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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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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清晨起来,两春去不远处的山涧看了,水是清澈的。他把打穿了竹节的竹筒搭进水里,一股水从竹筒里流出。两春俯下身,用嘴啜了一口,是甘甜的,心情为之一振。他把水用一根根竹筒逶迤接到了厨房外,墙上有一个小洞,他先把竹筒伸进去,搁在水缸沿上,再把外面的水接上。听着水流在水缸里发出清脆的打击声,两春露出了笑容。
   多年来一直没有断奶的两春,回到房里,先在他嫂子的怀里美美地啜饮了一顿,就去做饭了。
  做饭是一件费力的事,用水缸水淘米,在镬里把饭娘打散,把淘好的米放进去,加上水,搁上饭架,饭架上摆好要热的菜——霉干菜和腌白菜是一年四季日常的下饭菜,做这些并不是最难。最难的是如何把饭镬盖从头顶的架子上取下来,端端正正地盖在镬上。每次做完这些,两春觉得一顿奶就白吸了。
  在灶前里,两春已经是个优秀的烧火者了。取了引火柴,从灶猫洞里摸了安全火柴,“嚓”的一声,擦出火苗,就到引火柴下,点燃,放进灶膛了,架上粗柴,搭好,底下中空,用火叉再划划,火就猛了。
  吃饭时,他先给哑巴母亲端去。哑婆的房间又潮又暗。她从不理这个可怜的小儿子,也从不拒绝给她送来的饭。
  两春和嫂子一起吃了早饭。鲜花叫少年两春去买卫生带时,答应他可以在供销社门口吃一碗汤包。两春走到坡下,拐了一个弯,一边看着下善水库,一边慢慢走着。一路坐坐歇歇,到下善镇,问了几次路,找到了供销社,在门口却忘记了嫂子叫他买的物件的名称。他挠了挠头,去老榆树街的饮食店吃了汤包,就回转了。到家一说,嫂子也不怪他,反称赞他一个人果然到了乡上。
  第二天两春又去,名字是记住了,营业员问他尺寸,他一脸茫然。又问她是给谁买的,他说是嫂子。问他哥怎么不来,他说哥和尼姑一起不见了。几个闲着的营业员围了过来,脸上露着匪异所思的表情。好心地对他说,你叫你嫂子量一下尺寸,这东西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两春又去吃了汤包,回家把话向嫂子学了。嫂子从席底抽了一根稻草,量了自己的胯下,把长出的一段掐了。对两春说,再去就带着稻草去。
  两春吃了三碗汤包,才把嫂子的事办妥。
  到了元宵,嫂子已能下地,又过了几日,便自如了。两春解脱了出来,帮嫂子做家务成了爱好而不是负担了。
  鲜花是个孤儿,她家在下善镇西边,离了差不多有五里路,叫尼姑庙村。十六岁,与她相依为命的爹得了寒热死了,无力下葬。山里的牟先家算是爹的朋友,闻讯赶来,向她伸出了援手。办了爹的后事,她就跟牟先家进山了,半道上牟先家就笑咪咪地在草丛中扒了她的裤子。
  鲜花一直怀疑她死去的女儿可能是她公公的种,可惜无从证实了。到了两月,她的月信没来,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次怀的肯定是牟先家的。冤孽呀,家里已经没有咸肉了,她一时有些无措。多想,就有点麻木了,干吗要生为女人呀,到底怎么办才好,没有人告诉她。晚上睡觉时,紧紧搂着无知的两春,鲜花终于无声地哭了。

2.
