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被古川委以重任的王耀民,首先对“满洲国”的特赦令进行了一番研究。特赦令中规定,“叛国罪”不赦,“大不敬罪”不赦,杀人、抢劫、强奸、盗窃等合并罪不赦,伤害直系亲属者不赦。上述几项条款中,王耀民认为最主要的是前两项,区区两句话便把“政治犯”完全排除在特赦范围之外了。
所谓“叛国罪”,指的是反对成立“满洲国”,反对日本发动的“圣战”,也就是日本人担心和恐惧的“反满抗日”的言论和行为;所谓“大不敬罪”,指的是对日本人不敬,下级对上级不敬,尤其是对“满洲国皇帝”和各级“政府”不敬,对日本人的“建国神庙”里供奉的“天照大神”不敬。日本人在“满洲国”的各个城市都修建了“建国神庙”,里面安放着代表“天照大神”的三件“神器”:八咫镜、天丛云剑、八坂琼勾玉。当然,这些镜、剑、玉都是从日本运来的复制品。日本人规定,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两天,各级政府机关里的职员都要去“神庙”参拜,上街路过“神庙”的中国人也必须进去参拜。中国人对“神庙”避之如瘟疫,每当上街前,先要看看日子,然后再想想上街的路线,尽可能离日本人的老祖宗远一点,以免惹出麻烦。王耀民压根儿就不肯承认日本吹嘘的“天照大神”是他们二千六百年前的“神武天皇”,私下里确认秦始皇当年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的徐福才是他们的“天照大神”。他曾把自己的考证透露给秦朝中,把个秦朝中笑得前仰后合。刚好施云路过时听到了,警告王耀民千万不要乱说,要是给日本人听到了,不剥了你的皮才怪哩。的确,日本人把参拜“神庙”看得极重,特意在新京成立一个“祭祀府”,由退役的前关东军参谋长、宪兵司令、陆军中将桥本虎之助出任“总裁”,还颁布一个所谓“国本奠定昭书”,把“天照大神”看成是他们的立国之本、精神支柱。可想而知,对它的不尊重无异于十恶不赦的“魔鬼”,肯定要“死了死了的有”。如此看来,特赦令的“精神实质”是只审查刑事犯,不能审查政治犯。
为保证案件审查的进度,王耀民将法院各个部门划分成若干审查小组,任命了审查小组组长。然后,又把案件的发生地分成若干片儿,下划到每个审查小组,做到分片儿包干。审查的程序分为三步,即:各组审查通过的案件,全部汇总到王耀民处,由王耀民二审复核,签上意见后上报古川次长终审。古川那里是最后一关,他那里通过了,立即发电报给各地法院,马上放人。
审查工作刚一开始就遇到了麻烦。抗日联军曾在热河一带频繁活动,免不了与当地的老百姓接触多一些,有的在一些人家吃过饭,有的在某个村庄住过宿,还有的农户给过抗联官兵一些衣物,等等。热河省把这些与抗联有些瓜葛的农户全作为“通匪犯”抓进监狱,计三百余人,一关就是好几年。这样一来,监狱人满为患,粮食供给也成为一个大负担,常有因饥饿而死的囚犯。这次特赦,他们把这类案件全部报上来,请求高等法院定夺。负责审查热河省案件的是审判庭庭长梁尚松,这个人称老狐狸的白毛老头神神秘秘地把王耀民叫到他的办公室,把热河省送来的卷宗往王耀民跟前一推,只管一口接一口地抽他的蛤蟆头烟,把一颗雪山似的头颅隐匿于呛人的烟雾中,一言不发。王耀民被烟雾辣出眼泪,几次想看看他的表情也难得真切。
“梁庭长,依你看这些案子咋处理?”王耀民想试试他的态度。
“按说嘛,把这些人当作通匪犯对不对呢?这个这个……那啥。”梁白毛支支吾吾、闪烁其辞,“不过嘛,按照特赦令的规定,这类案子好像……哦,到底该不该赦免呢?还需商量……要不,请示一下古川次长也好。”
王耀民简直哭笑不得:“梁庭长,我在问你的意见,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梁白毛又开始卷他的蛤蟆头烟,不紧不慢。卷着卷着,突然停下,伸出右手在脖子后面拍了一下。
“王专员,”自王耀民从郑家屯办案回来,他一直称王耀民为“专员”。“咱们应该想法子弄点杀蚊子药洒洒,这茬秋蚊子挺蝎虎……”
顾左右而言他。王耀民实在受不了他的东拉西扯,站起来说了一个字:“放。”
梁白毛说:“放?哦,好。”想了想,又说,“不过嘛,假使上边……那个的话……”
王耀民知道他怕承担责任,打断他说:“你不用怕,上边要追究,由我担着。”
王耀民转身要走,又被叫住:“王专员,你最好给我出个条子,免得下边有人……那啥。”
王耀民气得真想照他的白脑袋打一巴掌。他从梁白毛摆在桌子上的一叠卷烟纸里摸出一张,提起毛笔飞快地写上“放热河犯人”五个字,扔下毛笔,拂袖离开。走到门外,王耀民气恼地回过头去望一眼,发现这个白毛老狐狸很认真地鼓着腮帮子吹那张纸条呢,等到墨迹干了,才小心翼翼地揣进衣兜里。
王耀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代子来了,带来一网兜苹果,正在专心致志地削苹果皮。她穿着一件白色无袖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质的护身符,看上去有点像中国小孩子戴的长命锁。看见王耀民回来了,甜甜地一笑,把削好的苹果切开,放到茶盘里,推到王耀民面前。王耀民说了声“谢谢”,没有吃,一头扎进如山的卷宗里。
“请回吧,代子小姐。”王耀民头也不抬地说,“这里忙乱得很,等下了班我去看你。”
“你骗人!”代子说,“爸爸说晚饭后要加班,你怎么有时间看我呢?”
