又好,什么解放筋斗、美国筋斗、懒惰筋斗,他都会。
   在沙坑里翻筋斗的两春是生动的。单家青很不服气,但在这方面他确实没有两春做得优秀。后来,每当两春在沙坑里忘情地翻着时,单家青就在旁边跳脚舞手地使劲喊:“大春拉个弟,乱子拖落地。”两春保持着对单家青一贯的恐惧感,他也会愤怒,他愤怒是因为觉得自己没用,那时,他会闭上眼,把头深埋在沙坑里。如果单家青还不停止,两春就着起头,捧起一双手的细沙,举到头顶,然后夹头夹脑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当细沙落在脸上,他闭上眼睛,想象是小雨点落下来,把他的烦恼冲得干干净净。沙子免不了落进眼睛里,他就念念有辞:“乌鸡娘,白鸡娘”,认认真真地连念十三遍才挣开,眼里的沙子就果然没有了。
  两春的另一个对头是贤仁剃头佬,他讲话有着浓重的天台口音,他的主业是给人理发,客串贩卖小鸡和做挑脚佬。他对十里善周边乡村都有足够的熟悉,他自动把自己融入当地的生活中了,甚至以为对村里的人事有卑夷和共荣的资格。有时两春早上一个人去上学,在村口如果刚好让贤仁碰到的话,他就四脚四手敞开往路上一躺,不怀好意地对两春说,你不能碰到我,你不得从我身上跨过去,否则我把你抓起来摔死。两春就在原地站着,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躺在路上的人,他没有返回家去,也没有要跨过去的企图。直到贤仁自己觉得无趣,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傻瓜”后只好起来。看着两春慢慢移动的背影,贤仁觉得比起两春,他才是天下第一傻瓜。
     
2.

   下善镇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就放在大会堂里。
   下善镇的电视机被隆重地搬到镇里的第二天,单秋月就特意回了趟娘家,邀请单老六一家前去看电视。
   六婶说,以前宝儿癞子有个录音机,他们说盒子里面能唱戏的,就远远听过一次,总觉着好像是很多人在他们家里弹棉花似的。你说,你们村里有电视机了,这电视机是干啥的?
   秋月说,我也不知道干啥,我也是昨天晚上第一次看到,是一只大箱子,箱子里面在做戏文,有打枪的,有打拳的,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就是模样小了点,不但能听到声音还能看到人。
   六婶说,哦,皮影戏啊。这年头啊,就是新鲜事多,戏文我爱看,热闹我也喜欢,走,全家去,把你哥也叫去。
   秋月说,妈,不是皮影戏,皮影戏要有人在后面,电视机只要插上电,然后笃笃笃按几下,选对频道就好了。
   秋月早早去学校叫回单家青,并请好一天的假,老老小小一起去了下善镇。
   早早吃了晚饭,单公正就带着亲家一行去了大会堂,里面是一大片凳子椅子,密密麻麻排着,靠背的竹椅、长条凳、骨牌凳,各色都有。单公正家占了一个很好的位子,是第五排的中间,既能看得清楚,又不用对放在一个高柜子里的电视机过于仰视。
   单公正是理所当然的电视放映员,到了大会堂就没空再陪亲家一家聊天了。秋月的丈夫单国民就兴致勃勃地和他岳父一家说电视机到底是什么!
   单家青和他的表哥单大天在大会堂里跑进跑出,正玩得开心时,听到了有人叫他,一看是单小的两个儿子兵兵和军军。单家青有些意外,就问单兵兵,你们怎么来了。单军军抢着说,不光我们来了,村里除了走不动的,好像大多数人都来的,我们夜晚吃得早,吃了就来了。
   单家青说,那你娘呢?
