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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1.
  1975年初冬,两岁的德体在母亲怀里酣睡时,田海洋给他的女人香英讲了一个新闻,头天晚上上善村猪场里有一只猪的尾巴没了。
  过了几天,偷第一条猪尾巴的贼还没有抓到,又有一只猪的尾巴被偷了。猪场在上善村的自然村牛湾,远离村庄。住在牛湾的人都说半夜隐隐听到了猪叫声
  猪倌陈癞子照例没有在猪仓皇的叫声中醒来。
  一只猪没有尾巴,对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影响。一个月后,两只没有尾巴的猪抬到和平公社生猪收购站,一过磅,竟然都只有119斤。村长单老六去买了十个馒头和一包烟。馒头全部喂了猪,烟给了过磅的“齐天大圣”齐大土。再过磅,都过了120斤的及格线。
  单老六的儿子单位,满脸麻子,他的妻子田春花在1976年春天一次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田春花生了双胞胎,上善村很多人心照不宣地认为是两条猪尾巴的功劳。既然如此,也就没有必要追究猪尾巴被偷和陈癞子熟睡的细节了。
  田春花生的男孩叫单家青。女孩还没取名,就让单位送人了。
  单位一开始并不想把女孩送人。只是按照上善村的习俗,生了龙凤胎,不送掉一个,是养不大的。女孩刚满月,单位就在她的襁褓中放了生辰八字的纸条,摸黑抱着她到了下善镇,往一户人家门口一放,在她嘤嘤的哭声中转身回来了。
  单位半夜回到家,才知道他的母亲六婶还回家。
   
  六婶是正在吃夜饭的时候,被牟先家急吼吼地叫去牛湾的。
  六婶顺顺利利地为牟先家的女人接生了第九个孩子,男孩两春。
  牟先家的女人二十岁生下大春,后来陆陆续续生的四男三女都没长大。已怀着身孕的她在一场高烧后成为哑婆,这年她三十八岁。
  牟先家并未把说好的报酬——一刀大约两斤的咸肉交给她。只是说天已经黑了,煤矿洞那边不太平,最近老是传出奇怪的声音,再说上山的路不好走,她又辛苦了。
  六婶已从他手里接过八刀咸肉,也许还会有第十刀或者更多。另外,对于牟先家女人捡到12斤钱的传闻她也充满着无边的好奇。六婶想了想就在牟先家的挽留声中住了下来,只是说那得差遣大春去村里和单老六说下。
  单六婶宿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早饭碗刚捧起,就被大春拉进了他的房间。
  大春的媳妇鲜花和她婆婆隔了一夜生产了,是一个女孩。
  六婶拿着那刀好像出了白蛆的咸肉疾走了二十分钟,气急败坏地回到村里。田春花的嫂子香英正在为单家青换尿布,香英三岁的儿子德体蹲在地上,看着一朵鸡屎发呆。
  六婶招呼了一下,在自己专用的白色搪瓷杯里倒了一杯水,端着,走到门口晒场的大枫树下。单小正坐在树下低矮的石凳子上抽一毛三分一包的大红鹰,看到六婶就站起来说,六婶,你坐。六婶当仁不让地坐了,一坐下就气哄哄地说,有这样小气的人家。
  单小搭讪道,六婶,牛家人生了男孩还是女孩。
  六婶说,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有这样的人家,婆婆媳妇同一夜生孩子,却给接生一个孩子的东西。
  单小看到六婶不悦,好像又还有话要说,干脆就站定摆出一副倾听的表情。六婶一开腔,就一下子收不住,把牛家从古到今数落了一遍。
   
2.