王耀民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是在骗她,他早就通知全院的人夜里十点以后下班。
代子有些得意地望着王耀民:“看着你把苹果吃了,我就走。我不愿意让你太累。”
“好,我吃,一会儿就吃。”王耀民敷衍地说。
代子不依,让他现在就吃。王耀民正要说话,代子拿起半个苹果递到他的嘴边。王耀民只好咬了一口。代子嘻嘻笑了。
这时,门开了,施云探身刚想进来,看见两人的情景,微笑了一下,又退出去。王耀民知道施云有事,忙开门追出去喊她。
施云进来,笑着说:“真不忍心打扰你们,可是没有办法。”说着,她转向代子:“把你的耀民借给我几分钟,好吗?”
代子更加得意,露出两只小虎牙,说:“当然可以。不过不能超过十分钟。”
施云说:“好,就十分钟。”
代子说:“我先去爸爸那儿等着,十分钟后再过来。”走出门又把头伸进来,“施小姐,说话可要算数哦。”
施云急忙把门关好,快步走到王耀民面前,从怀里抽出两份材料,递给王耀民。王耀民接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他慌忙把材料放进抽屉里,紧张地注视着房门。施云却不露声色地坐下,把王耀民咬过一口的苹果递给他,使了个眼神,让他吃,自己也拿起半个,慢慢地吃着。王耀民佩服她的机智,也装作边吃边闲聊的样子,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咚咚咚跳个不停,嘴里的苹果什么滋味也没有吃出来。
二
施云交到王耀民手里的两份材料是她从哈尔滨法院调上来的,材料指控两个人有“叛国嫌疑”,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王耀民在洮南念书时的两位老师,也就是王耀民参加“殿试”前去洮南国高要找的那两个人,王耀民满怀希望地想从他们那里打探到严蔷儿的消息,没想到人没见着,却给一个小鬼子盘问了半天,撞了一头一脸的晦气。当时王耀民曾不安地揣测,是不是两位老师出了什么事?现在终于证实了,他们确实出了事,而且是几近杀头的大事。
王耀民把那两份材料带回宿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原来美术老师裴长文和音乐老师徐凤翔都是地下抗日分子,二人以商人的身分贩了一车文明棍,欲运住苏联,在哈尔滨车站被扣住检查时,发现一些文明棍里塞着纸条,纸条上写着各种符号,日本人怀疑是密码,可能与共产国际有关。两个人不管日本人怎样用刑,就是死不承认,日本人又无法破译那些密码,案子便挂起来,判了个“叛国嫌疑”,将二人投入哈尔滨监狱。
这一夜,王耀民怎么也睡不踏实。他像始终在做梦,又像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中,王耀民的眼前老是闪现出裴、徐两位老师的面影:一个梳着油亮亮的背头,西装革履,不管见了什么人,只握手或颔首致意,从来不像老派人物那样鞠躬或抱拳作揖;另一个则留着一丝不苟的中分头,深蓝色的中山装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连领钩也扣得严丝合缝,搭眼看去像个大学生。他们是洮南国高里仅有的不穿长衫的两位先生,被人们称作“新潮人物”。他们同时毕业于南方的一所艺术专科学校,又同时千里迢迢地来到东北边陲的偏僻小县当教师,人们都觉得有些奇怪。
裴长文学的是西洋油画,经常看到他站在梯子上画大幅油画,挥动大大小小的画笔,一副洋洋洒洒的样子。让人惊奇的是,他作画时,从不穿工作服,连条围裙也不系,只在胳膊上戴一副套袖,无论手上怎样浓墨重彩地勾勒,笔挺的西装上从不沾染一星油彩。徐凤翔学的是音乐,歌儿唱得极好,器乐也很精通。他在国高组织了一个小乐队,经常被县里或各学校请了去,参加一些庆典活动。他们给王耀民的印象是一个字:忙。好像每天都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去做,难得有闲暇时光。上班忙,下了下班更忙。经常在傍晚时分看到一些人来到校园里,轻车熟路地向他们的宿舍走去。其中,绝大多数是女宾,穿白衣蓝裙的女子中学的学生居多,有的挟了一卷画,有的携着一把琴或一管箫,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如一群麻雀,向她们的导师裴先生或徐先生讨教。这倒也并不奇怪,他们的确称得上小城的艺术家,加上两人都很年轻,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吸引一些女孩子也属正常。可是,有时候就有些不正常了。譬如,有那么几回,夜已深了,却有几乘小轿或黄包车悄然来到校园,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款款走出,一步三摇地上楼找两位先生。她们都是窑街妓院里的妓女,前来求教作画或琴艺的。这本来是授人以柄的事,他们却浑然不觉,照样客客气气地接待她们。后来,校方知道了,非常生气地找他们谈话,他们居然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说孔夫子提倡“有教无类”,人家登门求教艺术,我们怎好把她们拒之门外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此后不久,洮南县城爆发了一场空前的反日游行,女子中学首当其冲,其他学校也都相继参加,把个小县城闹得沸沸扬扬。当局派警察镇压时,发现冲在最前面与警察撕打在一起的竟然是一群窑姐儿!她们个个袒胸露背、张牙舞爪,搞得警察们十分狼狈。事后追查闹事的背后主谋,有人怀疑是裴、徐二人,但查来查去没有证据,也就不了了之。