   单兵兵说,我爹我娘都来了,他们去我姨妈家了。单家青知道沈阿珍有个苏北来的堂妹嫁给了下善镇的吴革命。吴革命的外号叫反革命,大概是说他名字叫革命,但革命得不够积极,干脆还不如叫反革命。吴革命和沈圆圆生了三个儿子,就叫大木陀、二木陀、小木陀,都不记得他们有没有大名或者大名叫什么。吴革命虽然不好吃懒做,但从小有哮喘,干不得重活,家里的光景随着儿子的增多,过得越发不如意。
   阿珍和吴革命说不到一起,两姐妹平时几乎没什么走动。
   上善村还有个人极少下山,那就是单长子,也带着玉平、玉琴来了。单家青见到很少和人打招呼的单长子,热情地和单大天的叔叔在聊天。单大天的叔叔单公平在下善镇的老榆树街开了一家杆秤店,以准闻名,这是祖传的手艺。
   单公平说,长子哥,难得难得啊,你都下山了,平时镇里老师开会,听说你都不来了。今天都把你的大驾惊动了。
   单长子一反平时的严肃,笑着说,什么大驾小驾,两个小鬼要来,硬是把我拉来看西洋镜。我心想散下步也好,也存心想碰你下这个秤王。
   单公平说,呵呵,长子哥,什么秤王,你都开我玩笑。我知道你要找我干吗?不就是你要我做的秤啊。说实话,你对我说了这么多年来,早就得给你做好了。可每次都是做好了,就给人捷足先登,心里想着,你是教师先生,不急着用秤,也想,以后给你做更好的。今天你专为对我说这个事情啊,我也不好小气了。
   单公平压低声音说道,长子哥,你知道平时我用柞栎木作秤杆算是好的,其实我为你留着一杆红木,绝对是上上等的,保证用到你孙子辈都不会开裂。
   单长子故意板着脸道,你明明知道我就两个囡,哪来的孙子?
   单公平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说高兴了,说漏了。
   单长子说,那我就等着你的秤,可不要等到我脚直了,你的秤还没做好。
   单公平摆摆手说,哪里话,哪里话。
   单大天因为经常去上善村,不仅和单兵兵兄弟熟,也知道单长子老师。看这阵势,他就生出自豪,一拍单家青的肩,说道,走,我们到前面去,叫我爷爷可以开始放了。
   单公正庄严地从裤带上解下钥匙,小心地打开电视机柜子的锁,柜板往下一翻,粗壮的手按了一个按键。哒地一声,电视机屏幕一闪,嗤嗤嗤几声,电视机里的雪花开始闪烁,并发着杂音。坐着的人安静了一会,一看图像没出来,心急的就说,单书记,你按一下频道。单公正骂了声,就你懂啊,我就说你什么都不懂。就这个频道,对的。齐大土,齐大土,你把外面的天线去转下。大土响亮地哎了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声音有了,大概是大土转动天线产生的效果。单公正说,大土你往南再转点。大家伙知道大土听不见,就一起喊,大土,往南转一点。话音刚落,电视机就有了清晰的画面和声音。单公正说,好了好了,别动了。大家伙就又一起喊,大土,好了,别动了。
   大土像一个功臣一样进来,本来以为会有注目礼的,哪知大家的目光盯着电视机,都没理他。大土骂了句,大土大土,是你们叫的吗?把你们电视机频道收好了,就过河拆桥了。大土的声音淹没在一片笑声中,一旁站着看电视的老好人老姚,是镇上的理发师,也装作没听到。
   那天晚上放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留在了上善村人很多人的记忆里了。留在记忆里的还有回家的场景,从下善镇到牛湾,从牛湾到上善村,上善村人手中举着点燃了的干燥的葵花杆,当火把照明,兴奋地谈论着电视到底是什么,谈论着霍元甲的迷踪拳,逶迤的夜行队伍像一条火龙。
   单小说,他想起了那年大串联,串联到下善镇,观看下善镇放卫星,说是炼出了钢铁。结果钢铁没看成,大家伙就连夜回来了,也是这样举着火把有说有笑地回村。
   这样壮观的场面一直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3.