  两春如今是鲜花的寄托,他不在眼前时,她容易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山外的大学问人才有的哲学头脑。两春是谁呢?是自己的儿子吗,在形式上有点像,但本质不是。他是自己的小叔,一个有点暧昧的称呼。
  春天又到了,发了新芽的树枝,有一层毛耸耸的东西,远远的仰着看,眼前是一道辉煌,能让人生出一些感动来。涧水里有黑色的蝌蚪,它们像墨一样散开或者聚拢。有时,它们就顺着竹筒游到两春家的水缸。鲜花淘米时,一不小心,就把它们煮进了饭里。
  沿着山涧往里走,穿过茂密的竹林,拐一个小弯过去,有一个水潭,潭顶有小瀑布,终年不绝。夏天的时候,这个水潭是鲜花天然的浴池。
  竹林的边上,有几间泥墙屋,比鲜花家的新多了也高大气派多了,那是村里以前的猪场。猪场为什么要建到这个如此偏僻的地方?鲜花想不出。是为了打猪草方便吗?这是妇人之见。现在包产到户了,这几间屋虽然还是集体财产,可对大伙来说根本没什么用了。干脆对老村长的儿子,继任的村长单位说一下,把房子给他们用算了。村长就是这里的土皇帝,虽然现在分了土地,他的权威大不如从前了,可这几间房子他还是有决定权的。自从嫁到牟家,说真的,还没去过村里几次,新村长虽是认得的,可没什么交情,只知道他的老婆出走、离婚,然后出事。还有,两春大了,他该去学堂念书了,这个事不知道是找村长说还是找学堂的老师说。死鬼大春,他到底去哪儿快活了,想恨他,鲜花恨不起来。
  渐渐隆起的肚子慢慢的把鲜花的隐忧转化成了明虑。把孽种生下来,太难听了吧,况且,又用什么来养活他呀。可是又真的不知道如何让他在肚子里不再生长,或者干脆就把他像拉屎一样拉出来。鲜花能做的是不断喝冷水,在乍暖还寒时穿薄衣单衫,一天她悄悄地去了水潭,衣服没脱就跳进了潭里。水好冷啊,鲜花坚强不屈地站了一会,慢慢走到了瀑布下,都说水滴石穿,就让水滴穿我的肚子和我的心吧。突然,胡思乱想的鲜花看到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曲线毕露的身子,她下意识地用手抱紧自己露出水面的胸怀,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那双盯着鲜花的眼睛发出了光芒,看得出它很兴奋。那是一只肥大的猫头鹰的眼睛。猫头鹰在山里人的眼里是最最不祥的鸟。据说,它见了人喜欢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那是在数你的眉毛,你如果不赶紧走开,让它数清了,你的灵魂就会给它摄去。灵魂到底是什么,鲜花也许说不清。只记得在娘家时,邻居的一个女儿据说是魂灵掉了,人事不省地趟在床上,不吃也不喝,请人大张旗鼓地为她喊了魂,她才恢复元气。
  鲜花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在水中颤抖的她突然无力挪动脚步,脚一软,向水下滑去了。
  当鲜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盖着一件充满烟味和汗臭味的男人衣服,光着身子躺在干草堆上。抬起头看到村长单位坐在积满灰尘的条凳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鲜花红了红脸,连忙去找自己的衣服,眼珠滴溜溜向四周看了,一时未见到自己的衣服,却看到一条狗在门后无奈而又带有隐隐的敌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鲜花啊了一声,身子轻轻抖了一抖。单位轻笑了一下,这是条女狗,它叫狐狸,不碍事的。鲜花不敢看单位,只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儿,你怎么也是死了吗,死人都不穿衣服吗,可为什么你死了却穿得好好的,难道在阴间也认你这个村长吗?
  单位非常和蔼地笑了笑,这里是猪场屋,我答应给你公公给牛湾架电线,今天特地来为你们勘察线路,顺便看看这几间屋有没有漏雨了。刚想回转的时候,听到了猫头鹰急促的叫声,听的都起了鸡皮疙瘩,像我这样胆子贼大的也竖起了寒毛。我听着这声音,只是想返头就走,永远不想再听了。后来一想,我有刀有枪,而你们孤儿寡母就住在附近,万一你们出了什么事,而我这个村长成了可耻的逃兵,以后我不是没有威信了呀。我先看了下情况,看开枪不方便,就从刀壳里拔出大勾刀,带着狐狸狗,循着声音方向找去,到了潭边,才见到水中有人。连忙下水把你捞出来,一看,知是大春家的。救人要紧了,我也顾不得了,我可没占你便宜。排起辈分来你要叫我公的。我的裤子也弄湿了,这是我在那屋找到的以前那个看场人的裤子。对了,你怎么掉进潭里了?
  听着单位的话,鲜花慢慢的回过神来,她一边听着,一边盘算等一下他问起来该如何回对。鲜花说,这几天不知是了什么,气鼓饱胀的,好像带了大肚,我听人说起过,猫头鹰能做药,就想去捉一只来。谁知走到潭边,一滑就掉了下去,我就不知道了。村长公你说笑了,你是长辈,我还没谢你救了我呢!
  单位听罢叹了口气,你得告诉我,大春到底去了哪里?一个人家,没个男人,像什么家呢?你对我说,我去找他!我隐约听人说起,道是跟尼姑跑了,是不是这回事?他真有这么狠心?
  鲜花也叹了口气,你看我们三个人,一个是哑巴,神经还不太正常,一个是小孩,我有多难呀。天杀的大春,看到死尼姑长得标致,就跟人跑了。你说好笑不好笑,难道尼姑能跟你成亲吗?村长公呀,我的衣服呢?
  单位站起来,去了另一间屋,未几,进来,看着鲜花说,我在灶上生了火,把大镬烧热了,你的湿衣服就烤在大镬上,马上就能干了。你冷吗?大春家的,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鲜花慢慢地没了不好意思,她仰着头看他,有点感激地说,村长公,我叫鲜花。说到这里,鲜花打了个颤,哆哆嗦嗦地只说,公,我不冷。
  单位生气地说,都打颤了,还不冷。他一屁股坐到干草堆上,公帮你暖暖,公是男人,公热着呢!

