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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蓝窗帘白窗帘

       来的时候,脸正对着一扇窗户。我失去意识的时候,也对着一扇窗户。虽然我的大脑刚从麻醉状态解冻,但我可以肯定这扇窗户不是原来的那扇。我的依据从窗帘的颜色以及它悬挂的样子而来。原来那扇窗户是乳白色窗帘,这扇是宝石蓝色;乳白色窗帘是拉着的,宝石蓝色窗帘则像静止的手风琴风箱,在窗户的左侧安静地垂着。阳光流灌进来,将我腰以下的部分照亮。

       我被人移动了。我在丧失意识的状态下被人移动了。我被人从有白窗帘的房间移到了蓝窗帘的房间。

       白窗帘的房间是手术室。

       一开始,我没有被全麻,只是在缝刀口的时候我尖叫起来,然后我就看见站在我身边的护士小辉离我越来越远,像她的身后有个看不见的旋涡在慢慢地吸收她。最后她就小得在我眼前消失了。在她消失之前我对她说了一句话,我说小辉,你怎么离我越来越远?渐渐离去的小辉说,这就对了。她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被远处的瓶子收走了。然后的情节就没有了,像是被小辉带走了。小辉是我记忆的一个提示符号,有她在,那么那个场景就都在。我能复原的场景里都有小辉。主刀医生刘院长在我的腹部那块备好的皮上划刀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但她和助手薛医生一左一右压我的肚子我可知道,我还随着她们用力时大叫。我对站在我的头一侧的小辉说,快跟我说话,快跟我说话。我想把注意力从腹部移开,不然我会在我虚构的伤口面前大喊大叫。薛医生问我,疼吗?我喘出一口气说,不疼,我就是紧张。薛医生说,快了,快出来了。原来,她们在我的肚子上开辟个大隧道,也不是把手伸进去,把那孩子拽出来,而是像赶一头在圈里一时找不到出口的羊,她们想把他赶出来,让他自己找到那个很大也很醒目的出口。她们按了几下后,我就听到了一声沙哑的哭。我想,他的头出来了,他一张嘴发出了一种声音,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一害怕就又一张嘴,那可怕的声音就又出现了。小辉从医生手里接过他,她是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抓着他的两只脚。那边桌子上是备好的我们自己做的小被子,可能还有一盆温水。小辉在向那些小被子走过去的时候,在我头的位置停了几秒,她让我看一眼。她稍微俯身,以便把他放进我有限的视野里。我看见,很长的腿,白茫茫的。然后我清晰地知道在给我缝刀口,我大叫起来。然后,我就看见回到我身边的护士小辉被身后的墙吸去了。

       现在,我躺在挂蓝色窗帘的房间里,想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的手碰到了我的身体,我摸了一摸,发现我没穿衣服。我又向下摸,又发现我也没穿裤子,我的手又进一步证实了我也没穿内裤。我从上到下光溜溜的。那么我在被移动的时候就是这样光溜溜的?吴连长他是怎么把我搬到这儿来的?他一个人是抱不动的。在他把我从沙发往卧室床上抱的过程中,我担心他的臂力在走了三步之后消耗殆尽,我害怕他在距床一步之遥的时候把我摔在地板上。我不信任他,不信任他的耐力,他总是突然就崩溃了,在我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他请别人帮忙了?别人看见了我这光溜溜?我开始怨恨吴连长,就不能在搬动我之前给我穿上一个内裤吗?我的手在腹部的上面摸到了一个沙袋子。这是我身上唯一的遮盖。它有手掌那么大,盖在腹部的刀口上。看来,在我的整个身体上,只有这个新开辟出的刀口是个怕羞的地方。它被很小心地盖住了,其他的地方就顾不上了。

       正对着我的挂蓝色窗帘的窗子,只能证明这里不是手术室,不能证明这里是哪里。在我处在麻醉昏迷的时候,我被移到了哪里?这个房间跟手术室在一个楼层吗?在同一座楼里吗?在同一个城市吗?疑问一朵一朵地升起来,我的刚刚恢复意识的大脑思考这样的难题是很吃力的,并且没有找出答案。就在这些疑问都得不到解答的时候,一个新疑问像个大气球似的在我的面前越来越大:我生的那个孩子呢?就是那个我看了一眼就从我的身边抱走的白茫茫的孩子呢?还有,一个不肯降落的疑问是:我在被移动到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我是被怎样移动的?