王耀民平时一头扎进书本里,既不学画也不学唱,只是偶尔自娱自乐地吹吹萧拉拉二胡,与裴、徐两位先生来往不多。自从王耀民在“满洲国”会考中得了第一名之后,情形就有了变化,裴、徐两位先生再见到王耀民时,就主动上前同他打招呼,叙一叙话。有一回,王耀民正在操场上走来走去背《左传》,斐先生乐呵呵地朝他招手,说要给他画一张像。王耀民走进斐先生的宿舍兼画室,顿觉大开眼界,四面墙上都是画,中国的,外国的,男人的,女人的,各具情态,形神毕现。还有几幅被黑布遮着,王耀民不知画的是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裴先生笑笑说,都是人体艺术,让你看看也无妨。就一一掀开黑布。王耀民目光一扫,脸立时就红了,原来那都是女子的裸体画像,其中就有前来找裴先生的妓女。裴先生解释说,在西方,把人体美看作是至高的艺术境界,这与淫秽是两码事。见王耀民仍低头不敢看,他又把布遮上了。之后,他让王耀民端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王耀民看,迟迟不肯动笔。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过去,王耀民觉得脖子都酸了,他才说了一声“好”,拿起笔,唰唰唰一挥而就。王耀民探过身去一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像,可不知这位裴先生出于何种考虑,竟又给王耀民戴上一顶帽子,看上去既像清朝的官帽,又像军人的大檐帽,有点不伦不类。裴先生看出王耀民的迷惑,笑了笑说,跟你开个玩笑,加上一顶桂冠。又说,玩笑归玩笑,我看你少年得志,很可能是仕途中人。而就中国目前的局势看,将来嘛——裴先生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十有八九是国民政府的天下,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信仰三民主义。王耀民对“三民主义”不甚了了,只知道那是日本人非常忌讳的理论,不敢贸然插嘴,就呆呆地望着他。裴先生伸手捋捋背头,开始向王耀民介绍何为三民主义。裴先生刚讲了两句,房门吱的一声开了,徐先生走进来。徐先生与裴先生住邻居,也许他早知道王耀民在这里。徐先生微笑说,裴兄,原来你在授课呀,我来得不巧,打扰了。裴先生不满地注视着徐先生,却不好说什么,起身招呼徐先生坐。徐先生打量一阵王耀民,叹息一声,感慨地说,耀民,你们这代人应该比我们幸运,将来定能过上人人平等、不分贵贱、没有压迫的日子,到那时,天下百姓不分彼此、同舟共济、亲如一家。王耀民问,徐老师,社会果真能发展到那一步吗?徐先生用力地点点头,说,那已经不再是幻想,有的国家早就实现了。说着,他拉过王耀民的手,在王耀民手心里写了两个字:苏联。王耀民吃惊地瞅瞅徐先生,又望望裴先生,发现裴先生的脸色不大好看,显然对徐先生打断他的计划有些生气了。王耀民心里已经明了,两位先生虽然都属新潮人物,但信奉的理论却不相同。王耀民当时只有十六岁,不知自己该倾向于哪一边,心里颇感不安,急忙起身告辞。不久,王耀民便到新京去读书了,再也没有见过两位先生。有道是世事难料,王耀民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四年后的今天,两位先生的“案底”材料竟然落到了王耀民手上。
王耀民猜出了施云的意图。他现在觉得这个女子已经不再神秘,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她与裴、徐二人是同党,否则,她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将裴、徐二人的材料调出,千方百计地解救他们。但此事非同小可,搞不好会掉脑袋的,必须做得天衣无缝才行。王耀民有些犯难了。
次日一早,王耀民刚来到办公室,施云就过来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王耀民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王耀民为难地朝中田那边扬扬下巴,摇了摇头。王耀民指的是黑龙江的案子归中田查,这家伙挺难办。此时王耀民很后悔,早知有裴、徐二人的案子,当初把黑龙江的案件审查工作交给别人,也许就简单多了。施云却抿嘴一笑,用手指在桌子上写下“抓替罪羊”四个字,飘然而去。王耀民想了想,对呀,只有抓住中田这只“羊”才能“替罪”,要是换了中国职员,从他手上放走了政治要犯,事情可就闹大了,弄得不好,不知要搭上几条人命哩。可是,这样的案子,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中田知道的,这个满脸横肉的猪猡,一旦发现哈尔滨把这种案件也报上来,不仅不会赦免,还会大作文章,追究起报案人的责任,那样可就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把事情搞砸了。那么,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中田的手将此案通过呢?
