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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春花死了以后,单家青很沉默,但对他的生活影响并不大。几年来,他早已习惯跟着爷爷奶奶的生活。单位不太管他的儿子,老是背着那支铳枪在山上游荡。
   春花的死,倒是对上善村的妇女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影响。
   春花是初夏死的。秋天,王丽秋就丢下了金子和金鱼这一双小儿女,离开了上善村。
   18岁就嫁给田福顺的王丽秋,在村里的名声不好,算是很不会过日子的女人。第一是好吃懒做,没有调度;第二是裤带太松,生活作风有问题;还有,手脚不干不净,喜欢在人家的菜地里顺手牵羊拔点青菜萝卜或者葱韭大蒜,被主人碰到了,就嘻嘻哈哈一番。生着气的主人,还不能说丽秋,如果丽秋被数落了,当面就说你小气,背后就搬弄是非说坏话。
   金鱼的爸爸田福顺也好不到那里,和王丽秋有点一丘之貉的味道。福顺坏毛病一应齐全,但他不偷情,那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哪怕愿意和他虚情假意一下的女人。没情偷就偷树,有一次去山上偷树,手被倒下的树压住,压断了一根手指头。
   福顺家的日子是有点没法过,但谁也不知道离开上善村的王丽秋又能去哪里呢?
   丽秋去哪里的谜还没解开,才过了一个月,田德道家的秋芬也出走了。
   比起福顺,德道可是正经人。十几岁的时候,德道就跟人学做泥水匠。有一次被人请去砌灶头。打了一半,德道对主家说,忘了问了,你们要砌的是柴灶还是稻草灶。主家沉吟了一下,我们都是用柴做饭,但用稻草烧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德道说,那就是柴灶,你得早点对我说声,我打成稻草灶了。说完,德道就挪开脚,砌了半个身子的灶头就倒掉了。主家看了,掏出一包烟给德道,就说,德道师傅是大师傅,打灶头太简单了,不能麻烦你了。德道接过主家的烟,笑呵呵说,那我走了,下次有事你就说话。
   一个用来做饭的灶头,打法有柴灶和稻草灶之分,就随着德道的事迹传开了。后来就说是德道学艺不精,那天打灶头的时候全靠一双脚撑着未倒,如果主家说是烧稻草的,他就说打成柴灶了,打了半个的灶头还是要被他推到的。接着又有人说,德道笨手笨脚,师傅知道他学不好,是无奈之下教的最有用的一招。倒灶、倒灶,这是很不吉利的。后来就没人叫德道做泥水匠了。
   于是德道改行去做木匠了。
   做了三年木匠学徒的德道,有一次跟着师傅去做活,给主家的老太太打一幅寿材。师傅想抬场德道,暗暗就把这个重任给了他,告诉他打完就能出师。德道倒也认真,仔仔细细地取材,兢兢业业地刨啊斫啊。过了五天,师傅问他做得怎么样了。这一问,就问出事情来了,德道满脸诧异地说,师傅,你忘了告诉我,你叫我打的是翻盖的棺材还是滑盖的棺材。师傅楞住了,过了半晌才说,德道师傅,我带不了你了,你另攀高枝吧!
   想来想去,还能学的就是竹匠了。竹匠有粗篾匠和细篾匠之分。德道说,细篾匠我就不学了,剖一根篾都得半天,我可没有这么耐心。于是就学粗的,编竹筐、缚竹扫帚、做蒸笼等等,虽然做得不怎么样,但德道多少都会一点了。没人请也没关系,至少自己家里用的,不用请人做,也不用去买了,也算是省下了钱。
   
2.

   丽秋和秋芬不约而同的出走,这让上善村的男人有点担心,女人则有点兴奋,心思活络的已经暗暗蠢蠢欲动。
   后来,黄小妹也走了,走的时候,上善村的人都笑了。
   挺着大肚子的黄小妹去茅坑,屎没拉出来,倒是把肚子里的孩子拉在了粪池里。肚子一空,又听到闷声的“噗”的一下,黄小妹知道不好,连忙大喊。她的婆婆王氏闻声赶了过来。黄小妹连声说,快捞起来。幸好粪池里的草放得多,刚出生的婴儿吃水只一点点,大半个身子还是浮着。
   王氏又喊了声,快来人啊,快拿剪刀来。
   一阵手忙脚乱后,终于剪断脐带,把黄小妹抬进了挨着的柴间。
   大女儿黄小妹单立夏12岁那年,黄小妹又生了一个女儿。黄小妹已经连续生了五个女儿。
   四个月后,黄小妹走了。走的时候她撩下了一句狠话,我给你生个儿子回来。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了。
   单小看着她的背影说,你就一个人出去,要生个儿子回来?