       我姐姐、吴连长他们都去哪里了?他们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等着的。如果他们有一个在我身边,这些我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都有答案。姐姐,还有吴连长,他们携带着我的答案躲到哪里去了?

       我的孩子也被一同移动了吗?他是被随着母亲移动还是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三天前,我用手托着我的大肚子走进这家产院的时候,我被走廊上的宣传画所吸引。一个女人,她薄薄的衣服被她自己撩开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胸部,好像她原不知那里有什么,或者她知道那里有什么只是查看一下有的东西还在不在。暖色调的一只乳房在画面上。圆润、饱满、没有瑕疵。对这个如果贴在街上就是淫秽图画的文字旁白是:母乳喂养  母婴同室。字体很大,不比那个画面的主角——乳房——小多少。我现在回想起这个巨大的宣传画以及它的说明文字对于寻找我的婴儿是有指导意义的。母乳喂养母婴同室。母婴同室是什么意思?虽然我的大脑刚刚启动,速度还很慢,可是它还是能从容地处理这四个字的。如果医院方面没有背叛他们的方针,我和我的婴儿就应该在一个房间里。那么我应该按照母婴同室的思维寻找。我所能做的寻找就是躺在床上转动眼珠。我重伤的身体被一个手掌大的沙袋子压在了下面。我寻找的目光首先来到那扇窗子的面前,我的目光为什么总是落到窗子上?这是一个我有能力回答的问题,因为那里明亮,有光。这个房间是从窗子开始的。窗台上有一盆植物。有茂盛的绿叶子。有三朵花开放了。花朵艳丽的颜色泄露了这株植物的秘密,它是一盆永远也不凋谢的花。因此,这些花它们就不是花。花朵是以凋谢为前提的。我的婴儿不太可能坐在一朵塑料花的花心里。他是那么大啊!8斤!她们是把婴儿用被子包起来后才放到台秤上的。那个被子是没有一斤的,顶多半斤,那么我的婴儿至少7斤5两。我的目光从窗子往右移动,按着顺时针。我看见对面的墙壁及下面的一张空床,上面铺着蓝白格子床单。床边位置的蓝白色块像魔方一样被什么人扭动过。有人曾在我的对面坐过?我也是可以被放到那张床上的。我被吴连长他们抬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他们面对着两张床。把我放到左边还是右边的床上,一定是我丈夫吴连长做的决定。而把我放到哪张床上,也就是我在这个房间里的位置能够反应出我丈夫的差不多一切。首先我的位置说明我的丈夫是个左撇子。他们一进门,看见了两张床,一张在左边,靠门,一张在右边。如果把我往左抬,他的左手力就用上了。第二,我的位置反应出他的耐力不好。房间里的两张床,离门的距离是不相等的,也就是右边的那张空床离门远。要是把我放到右边的床上,他们就得多走至少两步。走还是不走这两步,也是我丈夫决定的,别人都是帮忙,不做决定的。我是个产妇,是应该尽可能避开风的,而他为了少走两步和迁就他的左手力就把我放在了正对着门的床上。这里反应出他做事时对待自己和别人的态度。他是习惯从有利于自己的角度做事,还是习惯有利于他人的角度做事,已经很清楚了。还有,我在这张床上头的位置也在说明一些事情。我的头冲着门,脸对着窗户。这样摆放我是很草率的。我的头对着有风吹进来的门,而我又看不到那些风。风在我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任意地侵略我。他应该把我调一个个。这样头离门远了至少2米,风吹进来要走过2米的路程才能到达我的头部,而在这个距离途中,风就会在房间里被瓦解掉,形不成对我产后脆弱的头部的伤害。我头的位置使我看房间的感觉永远处在刚进门的状态,像在打量别人的房间,或者一个陌生的房间;如果我的头掉个个,就处在了主人的位置了。他像卸掉一个沉重的麻包一样把我就近卸在了那里,形成了这一系列错误,但是,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站在他的角度什么错也没有,但只要把角度调到我的位置,错误就清晰地出现了。