三
由于时间紧迫,法院规定所有审案人员晚上加班时间再延长两个小时,也就是下班时间由夜里十点改为十二点。每当夜幕降临,整座法院灯火通明,宛若白昼。这一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时令已经进入秋季,天气仍然很热,每到晚上蚊虫密密麻麻,形成片,搅成团,人们都不敢开窗子,屋子里又闷又热。许多人顾不上体面不体面,干脆连衬衫也脱了,只穿一件背心,忙碌起来还是汗津津的。
王耀民更忙。他的办公室不断有人进来,送上一摞一摞的卷宗,都是各审查小组审查通过后拿来报批的。王耀民一件接一地审定,然后加盖名章,再送到古川办公室,古川终审后,由施云盖上法院的公章,再把特赦名单抄报司法部备案,同时由高等法院电告各地方法院立即放人。
王耀民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但他不能像其他职员那样赤膊上阵,他毕竟是此次突击活动的主管,不能不考虑仪表,再说,还有代子在身边,总该有所顾忌。代子一个人在家里呆不住,吃罢晚饭就跑出来,主动充当王耀民的临时秘书。她身着短衣短裙,头发束在脑后,看上去像个网球运动员。她一边帮王耀民加盖名章,一边情意绵绵地盯着王耀民的脸,不时抓起扇子给王耀民扇风。后来,见王耀民一副挥汗如雨的样子,就心疼了,跑出去打来一盆凉水,蘸了毛巾替王耀民擦额上的汗。此时的王耀民顾不得别人看见怎么想了,整个心思都集中在如何加快进度上,对代子的关怀惟有感激,嘴里连声道谢。
中田知道代子在王耀民办公室,就不再派人前来送材料,不时拐着瘸腿亲自送过来。他把材料放下,却不肯马上离去,抬眼瞅瞅代子,又瞅瞅王耀民,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耀民君,艳福不浅呀!”
“中田先生,谢谢你的夸奖。”王耀民头也不抬地说。
“忙碌着的男人身边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男人时时刻刻能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气息,他的工作效率一定会很高吧?”
“当然,红袖添香嘛。”
王耀民望了一眼中田,发现他的目光正贪婪地盯着代子丰满的胸脯。代子的丝织小褂紧箍在身上,领口又低,深深的乳沟清晰可见。
王耀民皱了皱眉,问:“中田先生,还有事吗?”
中田被问得一愣,尴尬地摇摇头:“没……没什么事了。”
王耀民目送中田栽栽歪歪地离去,却忽然想起锁在柜子里的两份材料,心里蓦地一动,一个主意闪电般跳了出来。这让他激动不已,一颗心禁不住怦怦乱跳,呼吸也急促了。代子看出了王耀民的异样,以为他过于疲劳,身体不舒服了,担心地瞪大一双杏眼,问他怎么了,王耀民摇摇头。代子仍不放心,伸手摸摸王耀民的额头,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下。王耀民笑了,抓过代子柔软的小手,用力握了握,代子抿嘴乐了,模样很甜。
一周时间即将过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晚上了。接连数日的紧张劳碌,人人都已精疲力竭,可待审的案件仍有很多。王耀民到各组粗略统计一下,大吃一惊,他匆匆来到古川办公室。古川上了年纪,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夜以继日的劳累,令他难以支撑了。他的两眼熬得通红,脸色苍白如纸,身子仰靠在皮椅上,对送来的案件无力再审了,凡经过王耀民审查盖章的材料,他便朝施云点点头,示意她盖章放行。
王耀民向古川汇报了工作的进展情况,提出最后一夜必须干个通宵,否则难以如期完成。古川点头同意,并请王耀民多多费心,把此项工作善始善终。施云在一旁向王耀民使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抓住这最后时机,把裴、徐一案了结。王耀民心领神会。
王耀民对代子说:“中田先生那里很希望你过去帮帮忙,可以吗?”