   在上海做娘姨的秋芬回来住了几天,也和田德道一起去看了一次霍元甲。晚上回到家,德体缠着秋芬亲热。秋芬说,你就这点出息,连电视都第一次看,我可看得多了,不稀罕。
   秋芬光着身子,平静地说,德道,我们离婚吧。
   德道缩了下鼻涕,离婚,离婚有什么好离的。德道看了下秋芬,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就说,你想做娘姨就做娘姨,不想做就在家里。你看上别的男人,想好就去好,我也不拦你,也不说你。我也不要你过节就回来,只要你每年过年能回家里来住几天。秋芬,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也只有你看得起我,一直对我好好的,你就给我最后留一点脸,以后我就天天把你当皇后娘娘一样伺候着。
   秋芬说,德道,你看你连电视都第一次看。我是有了别的男人。可我可以摸着良心和你说,既然做了你的女人,以前我也没嫌弃过你。你知道我心气高,我要你们的日子过得比别的人都好。可我做娘姨能赚多少钱。多年夫妻了,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就是一怂人,鼻涕拖地的,不会偷也不会抢,年纪大了,力气也不济,包产到户了,你守着点山地,收入顾你自己都困难。我们两个,一年到头,再怎么弄,也就度度温饱。上海你是没去过,人家都穿漂亮的衣服,都骑凤凰牌自行车。我不想我们辛苦一辈子,不想孩子们以后也和我们一样让人看不起。
   德道难得地端庄起来说,你比我有文化,也见过世面,但别的都好依你,就这一桩离婚,我不答应。只要我不离,你哪怕十年不回来,哪怕村里的唾沫把我淹死,我还是有老婆的人。
   秋芬恨起来道,说你没出息就是没出息,你不想想,女人重要还是子女前途重要。我今天告诉你,不是和你商量,是通知你,这个婚你愿意得离不愿意也得离,你别拿眼睛看过,你就不要插嘴,我告诉你听。我现在那个主家,就一个男人,父母都死了,他们家里从小做生意的,有钱,前几年搞“运动”的时候,他们安安稳稳,不敢动。现在城市里已经放开了,他在外国的兄弟都可以回来了。可惜他老婆没命享受,前阵子得了癌症死了,还是我照顾的。现在那个男的对我有意思,我自然不去想这个,我在想他们家里的钱。如果你和我离婚,我和那男的结婚,以后家产就有我一份。那男的现在都六十多了,活不了多少年。等他死了,我分了钱,就回上善村,那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好好把子女教育出息。
   德道听完,考虑了一会,试探地问,你说的是假离婚。
   秋芬说,对,你总算聪明起来了。我们离婚后,和以前一样,我该回来就回来,还会多带给家里钱。我对主家男人说好了,我离婚嫁给他,他教我做生意,赚的钱归我,我说家里有子女要上学要生活,他说了一个数目让我每月往家里拿,不管生意赚不赚都拿。你个死脑筋,这么好的事情都转不过弯来。
   德道说,现在我相信你不会变,以后不敢保证,你说假离婚,离成真的怎么办。
   刚刚心情好转的秋芬一听又火了,你怎么不相信我,我明天就去上海辞了工,以后天天在家里伺候你,你要我放平就放平,要我张开就张开,我要看看,凭你这种男人,养不养得了这个家。
   德道说,你也不要急,这个是大事情。我听单位离过,他们离成了,判决还没生效,一个死了。和你一起去过上海的丽秋也闹过要离婚,都去镇里问了,说离婚要理由,没有理由人家不给你离。你以为离婚这么容易啊,还说见过世面的人,连这个都不懂。
   被德道强词夺理抢白了几句的秋芬,听他这样说来,也就不再生气。你说的理由倒是对的,我就说两个,我男人太笨,我男人一天到晚流鼻涕。你说你这鼻涕,也真是恶心,一天到晚咝咝的,往上比往下快,我真有点受不了你。竟然还拿我和王丽秋比,你知道她带回家的衣服是怎么来的,都是她向主家讨来的,还向主家的邻居讨,所以第一年就被人家早早辞回来。我看你和她倒蛮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