   
3.

   丽秋和秋芬走了不久,上善村包产到户了。差不多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村里的竹园、茶园、旱地、水田、山林等都分给了个人,村集体只留下了一片大竹园。
   分田分地的时候,丽秋和秋芬都没有回来。
   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王丽秋才喜气洋洋地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了一大包虽然旧但不破的衣服,大人小孩都有。有几件,金子、金鱼都穿不着,就给了丽秋的侄女田冷饭。
   猥琐的福顺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趾高气扬地走路的样子有点好笑,但见人就递三毛一分的“五一”香烟倒没有让人反感。
   腊月二十五,秋芬也回来了,刚好赶上了上善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拍卖活动。
   拍卖会如何缘起已经不可考。可能是因为单位在某次扛着土枪空手而归路过宝儿家看到墙边长得很高的草时心血来潮想到的,当然拍卖一词也是后来追加的。
   作为宝儿炸人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单位原想把宝儿的东西全部搬到自己屋里算了。但他打开宝儿的房子一看,虽然是意料之中发现没什么东西,但还是显得有点失望。宝儿遗物中唯一值钱的就是那只放在阁楼的四喇叭收录机。收录机对单位一点用都没有,单位就想谁愿意买就给谁,以村委会的名义出卖。
   单位对单小一说,单小说好,他负责通知到每户人家。单小还出了一个主意,一定要邀请牟先家前来。单位看了眼单小,有点会意地一笑。
   回上善村过年的秋芬,路过牛湾时,看了眼张着嘴的煤矿洞(据说挖到了恶龙的珍宝,然后大家在里面分,最后一棵珠子分不好,砸烂,煤矿就塌了,一直塌陷到洞口),洞口被茅草遮住了,下方的碎石坡上也长了不少杂树。秋芬看到有人从最边上的洞口那边走来,那是刚从家里出来的牟先家。秋芬装作没看见,快走了几步。牟先家故意不识趣,在后面追着大声喊,德道家的,回来了啊。
   秋芬无奈停下了脚步,脸上浮起浅浅的喜悦之情,回了声招呼,老牛哥啊,要去哪里?
   牟先家说,单小驼背叫我去趟村长家里,说是买东西。
   秋芬说,村长家开个小店,卖东西还要差人来叫啊。
   牟先家说,倒不是买村长家店里的东西,听说是宝儿的东西。
   哦,秋芬奇怪了。
   德道家的,像城里人了,看着挺滋润的。牟先家不无轻浮地说。
   秋芬回头用眼睛剜了一下牟先家,把背上的一个大包卸下,老牛哥,你要死了,我一个人背这么多东西,你空脚空手,这个你给我背。
   牟先家笑嘻嘻说,背没问题,哪怕背你的人我都愿意,我声明下,我背算我的。
   秋芬和牟先家进了村里,有人见了说德道在单位家。秋芬迟疑了一下,一起和牟先家去了村长家。
   在村长家里的人不多,还未坐满他家不大的堂屋。看到牟先家和秋芬一前一后大包小包进去,众人都愣了下。秋芬一一和人打招呼,还打开包,拿出一大包糖,说是给单家青的。
   拍卖会就要开始了,除了收录机,还有两把铁壳热水壶,一个洋铁面盆,一个面盆架,几个碗,一面镜子。
   单位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各位社员,我们村里的宝儿癞子,大家都知道,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现在他这家除了下落不明的伯凤,算是绝户了。他给我们上善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今天我们把他留下的东西处理下。大家都看到了,都摆在这里,谁要就报个价格。一样东西如果有两个人三个人要,谁价格高就给谁。单小你负责登记最后那个卖掉的价格,还有把钱收一下。
