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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节 月亮下面

       到今天,它的形状已经接近一只滚圆的皮球,左侧还缺个边,到明天,它就能把自己画得更圆满。地上所有4岁以下的孩子,都会把它当成一只一拍就能蹦跳的白皮球,就像自己床下的那只花皮球一样。而14天前,它是一把闪着冷光的弯刀。它正在藏起自己的凶器。它把刀藏在了一个闪亮的圆里。它的藏匿行动,一点也不鬼鬼祟祟,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干。就在那天晚上,我的孩子突然发烧。我猛地推开窗子,它正若无其事地割西山上的松林。我说吓唬一岁的小孩,算什么能耐?

       八一的突然发烧,我该承担百分之五十的责任。我太大意了。我不该在天黑了后,抱他到院子里,坐在秋千上玩;我不该在月亮出现了后,不及时地避开,滞留在它的光辉里;我不该对我的孩子八一说,小娃娃,看看天上有什么?当孩子的目光与上弦的月亮一碰上,他的身体就在我的怀里一紧,头迅速埋在我的肩上,像鸵鸟把头插进沙子里,害怕!八一说。我说小娃娃你怕什么?他把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肩说,怕刀。我一边说天上哪有刀啊,一边就抬起了头。我的目光与上弦月光轻轻碰了一下,我说,那是月亮不是刀。月亮上还住着小兔子。我把孩子的脸托起来,希望他能与被我注解了的月亮建立友谊。不料他在我的强迫下又迅速看了一眼夜空,更紧地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同时把整个身体更紧地贴向我,我怕月亮,他的声音一发出就碰上了我肩上的骨头。

        如果月亮不可怕,他的声音为什么发抖?我抬眼看了一眼黑色夜空中的月亮,我突然感到它很可怕。月亮的可怕是我的孩子发现的。到今天,十四天后,当它把一把凶器隐藏在一个可爱的圆圈里的时候,它就无疑是凶险的了。

       那天,当孩子把他惊恐的心脏贴向我,我就迅速抱他离开了撒满月光的院子。但是,一切都晚了。回到屋子里,他就开始发烧。这是他对惊吓的应急反映。到晚上9点,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烧得像一组人形暖气片了。

       到晚上九点发现孩子发烧,已经不算晚了。因为有可能是第二天早上发现。8点的时候,吴连长关掉了电视机,他转身进卧室的时候说,木瓜,我房间里有一盘子洗好的草莓。我进去一看,根本就没有草莓。他说我明天一定给你买还不行吗?我说你除了记着买酒还能想起来别的事吗?

       结果,我差点儿就在吴连长的床上睡着了。我挣扎着起来,黑暗里找到了拖鞋,吴连长十分钟前就睡着了。我下午洗了很多衣服。有八一的,有我的,有吴连长的。除了衣服还有一条床单。这个时候我是多么困倦啊!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孩子的卧室。我的床挨着八一的床,我能听到他的呼吸。这一点是多么重要啊!

        我在那么困倦的情况下没能在20分钟内睡着,我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像是一个输氧泵在紧张地工作,在向这个房间吹气。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找,最后就找到了八一四周都围着木栏杆的床前。我附身在八一的头部,把我的呼吸与他的呼吸做了比较,像体育老师捏着秒表,让两个学生同时从起点跑。我得到的数据是:我呼吸一次,八一呼吸2.5次。也就是他的呼吸跑得飞快,把我远远底甩在了后面。

       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呼吸意味着什么。他平时是怎样呼吸的?我不知道了。我没有注意过他的呼吸频率。这时候,触觉准确地帮助了我。我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他的脸像刚从炉子里拿出的烤地瓜,烫手。我把手伸进被子里,在他的胸部、背部检查。我把脸移向他的身体,一股热浪扑过来。毫无疑问,他发烧了,而且在40度以上。如果不快点给他降温,这孩子的身体就会窜出火苗来了。我跑进厨房,希望能找到一瓶酒。最后我找到了半瓶料酒。我觉得料酒不行,如果把八一用蜂蜜色的料酒涂擦一遍,不会缓解多少热度,反而使他像我用料酒煨的一条鱼。我推开吴连长的房门,他正打着婉转的呼噜。我推动他的身体,嗳,你有白酒吗?半瓶也行。他睁开一只眼睛,半夜三更,你怎么不让人睡觉?你可真能磨人啊!说完他翻过身去,打算把被我拽断的睡眠快速地接上。我用力推他,使他像鱼一样在床上摆动,你有白酒吗?他呼地坐起来,大叫在床底下!然后他咕咚一声把自己摔在床上。我急忙蹲下身,拉开床单往里看,下面全是酒瓶子。主要是啤酒瓶子。下面太暗了,拽出一个是空的,拽出一个是空的。我找到灯的开关,我把那个100瓦的灯泡给弄亮了。光像液体一样立刻灌满了这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那床的下面该早给光灌满了吧。吴连长呼地把被子蒙到头上,同时说了一句类似讨厌这样的话。我则飞速从床底下拽出一瓶白酒。摇晃了一下,是半瓶,够了,要不然我还要在开瓶盖上耗掉宝贵的时间。走时,我把灯给他关上了。灯的开关在门边,我一边往外跑,一边把右手向墙上一拍。