代子不情愿地嘟起小嘴,坚决地摇头。
“中田先生那里的案件太多了,他实在忙不过来,你去帮他就等于帮了我。代子小姐,拜托了。”
代子忽闪几下眼睫毛,低声说:“好吧,我听你的。”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王耀民:“除了爸爸,我只听你的。”
中田那里确实很忙乱。这不仅因黑龙江省地处边陲,案件多于其它地区,还由于中田不大熟悉中文,又爱装腔作势,极力摆出一副长官的架势,让每个前来报材料的中国职员一一向他汇报,他“嗯嗯哈哈”地听着,不时还要提出一两个问题,等中国职员解释过了,他思索片刻,才肯通过。这样一来,他的审查工作进展很慢。看见代子主动过来帮他,受宠若惊,眯眼笑着,脸上的横肉快活地耸动。
王耀民故意把门留出一条缝隙,两眼紧张地注视着中田的一举一动。他知道,能否解救自己的两位老师,就看今夜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中田的松懈和疏忽上。倘若这家伙一直认认真真地坐在那里,事情就难办了。
午夜已过。王耀民望得脖子都酸了,中田仍是钉子一样楔在椅子上,没有任何站起来走动的迹象。紧张的审案之余,他还不时笑咪咪地望着代子,同她说上几句什么。王耀民急得如坐针毡,案卷也看不下去了,他不知自己把代子打发过去是对还是错?若因代子到他身边反而使他精神倍增,连一分钟也不肯离开岗位,那可就弄巧成拙了。王耀民再也坐不住了,放下手头的卷宗,把头探出门外。就在这时,中田站起来了,他向代子交代了几句什么,摇摇摆摆去了厕所。
天赐良机!王耀民立即把裴、徐二人的“叛国嫌疑”材料取出,走过去。王耀民来到代子跟前,装作信手翻弄中田审查通过的材料,嘴里关切地询问代子,怎么样,累不累?实在乏了就到我那里休息一下。代子正在用力地盖着中田的名章,见王耀民这样关心她,就仰起白白净净的小圆脸,感激地望着王耀民,嫣然一笑。这时,王耀民已经将带去的两份材料塞进准备盖章的案卷中。
王耀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会儿,代子捧着一摞卷宗过来,王耀民看也不看就啪啪地盖上名章,转送到施云手里。古川早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王耀民用手指了指放下的卷宗,施云会意地点头微笑,拿过去便盖上公章,投放到赦免一栏里。王耀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紧绷了几天的神经也一下子松弛下来。
代子没有回到中田那里,坐在办公室里等他。王耀民随手把门关上,激动地搂过代子,亲了亲她的额头。代子伸出双臂,紧紧箍住王耀民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久久不肯撒手。王耀民透过她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了她那颗激跳的心。少顷,门外传来脚步声,王耀民拍拍她的肩,示意有人来了,代子才不很情愿地松开手,双颊涨满红潮,眼睛也变得迷迷离离。王耀民望着代子一副痴情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不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深深地搅扰着他。他不知道日后该如何对待眼前这个日本小姑娘,也无法预料他和她之间还会发生什么。
四
总算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黎明时分,全部案件审查完毕,特赦任务如期完成。古川通知全院休息一天。代子已经疲乏得支持不住了,王耀民半扶半抱地把她送回家,劝她好好休息。代子躺在床上,却不肯睡,迷蒙着眼,要王耀民陪她。王耀民只好在她的床沿上坐下来。想不到代子一把搂住他,在他的脸上狂吻起来。王耀民从未跟哪个女孩子这样接过吻,怕极了,却不敢声张,担心被古川听见。幸好代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王耀民悄悄地挣脱出来,逃也似的离开古川寓所。
晚上,全院聚餐。王耀民来到餐厅,发现“司法部”官员也从新京赶来了。为首的是司法大臣张焕相,长着一副马脸,下巴显得格外大。古川把王耀民叫过去,向张焕相介绍说,此次特赦全靠这位王经理官办事干练,审案工作才得以迅速完成。这位司法大臣听了,不相信地打量着王耀民,说,是么?我看他还是个小孩伢子哩,会有那么大能耐?古川先生,强将手下无弱兵,说句到家的话,还是你调教的好呀!说罢,翘起长长的下巴呵呵地大笑。他说话的嗓门很大,像同谁吵架一般,引得全餐厅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王耀民以前听说过这位“张大下巴”爱发脾气,说话高声大嗓像跟人吵架似的,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德性,粗俗不堪得令人作呕。他什么也没有说,握了握手就回到自己桌上。
七点整,宴会开始。古川作了简短的讲话。他说,这是一个庆功宴,他感谢天皇陛下对“满洲国”所有臣民的恩典,感谢法院全体员工的鼎力支持,圆满地完成了这一神圣使命,并称此次工作中日满职员通力合作,充满了“大东亚共荣”的协和、亲善精神。他的话音未落,坐在王耀民对面的中田就使劲儿鼓掌,袖子把酒杯也碰翻了。王耀民看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里更加不快,眉头拧得很紧。中田则示威似的把巴掌拍得更响。
宴席很丰盛。面对满桌的佳肴和雪白的大米饭,中国职员都感到很拘谨。他们从未同日本职员如此平等过。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迟迟不敢动筷。王耀民看着他们的样子,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刺痛感。不就是跟日本人吃一顿饭吗?何况,桌子上摆的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中国的,是中国老百姓用自己的血汗创造出来的,怎么反倒成了日本人的恩典?王耀民率先举起酒杯,向同桌的每个中国职员敬酒,往他们的碟子里夹菜,劝大家不必拘泥,尽管放开量随意吃。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了,大家开始有说有笑,互相敬酒。
中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轻蔑的目光从中国职员脸上逐一滑过,停留在范平身上,不动了。
“范平君,你觉得大米饭很好吃吗?能给各位说说你咀嚼大米饭时是什么滋味吗?”
范平不会喝酒,先盛了一碗饭闷头吃着。听了中田的挖苦,他满脸通红,放下碗,嘴里的饭菜如梗在喉,深深埋下了头。
王耀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顿,指着中田的鼻子,斥责说:“你违背了协和、亲善精神,侮辱了范先生的人格,要向他道歉!”
中田不屑地撇了撇厚嘴唇,骄横地说:“你认为范先生也有人格?哈哈,范平君,能说说你有什么样的人格吗?”