   福顺说,我要两把铁壳热水壶,三块钱。
   秋芬叫德道买了面盆,一块钱,加了一块,叫单位饶了面盆架。
   碗和镜子暂时无人要。最后推出四喇叭收录机。
   单位说,这个东西了不得,别看是个盒子,里面会唱戏,可热闹了。价格吗?这个,我本来不知道,前几天特意叫人去问了,新的话是680元钱,还说要凭票买的,你没关系的话有钱也买不到。我们村里的宝儿还是厉害的,有钱,有关系,当然没用到正途上来。
   一说680元,堂屋里突然炸了锅了。福顺大声说,狗日的宝儿癞子就是腐败,简直胆大包天,这这,这就是搞复辟,资本主义尾巴,要坚决割掉,毫不留情。德道的鼻子抽了下,感觉到有鼻涕往回缩,苦大仇深地说道,我早说强盗窝里不出好货。单小驼背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别吵别吵,先让村长讲完。
   单位非常满意单小的场面控制能力,继续说道,这个收录机是旧了,但完全能用,价格吗好说。今天丽秋和秋芬都在,她们刚从城里回来,赚了钱了啊,你们表个态啊,也算支援村里的建设。
   秋芬站起来说,单位叔,说句实话,这个东西我们肯定是买不起,买了啊也没用,再说还不会用。我今天刚回来,家里还没去,我叫德道先把东西和我一起拿回去。都快过年了,大家都知道,德道是个懒骨头,家里肯定还有一大摊子要收拾。
   等秋芬一走,丽秋说,秋芬赚的钱比我多,她说没钱,那我家更没钱了,我们是真没钱。
   单小放下笔,你们出去挣大钱的都说没钱,我们在村里刨食的就不要说了,谁家有多少多少大家都清楚,不瞒大家伙,我家现在的钱估计这个收录机的一个螺丝也买不起。我说老牛,今天特意把你请来,你看你们牛湾,就你们一户人家,太冷清了,这个东西对你们家最有用了,半夜里嘭嘭嘭响起来,保证野猪都不敢来了。
   牟先家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买不起,德道女人说得对,没用啊,难不成当摆设。
   单小嘿嘿一笑,老牛和德道女人走了一路,说话都不一样了。
   牟先家说,这个舌头不好乱嚼,我无所谓,牵连人家不好。
   单小说,那你说680元买不起,你多少买得起?
   牟先家,到底不是一百两百的东西,我掏不出这个钱。
   单位说,又不是别人,就一百两百好了,怎么样,两百,先家,这东西你拿去,归你了。
   牟先家说,别别别。
   单位说,别别了,单小,福顺,你帮先家一起把收录机搬到牛湾去,反正他今天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
   牟先家哭丧着脸,早知我今天就不来了,你叫我哪里去弄钱啊?!
   单小在一边帮腔,老牛,你再说没钱就不地道了,上善村男女老小谁不知道你家有钱,大家伙有没有往外面说过一声。
   牟先家叹了口气,也罢。他突然想起道,驼背,这个盒子是要通电才会唱的,我们牛湾没电,用不来。我看,还是你拿回家去,一边嘭嘭,一边还好和你老婆跳西洋舞。
   牟先家说完,自己觉得似乎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脸上多少显出了轻松的表情。
   单小还没回对。单位接过话道,先家,你说的是事实,这样好了,我代表村里给你一个答复,你们牛湾的电线过完年,对,就元宵节后,给你架好,电线电杆村里出,进户后的电线、灯泡的钱你出。
   末了,单位停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电线接到牛湾,都不止200元,牟先家你要有良心的话,你自个儿回去再算一下帐。
   
4.