       我的目光转过这张空床,是一个靠墙的柜子。上面黄色木纹,有2米高,像是衣柜。孩子会被他们放在这个柜子里吗?柜门关着,我无法看到里面。但是我可以听声音。他的那个从血水里发出的沙哑的哭声我已经记住了。呆在衣柜里,他就满意了吗?他若有一丝不满,他就哭。他一哭我就听到了,我就找到他了。我等了好一会,没有任何声音从那个衣柜里传出来。是吴连长把孩子带走了吗?他曾说过,他的儿子只在我的肚子里存放9个月,现在,到期了,他取走了他的儿子,他们一同逃走了,把我草率地往床上一丢,他就抱着他的胜利果实逃走了?

       我的头发突然痒了起来,是那种不处理就挺不过去的痒。可能是手术时出了许多汗水。现在,汗水蒸发了,里面的盐凝结在了头皮上。它们亮晶晶的,形成了水晶。我就用没有扎针的左手使劲抓头皮。那些水晶纷纷瓦解了,滚下了山坡。我的手指背面碰到了床栏杆。那栏杆是铁的。我把手从铁栏杆伸出去,想伸一个懒腰。我的手越过了床头的铁栏杆又碰到了另外的栏杆,而这个栏杆是木头的。我判断在我的头顶放着一个木床。感觉这个床很小。婴儿床?我把头在枕头上转动,还是按照顺时针,一个高度与我的头一致的木制婴儿床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找到我的婴儿了,原来他就在我的头顶!几秒钟后,我冷静了下来。觉得自己的结论下得太早了。毕竟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婴儿床,那床的里面我还无法看到。我怎么证明这个头顶的床不是空的?像我对面的床一样?我无法扭动身体,只能转动头部。这样我就不能把视线移到婴儿床的上面去。其实,婴儿床的位置比我的头部略高,我能看到婴儿床的底部。有一片被角从里面露出来了。蓝色地,鲜艳的热带鱼图案。这个被子我可认识,这是我家的被子。是我姐姐给她的小外甥做的。布和棉花是我买的。在缝的时候,我姐姐还说,给没出生的小孩做衣服被子,是不能用倒针的,得一直顺着缝下去,不然,生产时会不顺利。还有,制作衣服的人得没有说道,得人全。人全就是得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有丈夫。我对姐姐说,那你可缺父亲。姐姐说,我不是有公公吗。这个被子是姐姐缝的那个吗?一样的布料是那么多。我用手抓着木栏杆,摇晃了一下,如果我的婴儿在这个床里,在他大姨缝的被子里,他就会被摇晃醒,他一醒过来就会哭,而他的哭声我是认识的。现在,我只能依靠他的哭声来下结论了。我摇晃了一下,没有声音,我又摇晃了一下,没有声音,我加大摇晃的幅度,这时,我听到了声音,不是孩子的哭声,而是开门声,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人是我姐姐。她进来就惊呼一声——妈呀!然后我感到她就到了我的头上,你疯了?床都要掉下来了!我说,大姐,这床里边装的是什么?我大姐气喘着说,是什么,是我外甥呗!他真在里边?那他怎么不哭?一点声音都没有?姐姐说,不哭还不好,这说明他身体好,哪也不疼,百病不犯,爱哭的孩子是有病。我说,那吴连长哪去了?他在水房洗胎盘。我说洗胎盘干什么?姐姐说,留着给你吃呗。我急忙捂住嘴,我不吃。那不是吃人肉吗?而且是吃自己的肉!姐姐说,人家买都买不着呢。你这是头抬,又是男孩,最好了。给你手术的薛主任还问我卖不卖呢。我说你就送给她得了。姐姐笑了,那我可舍不得。我说反正我不吃,看见了就得吐。不难吃,姐姐说,就像猪肚一样。我给你做,多放点酱油和盐。又有人进来了,门的枢纽缺润滑油,一被推开,就发出艰涩的摩擦声。我向右边侧了头,是洗胎盘的那个人进来了。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不守着,去洗什么胎盘。