王耀民嗖地站起,骂道:“你混蛋!”
中田也跳起来:“你敢骂我?”
王耀民一字一顿地骂:“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混蛋!”
中田的脸因喝酒本已涨得通红,此刻完全变成猪肝色,两只不大的眼睛射出凶光,面目十分狰狞。他伸手抓起一个盛满饭的碗,嗖地朝王耀民砸过来。王耀民一闪身,饭碗砰地撞在墙壁上,碗碎了,大米饭迸了一地。
王耀民大怒。刚好厨子递上来一盘四喜丸子,王耀民伸手接过去,就势扣向中田。中田没想到王耀民敢还手,一时躲避不及,被扣了个满脸花,烫得“嗷”地叫了一声,如一头发狂的野猪冲向王耀民,两个立刻扭打成一团。桌子被撞翻,杯碗盘碟哗啦啦倾泻到地上。喧闹的餐厅立时沉寂下来,所有就餐的人都放下碗筷,惊愕地望着这里,司法部的官员也都转过脸,神情十分惊讶。
“住手!”古川大喝一声。
王耀民和中田被古川带进一间屋子。古川气得脸色煞白,用一只手捂着胸部,问是怎么回事。中田刚要开口,给古川挡了回去。按照规矩,王耀民的职位高,应由王耀民先说。王耀民怒视着中田,扼要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古川训斥王耀民:“身为高等官和上司,当着上级长官的面,与下属扭打在一起,成何体统?懂得礼仪,不与下属一般见识,这是作为一个上司的起码常识和修养,你这样做,既损害了自己的尊严,也让司法部的长官们见笑。耀民君,你太令我失望了!”
王耀民依然气冲冲地怒视着中田。
古川转对中田:“你喝醉了,需要清醒一下了。”
古川左右开弓,连打中田两个耳光。中田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晃,又急忙立正站好。
“耀民君是你的上司,你要向他道歉。”古川说。
中田恼怒地瞪着王耀民,咬着嘴唇,不开口。
古川的长眉毛跳了跳,抬高了嗓音:“我要你立即向耀民君道歉,听清楚了吗?”
中田恨恨地瞪着王耀民,极不情愿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宴会不欢而散。王耀民离开餐厅,仍是余愤难平,他不想回宿舍去,就点燃一支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施云来到他的身后也未发现。
施云说:“耀民,你不该这么冲动,应当冷静些。”
王耀民狠狠摔掉烟蒂,说:“冷静?他骑在你脖颈上拉屎,你怎么冷静?妈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施云叹了口气:“可是,你这样做,古川会很生你的气。”
王耀民问:“生气又能怎样?大不了不当这个经理官!”
施云笑了:“耀民,你怄起气来像个孩子。古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一次你干得很漂亮,所以,你更应该注意在古川心目中的形象,这对你今后的处境大有好处,对我们的将来也大有好处。”
听了施云的话,王耀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的将来”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施云是在利用自己,就像自己利用代子一样。他久久地盯着黑暗中的施云,感到这个美丽而有心计的女人有点可怕。
“我王耀民无党无派,只凭着良心做事。施小姐,我看往后我们还是少接触的好。对不起,失陪了。”
不等施云再说什么,王耀民转身朝宿舍走去。
王耀民回到宿舍,正要伸手去开灯,黑暗中冷不防给人紧紧抱住,把他吓了一跳。他的第一反应是屋子里进来了贼或是杀手——中田派来的杀手,但马上就感觉出来,抱他的人身材纤细,胸脯丰满而柔软,还有那急促的娇喘,他心里知道是谁了。打开灯一看,果然是代子。剌眼的灯光使她微眯着眼,脸上现出一副沉醉的神情。
“这么晚才回来,人家等你很久了。”代子仰起脸说。
王耀民把她的手从身上拿开:“代子小姐,你怎么进来的?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代子听出了王耀民的不快,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冷落:“人家找你有事嘛。你不在,就从管理员那里拿到钥匙。”
王耀民此时方知还有人掌握着自己宿舍的钥匙,心不禁沉了一下。看来,宿舍也并不安全,时刻都在他人的监视之中。那么,以后同秦朝中的接触也得小心,更不能在宿舍里留下什么文字。这年头,“文字狱”随时都可能发生。
代子不高兴地说:“耀民,你怎么了?我不许你叫我小姐,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王耀民不再言语。他感到心里烦躁得很,只想她快些离开,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平复一下糟透了的心绪。
代子拿出一封信来,说:“瞧,人家是特意给你送信来的。不是说家书抵万金吗?为了让你高兴,才连夜来找你的。”
洮南老家来的信!王耀民许久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了。不知他老人家怎样?哥哥们都好吗?一股久违了的亲情油然而生,心里便热了。他迫不及待地从代子手里接过信,看看信封,发现不是父亲的笔迹,细细端详,竟是洮南县城里那受他之托的同学的来信。莫非……莫非老兄他终于打听到了蔷儿的下落?王耀民的心怦怦乱蹦,手也禁不住抖了。
代子惊讶地注视着王耀民,看着他激动,看着他颤抖,看着他读信时表情的急遽变化……当他看到信纸从王耀民的手中飘然滑落,王耀民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拳拼命击打自己的胸膛时,她吓坏了,她的心痛极了!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惟觉愧疚和不安,她觉得是自己给心爱的耀民带来了坏消息,带来了厄运,她不该把这信送给他的……她的杏眼里蓄满泪水,上前去拉王耀民的双手,却被王耀民用力挡了回去,她的娇小的身子险些摔倒。她惊慌地看着王耀民重重地躺到床上,两眼木然地盯着棚顶,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像一个危重病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王耀民痛苦地喘息着。他觉得似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顷刻间被绞碎了,掏空了。来信中描绘出的一幅幅画面让他心碎,让他痛不欲生。他仿佛听到心爱的蔷儿在被人凌辱时发出的绝望的呼喊,仿佛看见孤苦无助的蔷儿临终时闪现出的绝望的目光……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堂而皇之的大学校园里,罪魁祸首便是那所大学里的日本校董!王耀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满脸横肉的面孔,像中田,正狞笑着扑向刚刚经过丧父之痛的蔷儿……王耀民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会儿,泪水从眼角涌出,对称地滑向两侧的面颊。
