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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节 麦 香

       关于清朝野史中香妃一说,我深信不疑。这决不稀罕,因为我可以为此事做一个旁证。史书上对美女的记录不绝如缕。女人或以脸蛋或以或肥或瘦的身体博得男人喜爱,而以天然体香引起重视并劳庄严的文字记录在案的仅此一例。我不明白是因为这样的女人少还是香味不是容貌的对手。美而不香的女人可以点燃人造之香将自己煨起来。微弱的天然之香就被遮盖了。那香妃之香一定气冲霄汉,任花香、粉香十万兵马也压它不住、杀它不死。香妃,独以浩荡之香而名垂史册,而香飘千古。

       但我的气味有些滑稽,它却是爆米花的味道。这是谷物烘烤后的香味。它包括大地的气味,植物的气味,阳光的气味,而不是雌性动物的气味。所以它无力帮我引来异性,只能引来饥饿的人。

        我给自己的气味定义为爆米花味。后来,我又参考了一个男人的嗅觉建议,对它做了精益求精的厘正。

       这种气味飘忽不定,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我都无从把握。我只知道它的停留。一定是青春期了,我的毛孔不停地散发着香甜的爆米花的气味,尤其是出汗或洗澡之后,它几分钟就能灌满一间屋子。由于气味同食品的相似,谁也想不到这是人体发出的。因此,我一直悄悄地弄香一间间屋子,而没有得到一句赞美或感谢。也没能因此得到异性的青睐或注意。只记得来自异性的误会。

        二十六岁,我在某机关坐办公室。同室还有两位男孩。他们一个大我一岁,一个小我一岁。我们三个都尚未婚配,正处于这山望着那山高,一律不看身边风景的年龄。我自然看不上他俩,原因之一,太熟,没有神秘感,又离得太近,近得拉不开一张爱情的弓。原因之二,二十几岁的我是非老头不嫁的。我迷恋男人脸上的皱纹,那若隐若现的白发足以让我砰然心动。而办公室的两位小生,根本还是男孩,甚至是男童。他们的头发太黑、太亮,闪着尚未进入生活轨道的迷惑、犹豫、幼稚的光芒。他们的脸就更是光滑得我不愿意多看,没什么可看。他们还行进在由男孩到男人的路途上。一个向阳的山坡,长着春天的嫩草。而我向往背阴的那一面,以及那些未化的冰雪,冰雪下面艰难长出的星星绿草。我认为我是一束能够转弯的温暖阳光,我乐于绕到山坡的背面去照耀一下。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是不需要一只点燃的蜡烛的。当然,他俩也一致看不上我。他们嫌我老。我老得接近于成熟的核桃,他们的嫩牙是咬不动我的。反正办公室的男女互相看不上的居多。

       在这样的没有爱神之箭搅动的和平的办公室,与爱情无关的事情也在发生。一个午后,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忘了在干什么,极有可能在看一本书。我刚刚利用一小时午休时间匆匆吃了饭然后去洗了一个澡。洗那个澡是很累的。没地方坐,也不愿意在公共浴池里的任何地方坐。认为那里的任何地方都可疑都危险。自己的没有衣服保护的肉体,力争同浴池里的一切物质保持距离。可偏偏要去自己认为脏的地方清洗自己,这有些像男人与妓女。我回来时身心疲惫,软软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我的坐位对窗背门。

       头发一定是湿的,水也滴落了一肩。窗外的柳树还是一片嫩黄,那是春天。这时,我闻到了我身上的浓烈的爆米花的气味。它们从我的每一个张开的毛孔中逸出,如同我体内无数的小嘴同时大口地向外呼气。只一会儿,我坐着的屋子就灌满了。我有些不安,为自己污染了办公室这种应该无色无味的空间而忐忑。这时候,我身后的门开了,我没回头,我知道,不是他就是他。长时间的共处我已能从脚步的细微差别分辨是他还是他了。我的听觉是十分优秀的。是大我一岁的男孩(因为未婚所以称孩)进来了。他的脚步轻且稳。虽然他又高大又魁梧,但他的体重似乎被他的呼吸拖住了,悬浮在胸腔以上。他一定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感到了屋子里的异样。他的脚步因为大脑的分析、综合、推断这些复杂工作而缓慢下来。他的脚步轻得像深信屋子里有一只刚刚栖落的鸟。