我看他一眼,目光是凉的。他则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就像庄稼人看着一片忽然得了高产的薄田。姐姐对他说,放哪了?他说送家了,放冰箱里了。我知道她们在说那个被他洗了又洗的胎盘。反正我不吃。放冰箱里我也不吃。这时,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听见他在我的头上说,醒了!醒了!大姐你看他怎么只睁一只眼睛?我知道他在说他的儿子,那个经过了他的培训的徒手攀岩冠军。姐姐也从我的视线里移开了。姐姐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大姐你说他长的像谁?现在哪能看得出来?姐姐虽然这么说,可她一定在细看,果然,她又补充说,眼睛像你。眉毛像扶疏。快抱出来给她看看,到现在她还没看见呢!我说我已经看过了。姐姐说,你刚醒过来,什么时候看见的?我说在手术室里看见的,腿很长,白茫茫的。姐姐两个手托着那个像蝉蛹似的布包,像端着一盘盛得过满的菜,她小心地走过来,说,看看,哪是白茫茫的,是红扑扑的。我侧过头看了一眼,真是红色的了。他的冠军还会变色儿。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连一只眼睛也没睁开。我说,他怎么不哭?姐姐说不哭还不好,你爱听孩子哭?我说,光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生的那个,他要是一哭我才能知道。在手术室里,我没看清楚,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是他在手术室里哭了,我记得他的声音。要不大姐你掐他一下,让他哭一声?这时吴连长说话了,不用掐,我认识。这就是我的儿子。我说你看见他穿钉子鞋了?他说刚才他睁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光跟我妈的一样,我都吃了一惊。我说吴连长,这个房间跟手术室是一个楼吗?吴连长说,大姐你听听,他问的这是什么问题。姐姐说,是一个楼。这是是4楼,手术室是2楼。她打麻药受刺激了,最后这句话是她对吴说的。那我是怎么到四楼的?我问他们俩。怎么到这里的?抬的呗。你可沉了,吴连长说。你和谁抬的?吴说不认识,在走廊现抓的?谁都能帮这个忙。我又问,你抓的那个人是男的是女的?吴说,女的谁能抬动你呀!你怎么竟问这种幼儿园问题。打了麻药你的智力就降到这么低?我说抬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我穿上裤子?吴说,哪有那功夫啊!下一个手术的等着呢。我说那抬的时候给我盖上被子了吗?吴说大姐你听见了吧,你妹妹有多绞性,盖啦盖啦。那抬的过程中,我身上的被子掉下去过吗?吴连长后退一步把我大姐往我的床前推,大姐,你一直跟着的,你回答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吧!我可受不了了。姐姐说,你不看孩子了?我说,我已经看过了。那我放回床里了?我说放回去吧。吴连长说,大姐,咱俩出去吃饭吧,都下午两点了,还没吃午饭呢。姐姐说,不行,都走了,孩子哭了怎么办?你去吃吧,我在这看着。这时,一个护士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有个冒着热气的大碗,她说,放哪,催奶汤。姐姐说我们没定饭。护士说,免费的。姐姐接过碗,对吴连长说,我喂她喝汤,你去吃饭吧。吴连长说,那我给你带回来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