3.
  在潭里受了阴寒的鲜花,被村长单位热过以后,拿了给她捉的猫头鹰,回家对两春说是去山上捉猫头鹰了,叫两春用布蒙了它的眼睛。
  第二天,鲜花把猫头鹰放到水里,闷死了,用滚水褪了毛。两春用小锄头挖了黄泥,和了水,拌匀,帮嫂子把猫头鹰身上糊满了泥。然后把猫头鹰放到坑里,填了浮土,土上生起火。嫂叔两人像过节一样兴奋地做着。
  吃了猫头鹰,过了几天后,鲜花坐在座马上出恭,竟拉出了一大个肉团,鲜花痛心彻肺地喊了声后,心情变得无比轻松。两春听到鲜花的叫声,跑了过来,鲜花叫他去拿他买来的卫生带,两春调皮地掀开嫂子的上衣,狠狠吸了一口奶,这才乐呵呵地奉命去了。
  门前的大梨树上开满了繁星似的白花。两春扶了嫂子进房休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闻着潮湿的空气,空气里有花蜜的甜味和醉人的芳香。突然,他听到山上有人在“小牛,小牛”地大声叫着,他跑过去,用尽全力地长长地应了一声。他隐约看到山顶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想牛湾能被人叫小牛好像只有他了,他的智慧也在这一声应对中开启了一条缝隙。那男人说:村里卖霉豆腐了,你们快来。两春大喊道:晓得拉。转身对嫂子说了,嫂子说那是村长,扭身去垫被底下摸索,摸了一会,才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五分硬币。
  嫂子对两春说,你去了村里,见人要叫,年纪大的叫公公婆婆,年纪轻的叫叔叔伯伯,和你差不多的叫哥哥姐姐,你记住了,要有礼貌。你也是上善村的人,下半年你就要去村里上学了。霉豆腐在村长家,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他辈份大,你要叫他村长公,见了他爹叫村长太公,就是正月里来我们家,领头的那个。你去的时候,拿那个强盗碗去,霉豆腐是五分钱两块,你把村长公叫甜一点,让他给你多舀点汤。
  鲜花叫两春拿着硕大的强盗碗去是正确的。等两春到了村长家甜蜜地叫了村长公以后,他看到了村长家满地的脚印子。村长正在高大的柜子后吸着土烟,看了两春一会,才问,你是牛湾那个牟先家的小儿子。然后他站起来看到了两春捧着的大碗,又问,你嫂子不来,你能捧得回去吗?两春怯怯地说,我嫂子吃了猫头鹰,她说不太舒服,正躺在床上。村长意兴阑栅地用鼻孔“嗯”了一声,拿了一个勺子,揭开放霉豆腐的甏盖,边捞边说,你来迟了,霉豆腐都破了。两春贪婪地闻着那特有的香味,亢奋地说,村长公,不碍事的。村长捞了两块缺角的放在碗里,这算一块了,我给你加满汤,你回去对嫂子说,钱我会向她要的,我还要向她借布袋用一下。他又转身去架上拿了一包酥糖,走到两春身边,这是公给你的,你要听嫂子的话,记住没有,不听话公可要打你的。两春点了点头,接过村长拿过来的大碗,他的手一沉,差点翻了,亏得村长还没放手。
  两春小心翼翼地捧着强盗碗转过村长家的外墙,就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把碗捧到嘴边,小小地喝了一口。两春一路走走停停,回到牛湾,强盗碗里的汤明显地浅了,他一放下碗,就到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水,牛饮起来。嫂子听到动静,就“春,春”地叫着。喝了两瓢水,两春才应了,放下瓢,进了嫂子的房间。他向嫂子详细说了经过,末了还不忘告诉嫂子,说村长公要向她来借一个口袋。嫂子呆了呆,竟红了脸,两春看到嫂子脸上的桃花,莫名地想起了门前的梨树。他掀开嫂子的被子,习惯细睡的嫂子穿着底裤,裸着胸,他把头枕在嫂子的胸上,轻声说,嫂嫂,我耳朵痒,你给我掏掏。嫂子脸上的红晕更甚,只是两春没再看到。她欠身在旁边的梳头桌上取了火柴,挑了一根头子比较丰满的火柴给他掏了起来。
  两春受用着嫂子的温情,掏完,下地,从口袋里取出那包酥糖,递过去,说道,嫂子,你吃吧。鲜花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动情地轻轻说,你吃吧,好孩子,慢慢吃,别噎着。两春把包着的红纸剥开,包得方方的酥糖松了开来,他伸出舌尖添了一点进去,一种从未有过令人晕眩的甜击中了他。他执意把酥糖送到鲜花的嘴边,非得她也吃了一小口。当两春把最后的粉末倒进嘴里,一手拿着卷起的包装纸,一手在下巴下面接着,倒进嘴里后,他舍不得一下子全咽下去,在嘴里含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