       把酒倒到手掌上,再用这样的手掌在八一的身体上搓擦。我主要搓他的胸和背,液下,腿的根部。一会儿,他就在我的手掌下面凉洼洼的了。孩子不管怎么弄,他都闭着眼睛,也不醒。后来我听见他说,犀牛对乌龟说,这小河水深吗?乌龟对犀牛说……他在讲故事,他在说胡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热上来了。给他搓一次酒,能维持20分钟的凉。反复做了5次后,我意识到热的根源在他身体内部的一个地方。得想办法深入到那里,把火扑灭。我妈生前教过我办法。她就用这种办法处理过我和我弟弟。我利用那凉下来的20分钟,找邮票,找那种带邮戳的邮票。4张,得从四个地方寄来。只用了十分钟,我就找到了3张。一张是辽宁本溪,那是我哥哥服役部队的所在地;一张是黑龙江虎林林场,我叔叔转业后,在那工作。他参加了解放战争;一张是通化钢铁公司,我姐姐嫁到了那里。在我为最后一张邮票猛翻一堆书的时候,一回头,看见吴连长站在我的身后,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衣冠楚楚。连外衣的扣子都系上了。他高高地站着,俯视着我,你半夜三更作啥?我说你快帮我找一张邮票,用过的。你军校那么多同学,天南海北的,你们不写信吗?我就差一张了。他说邮票我有都是,可以给你一张,但你得告诉我你要干啥?我说八一今天他发烧了。他说发烧要邮票干什么?我说把邮票烧掉,剩下的那灰给他喝了,就好了。我妈就是这么做的。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真疯了,要给我儿子喝那东西!我从地上站起来,我只穿着内衣,还歪歪扭扭的。我说吴连长,你必须给我一张邮票!他说我为什么要给你一张邮票?我说因为我有三张,三缺一,只差一张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四张邮票?我说我要给八一喝它们的灰。他说我儿子为什么要喝邮票的灰!我说因为他被吓着了。吓着了就得喝邮票的灰。他说我儿子被什么吓着了?我说被月亮。

       吴连长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板上,我就没听说过,他气呼呼地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进了八一的卧室。等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已将孩子包好抱了出来。我拽住他,他说你要干什么?我说我知道怎样让他变凉。只要你给我一张邮票。他把抱孩子的手抽出一只来,往后这么一甩,我就又倒在了地板上。他就抱着孩子出了门。他竟然抱着孩子到外面去了,到危险的月光下面去了!他一定是抱着孩子去医院了。在我们家到医院至少一公里的路上,月光铺了一地。月光会加重八一的病情的。我愚蠢的丈夫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可是他就是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他看到物体的一面,就潦草地认为其他5个面都一样。他从来就不怀疑头顶的月亮,他说月亮就是个卫星。他还教孩子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这诗写得平庸,他根本就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我从地板上爬起来,抓过一件风衣披在歪歪扭扭的内衣上,我就跑出去了。八一被月亮照着,比让大雨浇着还要可怕。我不怕月亮了,它对一个29岁的女人没有办法了。我的脚踩在月光上,此时月光像碎玻璃一样,它扎着我的脚。我身上的月光也让我感到疼痛。李连长个子高,腿长,他又先我20秒出门,要追上他我就得跑了,几步之后我的鞋就跑掉了,又几步后,我的所有的鞋就都跑掉了。我光着脚在离家400米的地方追上了吴连长。有300米的距离我是赤足跑过去的,这使我看上去像个疯女人。我伸出手又往上跳了一下才够到他怀里孩子的头,我把毛毯的一角拉起来,盖住了八一的头,我说晚上的风凉。吴连长说,这还像句人话。我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一瓶药水,得两个小时滴完。吴连长抱着八一,针扎在他的额头上。我在地上转来转去,转去转来。这些可疑的药水,我不信任它们。它们和我丈夫一样,只知道月亮是个卫星。只有我和八一看见了月亮在它的圆圈里藏起了一把弯刀。