   牛湾的电线还没接,牟先家却死了。
   腊月二十八,牟大春去下善镇挑米,顺便也办些年货。他回到牛湾时,推开房门,看见他的父亲牟先家上了鲜花的床。牟先家听到大春的声音,头也不回,恶狠狠地说:死出去,大猢狲。
   牟先家背着身听到了大春粗重的喘气声,把动作停了下来,轻蔑地说道,我把你养得木长木大,用你老婆一回,你着什么急,又用不破。
   大春在堂屋操了开山的大锄头,在地上拖了几步,举了起来。牟先家回转头看时,脸上似乎感受到了锄头刃口的寒意,他的表情转为惊恐,眼前突然闪过他的爷爷,也是举着这把大锄劈向了那个失事的飞行员。
   大春一锄头下去就把牟先家的头打碎了。鲜花惊恐地大喊了一声,仰起身去推她的公公,推不开。大春过去拉,也拉不开,拉狠了,鲜花就叫。原来牟先家的风流根在鲜花的穴里像是生了倒刺。
  大春这才慌张,就跪了下去,叩头似捣蒜。突然,听到了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大春愕然,张大了嘴巴。门被推开了,两春领着一个年轻的尼姑走了进来。出来化缘的尼姑赶着回庵里过年,天黑了,寻来投宿。
  尼姑见了房里的情景,俏脸通红,低下头大念“罪过”。鲜花说,出家人有好生之德,慈悲心肠。尼姑迟迟疑疑倒退到鲜花床前,自始至终不看她一眼。鲜花说公公无德,乘儿子不在家强行上了她的床,又如何被儿子撞着,如何被激怒。她没有求尼姑不可外说,只求尼姑想法把她公公拉开。
  大春用柴绳把鲜花捆在床上,再奋力把床扯起,靠墙放好。大春把他的父亲牟先家也绑了,老实说他已经不再恨他,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如果父亲能活转,他甚而至于愿把自己床上耕耘的田就此让给他。
  尼姑点了大把香,口中不断念念有辞。念毕一轮,尼姑示意大春,大春用力一拉,终于把牟先家拉了出来。鲜花说了句我的肠子都被拉了出来,就晕了过去。
  鲜花的肠子并未真的被拉出,只是下身流血不止。尼姑叫两春拿来炉灰止血。两春未待嫂子的血止住,就趴到鲜花的身上,撩起她的衣襟,抓了一个鲜红的桃子,把嘴凑了上去。
  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响声,偏屋的哑婆竟未被惊起。
  大春与诵经不止的尼姑商量对策。尼姑已帮了大春,料想她不会去告发,又终将会帮到底的。
  两人终于商量定,到大年三十那天吃年夜饭时,去村里报讯。说是牟先家喝醉酒滑倒,后脑落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就死了。当然尼姑就不能回庵过年了,得作证人。
   大年三十,村长家刚要吃晚饭时,大春哭哭啼啼找上了门,哽咽着把商量好的话一说。老村长看看现村长,放下碗筷说,你看看你那不争气的老子,死都不会找个时候。大春啊,你先去村里,叫齐八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大春去找田海洋。田海洋家爆炸过的房子,原来是板壁的那边用稻草编的帘子档着。一家四口正吃着年夜饭。田海洋一口回绝了大春的请求,你也这么大了,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春在村里找了一圈,没有一个八先生愿意去牛湾料理牟先家的后事。回到单位家一说,单老六叹了口气,那我也没有办法,我去了又没用,我又不是八先生。
   按照大春心里的意思,是把牟先家背到煤矿洞里,往深处一放,堆上乱石就成了,甚至不堆也可以,直接让蝙蝠慢慢吃好了。这样省事是省了,但万一村里来人,没有一个坟堆,难免起疑,一起疑事情就藏不住了。
  正月初一,大春在屋侧的坡下挖了个坑,砍了数跟竹子,截断,铺在路上,把家里的小柜床慢慢滑溜到了坑里。牟先家的尸体被放了进去,大春勉强拜了几拜,堆上土,拍了拍手,冷笑了一声。
  尼姑替大春看着两春,大春回到屋里,尼姑正抚摩着两春的头。
  直到正月初五,老村长单老六才带着几个人来了。大春不冷不热地回答过去,年青的尼姑在一旁给他补充了几句,说是替牟家择了吉时下葬的。老村长向尼姑讨要了牒文看了后,他们没用牟家的茶点就回转了。
  当天下午,尼姑就走了,大春看着她的背影即将转过山去,回房对躺在床上的鲜花说了声:迟早要事发,不如现在就跟尼姑去。未等鲜花答应,大春就转身去追尼姑,一直往外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