王耀民不是一个善于同女孩子周旋的青年,几年来,除了蔷儿,他没有同其他任何一个异性交往过。蔷儿是他的惟一。他像爱护生命一样珍视与蔷儿的感情。现在,蔷儿去了,他的情感大厦轰然倒塌,眼前的世界顷刻变成一片瓦砾。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在这片瓦砾下挣扎、呐喊。
一只温热的手在王耀民的脸上轻柔地游走,拂去了王耀民面颊上的泪水。王耀民睁开眼,看见代子跪在自己身边,惶恐而又怜爱地望着他。
“对不起,耀民君,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让我代替他们向你赔罪,好吗?”
代子双手撑着床铺,向王耀民鞠躬。王耀民冷冷地看着她的脸,看着她雪白细嫩的脖颈,看着她丰满凹陷的乳沟。他的那颗埋在瓦砾下的心狂暴地悸动着,像一头怪兽,企望着毁灭什么。他猛地从床上跃起,将代子粗暴地压在身下。代子轻轻地“呃”了一声,闭上眼睛……
五
王耀民冷静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那天夜里,他看着代子泪流满面地走出屋子,就穿衣起来,给家里写信。他告诉父亲,他要出一趟远差,时间可能要长一些,说不准何时能够回来,请他老人家不必惦记。又给洮南的同学写了一封短信,求他尽可能找到严蔷儿的坟墓,把她的尸骨移回洮南老家,逢年过节代为化些纸钱。之后,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打算交代给秦朝中保存,过些年再寄回洮南老家。一切都做完后,他和衣躺在床上,等待天明。
三天过去了,一切如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种平静反而使王耀民感到不安,似有种任人宰割的恐惧时时向他逼来。他想找秦朝中说点什么,却不见他的踪影。他觉得自己被抛到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快变成一个活死人了。
该到来的终于到来了。第四天傍晚,王耀民一踏进宿舍,就发现屋子里有人来过,他的一应用品,都给人搜查过了。东窗事发,这是他预料中的,并不感到突然。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要拖这么久,还要搜查他的房间?想想也就明了,代子被侮,到底是有损日本人颜面的事,怎好声张?那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罪名上动一点小手脚便足够了。
王耀民惨然一笑。他估计,此刻外面一定有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故作啥也没有发现的样子,熄灯上床。
一夜无事。次日晨,王耀民刚踏进法院大门,就给人拦住,告知他不必去经理官办公室,马上到次长那里开会。来到楼里,发现各处多了一些执勤的法警,气氛较平时紧张多了。王耀民迳直走向古川的办公室,敲响了那扇柴檀色的门。施云像平时那样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然后向他使了个眼色,把桌子上的一张纸展开。王耀民用目光一扫:沉着,冷静,要害问题决不承认。
王耀民有些懵懂。心想,做都做了,怎好死不承认?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为了蔷儿,死又何憾!
进了古川办公室,王耀民方知自己搞错了。根本不是他与代子的事。他看见古川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日本人,看着古川对他恭恭敬敬的样子,王耀民猜测出是上边来人了,而白胖子跟前摆着的一摞卷宗,使王耀民敏感地意识到,十有八九与特赦审查案件有关,他与施云搞的鱼目混珠把戏可能已经给上边发现了,把古川也牵扯进来。
“你就是王耀民?”
“是的。”王耀民立正回答。
白胖子打量着王耀民,突然问道:“释放热河的通匪犯,是你干的?”
“是的。”
“事前征询过古川先生的意见吗?”
“没有。”
“为什么?”
“古川先生太劳累了。我作为高等官和此次办案的负责人,对此类案件理应有自己的判断。”
“那就说说你的判断吧。”
“耀民以为,要实现‘大东亚共荣’这一神圣使命,当以民众为基础。中国有句古话,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所以,争取民众,乃事业成败之关键。倘若将民众推向对立的一边,无异于给自己釜底抽薪,使自己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恕我直言,热河的做法,正是中了敌人的圈套,是愚蠢至极的,必须更正之。”
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王耀民当初就想好了的,在心里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他懂得日本高层人物的心理,他们最感头疼的是敢做敢当理直气壮的中国职员,而最为欣赏的,也正是这样的中国职员。他们对这些中国人既不放心又不能不用,常常处在两难的矛盾之中。相反,你越是唯唯喏喏、惟命是从,连一点自己的看法都没有,他们就越瞧不起你,把你当成一条走狗,一只虫子,随手掐死几个,也毫不足惜。
白胖子的目光仍如钉子一样逼视着王耀民,但王耀民已经看出,他对自己的这番宏论并不反感,甚至打心眼里认可了。
“可是,”白胖子突然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你释放两名重大的叛国嫌疑犯的理由是什么?”