       我不会向吴连长、药水、医生屈服的。我的行动必须继续下去。医生知道什么?他也只知道月亮是地球的卫星。然后就认为自己已经把月亮看透了,弄清楚了。我对吴连长说,我头晕,先回去了。等打完了,把孩子抱回来。别忘了,要把他的头包上,别让夜风给吹了。吴连长说,别费这么多话,我还不如你。

       我往回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它一副阴谋得逞后不动声色的样子。我知道很多事情被它操纵着。它的寂寞和阴暗心理我都知道。但是你别动我的孩子,我对月亮说。远远的,我看见地上有个黑色的东西,走近原来是我那双红塑料拖鞋之一。我想那拖鞋之二也就在附近了。等我把两只拖鞋都穿上了,我就不太像疯女人了。可是我还是看上去不很正常。月光下,一个穿红拖鞋、白风衣、披头散发的女人走过来,我抬头冲月亮一笑,看看咱们谁更恐怖。我得战胜它,不然我的孩子怎么办?

       走到部队大门,门岗拦住了我。我说我是侦察连吴连长的家属。钢盔下的士兵说,出示证件。我说结婚证在家属院三栋西门卧室靠窗的抽屉里。我得进去才能拿到这个身份证明。他说没有证件你不能进去。我说我要不进去我就拿不到证件。事情就僵在这里了。看来我只有等吴连长滴完药水,跟他一同进去。可是,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我可以在他不在家的这个空挡从他的抽屉里找到一张邮票。我不能等他来。我得进去。我突然就向院子里跑。我知道他们不敢追。因为他们是不能离岗的。果然,他们对我的行动只是在我的身后喊了几句。他们也不能开枪,那枪里没有子弹。这个我也知道。

       我准确地跑进了蔚官家属院。一进大门,我就看见了院子里晒衣绳上挂着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我家的,都是我下午洗的。下午的时候,院子里的衣服很多,我把别人家已经干了的衣服折上才把我的湿衣服凉了上去。现在,我看见,别人的衣服都没有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我家的衣服。它们在月光里,孤零零,无依无靠的。这时,我看见八一的一套白色内衣,在月光里瑟瑟发抖。我看见我的一件红色毛衣,在八一的旁边努力地想要抱住他。红毛衣的袖子动了几动,她怎么也够不到八一。旁边吴连长的一套马裤呢上尉军装,一个僵硬的立正姿势,一动不动,对于我和八一的处境浑然不觉。对于红毛衣白毛衣的处境浑然不觉。我听见八一的白衣服惊恐地说,我怕月亮——我怕月亮——我迅速跑过去,一把将八一的衣服从绳子上拉下来,我把衣服抱在怀里。我把它们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我向门里跑。一边跑我一边安慰八一,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别怕!别怕!妈妈正和月亮战斗。妈妈就要胜利了。

       我把八一的衣服放到我的被子里,被子的四周掖好,一点风都进不去。又拉上厚窗帘。然后我就进了吴连长的卧室。我先打开了那个100瓦的大灯泡,拉开了他的抽屉。哈哈哈,他有这么多信啊!徐州、黄石、东莞、广州、呼和浩特、库尔勒……他的战友遍天下啊!军人是如此之多啊!我快速揭下来5张邮票。除了这次用,我还储存了下次的。积谷防饥啊。

       一小时后,吴连长抱着八一回来了。他把孩子和两包药片一同递给了我。我抱住孩子,药片就掉到了地上。他说你怎么这么没用。他把药拣起来放到茶几上,6小时一次,一次一片。然后他就打了一个哈欠。他说我累死了,就去睡觉了。我想,他作为一个10年兵龄的侦察连长,是能发现自己丢了东西的。但是我敢肯定他今天是不会察觉的。我只要在他发觉之前把邮票烧成灰,给八一喝下去,他就永远也找不到了。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他,他的邮票已经在什么地方了。

       就剩下半夜了,我把八一放到我的床上,我要楼着他睡。把他孤零零地放到小床里太残忍了。孩子的全身都凉洼洼的了。他的呼吸也跟我的差不多了,比我的稍快一点儿。我把他放在胸前,他的膝抵在我的肚子上,头枕在我的右胳膊上,手抓着我的乳房。他睡着了,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他不害怕了。我的身后,是八一的那套白色内衣,它们也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上,已经不再发抖,不再害怕。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得把这衣服晒一上午。只有太阳的强光,有力量把月亮的东西驱散。我需要阳光这把光芒万丈的笤帚。太阳是可以把八一的衣服打扫干净的,这点事,对太阳来说,一点也不难。

        穿上被阳光打扫干净又烘热的衣服,八一就不害怕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