       我坐着的椅子离门不足四米,他的身高超过了1.80米,也只需两步,他就能走过来。可时间大大超过了,他仍然还在门与我的后背之间轻盈地行走?我仍坚持着不回头,同时开始专心致志地剪指甲。终于,我感到他的脚步已经很近了。他的桌子在我的左前侧靠窗,他应该从我的身后向左转才对。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停止了。他的身体距我的后背已经不足10厘米。他侵入了我的身体空间。再熟的人,再没有感觉,一旦进入身体周围10厘米这一特殊空间,都不能不警觉。我的心率肯定开始轻微的紊乱,我一动不动。他站了片刻,将他的一只手从我右侧的肩的上边,右侧脸颊的旁边,伸到了我的眼前。他的手伸得不是十分平展,而是掬水状,手心向上。然后,他说了三个字:拿出来!他的个子很高,我又是坐着,因此他的声音如同从我的头上灌下的一盆水。那是一种对一个秘密洞悉后的信心十足的语气,含有这骗不了我的不屑。我将头扭了一个90度,将吃惊的目光斜射向他的向阳山坡一样的脸:拿出来?我的疑问吃惊的成分更多。他一动不动,手信心十足的伸展在我的眼前,坚定不移地等待。我的反问,在他看来绝对是装蒜,不老实,在证据面前不认罪。因此,他一言不发。

      相持有10秒,他说了第二句话:饼干。他不得以将谜底揭开。我没有饼干!我的辩解在他看来十分没有必要。他说,我都闻到味了,这满屋子的饼干味。奶油饼干,他进一步指出了饼干的种类。他在我的抵赖面前拿出了自己信赖的鼻子做证。而我只能继续抵赖,我没有饼干,我真的没有饼干!我已经语无伦次、心率失常。造成我紧张的一个原因是我想到了可怕的后果——他会认为我小气。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他作为一个男孩不喜欢我这个有着核桃一样粗糙坚硬外壳的女孩可以,但不能说我小气,不够哥们儿。尤其因为一包值不了几个硬币的饼干。这简直要危害到了我的人格和德行。但我已无能为力。他不会相信我。他相信自己的鼻子。而我又万不能说这是我的身体发出的气味。他用鼻子做证,我不能用汗腺做反证。我只能眼睁睁地咬牙,看着他一笔就把我划入小气的方框。在办公室,我们是有吃的共产主义的。我尤欣赏大方慷慨,并堪称榜样。我最不喜欢的性格就是小气。一个小气的男人在我的心里是难于直立行走的。

       终于,他的手垂下去了,结束了长达一分钟的坚守。他迈步从我的身后向他的办公桌走过去了,坐下来,心里在看不起我。

       从那天,我对自己的气味暗暗吃了一惊。竟然到了足以引起男人误会的程度了吗?那它就不是若隐若现的,甚至不是气味了,它是密度很大,质量不轻,有形状,甚至有颜色了。但这浓烈的,麦子加上火焰的香味,并未给我带来实惠。比如,它就没能为我的坚苦卓绝的爱情有所建树,未能为我捕获男人的芳心助一臂之力。他无力帮助我唤起异性的情感,却引起了他们胃肠的蠕动。总之它一事无成,大帮倒忙。它被一再地误会,都认为我的手袋里永远放着一袋吃了一半的奶油饼干。它为我引来了饥饿的人,还有路边饿了的小狗,它们摇着尾巴尾随着我。

       爱情的气味一定是那种青草的味,月亮的味,下雪的味。我又换了两次工作,同事也随工作一同转换。多年以后,我同一位男同事聊天。我给他讲了饼干的故事,他给我讲了下雪的故事。下雪的故事实际上是他的爱情故事。他说,我读到初中就开始早恋。我是班长,很多同学在课后到我家做功课。谁有疑问我都能解决。时间一常,很多同学就没有学习的耐心了,到后来,就剩下一个女生了(这个剩下的女生后来成了他媳妇)。我们开始互相爱慕,但谁也不敢说。有一天,下雪了。我送她回家。那天的雪很大,雪花飘满了她的头发。你们就在那雪花的舞蹈里互诉衷肠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对,他说。此后,我一挨近她,就闻到了下雪的气味,即使是在溽热的夏天。她有一股下雪的味!他肯定地说。听到这里我的心一惊。他竟能将环境同女人一同记忆,并以一种诗意的气味固定下来。然后把它安放在心底。下雪的味更接近情感,而离肉体较远。因此我断定,他的婚姻的基石是爱,是有着下雪味的爱情。女人的肉体在他的爱情里分解,漂移,成为漫天的雪花。

       雪和女人在男人的眼里有亲和之处,比如日本男人川端康成,在他那里,雪和女人也是相融的,难于分开。而我的同事的爱情故事有些像《雪国》的中文版。但他似乎比川端康成走得更远。他的女人和雪的界限更模糊。

       他的语气是那样缓慢而忧伤,能以一种诗意的气味记忆一个女人的男人是十分稀少的。我视他们为珍惜物种,频临灭绝,又无力保护。

       我们在对下雪的美好回忆里结束了谈话。我以一颗善良的心,将那最残酷的问题压在了心底。我没有问他,你们结婚十五年了,她那下雪的清凉气味还存在吗?十五个酷暑,无数的阴雨天,还有漫天的黄尘,它们都被那下雪的清香击退了吗?