王耀民做出吃惊的样子,说:“绝无此事。”
白胖子立即从卷宗里抽出两份,啪地摔到王耀民面前。王耀民不看也已知道,是裴、徐二人的案子。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细细看了一遍。
“耀民工作失职,请求给予处罚。”
“仅仅是失职吗?”
“是的,耀民作为上司,有失察之过。”
“失察?说得太轻松了吧,那上面明明有你的名章。”
“长官,允许解释吗?”
“有意浑水摸鱼,释放要犯,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王耀民提高了声音,“事关重大,非同儿戏,耀民必须解释。”
古川瞅瞅王耀民,又瞅瞅白胖子,神情有些紧张。他像是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来,只把目光投向墙壁。白胖子也不说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满面怒容地坐下。
王耀民明白,此时可以做必要的解释了。他精确地说,特赦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夜里,共计有一千一百二十四份案件待审,当时曾详细估算过,即使用最快的速度审查,每个案件用时三分钟,也需两天半方可完成。不得已,他把审查的重点放在由满洲职员提交的案件上,对日本职员送交的案件一概免审通过,直接盖了名章。
“照你这么说,是中田信一有意放走要犯喽?”白胖子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
“不,我不这么认为。”王耀民说,“这两份案件虽然是由中田先生送上来的,但我决不怀疑他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很可能是夜深忙乱,中田先生一时失误所致,绝不会是有意为之。尽管我曾同中田先生有过一些不愉快,但我还是深信他不会有意做这种事。倘若追究,耀民作为中田先生的上司,责无旁贷,甘愿受罚。”
王耀民向白胖子深深鞠了一躬。
白胖子静默良久,同古川交换一下眼色,终于说:“耀民君,你当以此为鉴,今后断不可出现类似差错。”
“耀民谨记。”
“好了,你可以走了。”
王耀民弓身退出。在他带上房门,装作整理衣帽的瞬间,清晰地听见屋子里的白胖子说,古川兄,你的眼力不错……王耀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施云正在朝他微笑。她的脸因激动镀上一层红晕,看上去姣俏无比。王耀民不便与她说话,点了点头,来到走廊里。他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门锁好,迅速换下汗湿的背心和衬衫,将那一团湿漉漉的衣物塞进公文包里。
白胖子对王耀民的“突击审讯”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如白胖子其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其实,这一关王耀民是应该事先想到的,因为中间插进了“代子事件”,才被他忽略了。现在好了,不期而至的灾难顺利过去,可王耀民的心情还是轻松不起来。严蔷儿凄凄惨惨的面影时隐时现,代子泪眼婆挲的神情若即若离。蔷儿的不幸由代子承担,这公平吗?从未有过的罪恶感蛛网似的缠绕着王耀民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傍晚,王耀民从水房里打回一盆水,泡上汗湿的背心和衬衫,正要蹲下来搓洗,听见秦朝中在门外叫他,就走出去。秦朝中神秘兮兮地把王耀民拉进自己的屋子,告诉说,中田这家伙最近与“思想矫正科”的人接触频繁,要王耀民对他多加小心。王耀民的眼前迅速掠过上午被审讯的一幕,暗忖道,难道白胖子的到来果真与“思想矫正科”、中田有关?看来,施云是对的,与中田这样的小人的确不该意气用事,需耐心与之周旋才行。这么想着,心下似又多了几许沉重,便谢了秦朝中,告辞出来。
王耀民回到自己房间,意外地发现衣服给人洗过了,清清爽爽地搭在晾衣绳上。是代子。她靠着床沿站着,两眼哀婉地望着他。仅仅几天工夫,她瘦了许多,两只杏眼凹陷下去,脸上毫无血色。王耀民倚门站在那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继而,有无法言说的惭愧汹涌上来,紧紧揪着他的心。他不敢与代子幽怨的目光对视,把头扭向一边。
屋子昏暗而静寂。他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对站着。
俄顷,有压抑的饮泣传出。王耀民感到代子的每一声抽泣都如利箭钻心。他想说句致歉的话,可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是苍白的,他宁愿代子骂他,打他,那样,也许会好受些。这么想着,果然看见代子挥舞着双手向他扑过来。他闭上眼睛,等待处罚。
紧闭双眼的王耀民觉得脖子被一双温柔的小手紧紧箍住,接着,有两片湿润的香唇不停地印在他的脸上,少女激情的喘息让他沉醉、迷蒙。他清晰地听见代子梦呓似的声音:耀民,求你了,要了我吧,让我来代替你的蔷儿,一生一世,好吗?王耀民的鼻子一酸,眼睛热了,他伸出双臂搂紧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