       任何香气最终都要飘散。香气善舞并有逃逸的习性,甚至有若隐若现的翅膀。金子固态而且沉重,用箱子密封,又用绢布紧裹,但金子最终不知去向。其实金子是液态,它能像水一样流淌。那么,我们还能守住什么?谁能握得住一缕香?

       许多年后,我的丈夫说:你怎么臭烘烘儿的?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厌恶,主要成分是疑问。但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已经变臭了吗?我原来可是香喷喷的。只是我麦香四溢的时候,他可能正把江堤栏杆的油漆味同一个女孩混为一谈。我于是向他大讲那个饼干的故事,想以此证明我原来不臭。而现在臭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我将自己的变臭同他的出入我的生活纠缠到一起,并试图将主要责任推卸给他。但他听了饼干的故事后大笑不止。他说你可真敢编故事。我被他笑得没了主意,也疑心那饼干的故事来自我的杜撰。

        我开始怀念那曾让我不以为然的奶油饼干的味道。它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肉体里出逃?像喂养了多年的一只小花猫,没打也没骂,它却突然说走就走了。再也不肯回来,而且无处寻找。那逃逸的香是候鸟,它寻找温暖的草滩栖落。一个青春的女人的肉体是暖洋洋的,是春天的草滩,而一个老了的女人,肉体开始变冷,然后开始下雪,香就只好迁徙了。离我而去的香它还活着,它也许正在空中飘荡,也许已经栖落在一个少女的发梢。

       我曾抱怨饼干味不够理想,没能有效地迷惑异性,基本上没帮上我的爱情什么忙。但十年后,无所作为的饼干味也弃我而去。我开始向反面滑行,我有了臭味?!

       丈夫虽然大笑,但我的故事也不是完全对牛弹了琴,他认为应该对我的变臭承担50%的责任。他给我买了一瓶香水,并告诉我花了大价钱。面对妖精一样的香水瓶,我勃然大怒,我的突然的怒火也许并不是仅仅针对那瓶香水,它仅仅是一个导火索,我的怒火和悲伤绝对是对着所有的空气。我举起香水瓶向着弹力极好的双人床砸了过去。香水跳了两跳隐没于粉色的被褥之间,如同一只蛙隐没于青草。我曾怒砸过电视机,我无法忍受它的撕叫,但丈夫需要那些声音的浸泡。因为刚结婚只有一个房间,丈夫誓与电视机共存亡。我抓起一把铁钳子,向那个整天叫唤的机器砸去。丈夫奋不顾身,用他的弹性极好的肚子保卫了电视机,也保卫了那些矫情的喜怒哀乐。

       我赤脚站在地板上,披头散发,泪水夺眶而出,我已经到了用一瓶成分复杂的香水来维持生命的程度了吗?丈夫见状,大气不敢出,急忙去厨房煮饭。他要用劳动改造自己的错误思想。

       我一直排斥香水,骄傲地距香水于千里之外。我讨厌任何人身上的香水味。我用得着那红红绿绿、不知是用什么勾兑出的液体吗?我自己有香味,虽然是食品的味,是大地上麦子的味,但这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人工勾兑、金钱换取的,它是珍贵的。

       但是现在,青春的气息早已云散,我的身体又病了。大块的病灶一定散发出了形态狰狞的臭味。我喝下了大量的中药,那些不知名的植物的尸体,还有小动物的尸体,它们的汁液灌满了我的血管。动植物亡灵的气味从我的毛孔散出,走着那香气走过的道路。我的气味已经十分复杂。我疯狂地喝水,试图用干净的水冲洗自己。常常半夜起床簌口,我已不能把口腔的气味忍受到天亮。

       最初的抵抗后,我平静了下来。我从床角把那印着外国字母的香水找到。它也许是无辜的。它是想帮助我,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但我无法对它产生亲密的情感,它是我的敌人。化敌为友,在我是不可能的。我不得以必须跟它共处一室,那么我冷淡它,我不关心它。我与一瓶香水的战斗打了二十年,我最初的胜利是多么容易,我甚至不知道敌人的存在。我现在的姿态是向它低头了,可我是多么的心有不甘,多么的想同它提一提当年勇。

       阳光是如此明媚。它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包括我手里握着的香水瓶。我迎着阳光将它举起:琥珀色。清亮、透明。它是万千花朵的精魂,是凄凄芳草的梦境,它们被神的手采集,囚于这个玲珑的牢狱。它们只有紧紧抓住女人的手指,才能够得救。它们从女人的肌肤上获得生命,获得翅膀,它们从肉体上起飞。

       我扭开那个瓶盖,我想与它们相识,至少问候一声,也想比较一下它同饼干气味的差别:一缕青草的苦味飘荡而来。忽然,我嗅到了下雪天的清凉味!我看到了雪花在飘落,还有雪地上红丝巾飘然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