  住在牛湾的人不姓牛,姓牟。不过,上善村人嫌这个姓读起来麻烦,干脆只读下半个,到后来就习惯称呼他们为老牛、大牛、小牛的。
  牟家原先不是上善村人。牟先家的爷爷一户人家四口人住在四门山深处蜘蛛寺遗址边上。一天中午,天上掉下了一架美国佬的飞机,冒着烟落在牟家的烟叶地里。受伤的飞行员被卡在驾驶舱里,伸出手吃力地向牟先家爷爷求救。牟先家的爷爷对他说,你撞坏了我家的地,有钱赔吧。美国飞行员听不懂,只是哀叫。牟先家的爷爷,返身走到屋里,一手提了一桶水,泼在冒烟的机身上。前后泼了十桶水,烟终于没有了。牟先家的爷爷把水桶放回屋里,捏了一把开山的大锄头出来,绕着损坏的飞机走了一圈,蹲下来,在地上仔细找了一圈,只找到一些金属碎片。牟先家的爷爷一锄头向还在哀号的飞行员劈去,骂骂咧咧道,还好落在老子的烟叶地里,落在老子的房子,老子哪里还有命听你叫鬼。
  牟先家爷爷翻遍了飞机和飞行员,只找到一把手枪、一张盖着章的纸、一枚徽标、一些花花绿绿的纸,还有一些罐头食品。他不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就是美元,可以买到很多东西。
  牟先家爷爷剥光了飞行员的衣服,把他随便葬了。过了几日,带着全家迁移到了牛湾。
  六婶说,这样做要被天火弹光的。
  单小插嘴道,就是,牛家人凭啥搬到了我们牛湾。
  六婶说,凭啥,你去问宝儿他爷爷。
  单小嘿嘿笑道,宝儿爷爷死了这么多年,他死时我都还没出生,我若走到他坟前去问,说不定他反问我是谁。
  被单小一逗,六婶和善地笑道,宝儿爷爷死时,你是小着呢。说到宝儿爷爷,六婶的口气明显缓和了。宝儿爷爷在四门山当过土匪,有一次受伤,就是住在牟家养息了两个月。牟先家爷爷说打死了外国人,不敢住了。宝儿爷爷就叫他住到了牛湾,对人说是打死了日本鬼子。
  六婶说,牟家算是宝儿爷爷喊来的人,谁敢说个不字。
  搬到牛湾不久,一天牟先家的爷爷在砍柴,天上落下了一个火球,正好落在他身上,烧死了。
  六婶说的话已经吸引了不少听众。数落了半天,说到了牟先家的父辈,他们简直在她飞溅的唾沫中复活了。
  那年冬天,牟先家的父亲和叔叔在村里戏赌,把旧毛衣和破棉袄都输给了天台山来的小后生,那时还没出师的剃头佬贤仁。兄弟俩在暮色四合时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把村口一个又一个的稻草蓬点燃了,火堆让他们感到了人间的温暖。稻草蓬的主人赶去质问时,他们说是在烧“床肩灰”。烧“床肩灰”是村里的习俗,某家死了人后,从家门口开始到村口烧一堆堆灰,把死者的一些旧衣服、破鞋烧掉。这样做,一是引导吊丧的客人;二是把死者生前的衣物捎到阴间让他享用。
  草堆还未着完,天空更暗了,在大雨前牟家兄弟走到了坡下的空窑里。他们进窑避雨时,顺手把窑外的一堆干柴也用草引燃了。
  大雨只落了半个小时,就把空窑落塌了。
  牟先家被人叫来后,看了看,丝毫没有把他的父亲和叔叔挖出重新安葬的意思,只说了一句入土为安吧,就背着手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单老六骂了他一通,没骂通,只好另起了一座窑。
  六婶在枫树下说,给自己烧“床肩灰”的人天下少有,牛湾却出了两个。
  牟先家早年丧母,他的父亲和叔叔没了以后,婶婶就携儿带女再嫁到了外洋。
  看到只剩牟先家一人,在牛湾凄惶。单老六发了好心,挑了一箩担玉米出去,到下善镇边上的村子给他领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回来。
  六婶嘴里的牟先家刚要入洞房,单小的老婆在晒场东边的墙角探了下头,似乎是低低嘟哝了一声,吃饭了。
  沈阿珍是苏北人,是单小的新婚妻子,讲话夹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六婶听到阿珍怪怪的说话声,学着说道,单小,吃饭了。
  单小笑了笑,吃饭,吃饭去了。笑嘻嘻走了。
   
3.

  单小没有成为驼背前,就明里暗里喜欢上善村西首边的田春花,可惜春花从没有拿正眼看过他一眼。单小从树上掉下来成了驼背后,对他父亲说,我得要有个女人了。解放前跟人跑过小生意的单小父亲,话不多,精明能干,对独子的要求自然言听计从,便亲自去找田春花的哥哥田海洋说媒,田海洋一口回绝了。
  单小认为自己是成了驼背,才被田海洋拒绝了。
   
  沈老头走到上善村,走得已经疲惫不堪,正好碰到干活回来的单小父亲,就拦了下来,说道,这位兄弟,能不能借宿一晚。
  单小父亲盯着沈老头,好一会,就是不说话。沈老头有点被看毛了,就说,不行就不行,我再找个人问问。
  单小父亲伸出手在沈老头前面挡了下,客人哪里来的?
  沈老头说,苏北来的,为小女寻女婿。
  单小父亲哦了一声,客人的女婿是哪里人?
  沈老头答道,女婿还没着落,我这次出来是想为他找一个。
  单小父亲说,客人可是姓沈?
  沈老头奇道,你怎么知道。
  单小父亲说,沈老大,三十年前你可是在运河跑船。
  沈老头一脸狐疑,是啊,我现在还在运河讨生活。
  单小父亲哈哈笑道,沈老大,我是小单啊,以前我跟人做生意,到过苏北,坐过你的船,有一次船搁浅,堵了好几天,你说你家就在边上,还去你家住过一晚。
  沈老头松了口气,原来如此,三十年前,想不起来了,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实在没印象了。
  单小父亲说,管他有没有印象,先到家里再说。
  单小父亲叫他女人炒了几个小菜,温了壶老酒,就和沈老头对饮起来。
  沈老头问道,兄弟你家几口人?
  单小父亲说,三个女孩,一个儿子,女儿都嫁人了,儿子还没成家,今天和人去了公社里,说是领什么化肥。沈老大,你怎么不跑船,来这么远的地方干吗?
  沈老头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苏北日子难过啊。你说去我家住过一宿,现在我都没家了,家被黄河冲了,叫那个啥,上头说是黄河夺淮,夺得几亩薄田也都种不成了。几个孩子大了,都成家了,日子也过得难,还有一个姑娘跟着我们,我们就住在船上,四海为家。兄弟啊,现在都没人坐船啊,偶尔给公社里、村里拉点东西,都不够温饱。听说你们浙江好,有饭吃,我寻思以前有很多浙江客人坐过我的船,我把姑娘嫁到浙江来算了。就这样,我贸然出来了,心想说不定能碰到相熟的,今天碰上你了,是熟人,但认不得了。
  沈老头抿了一口酒,到浙江也好多天了,从下三府一路走来,看你们浙江比苏北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想平原地方不好,干脆来山区看看。
  单小父亲说,我们山区苦也苦,但吃饱倒还没问题,像我们村里,田不多,差不多够口粮,但地不少,玉米、土豆、麦子、红薯啊都有收成,也不必太担心遭灾。
  沈老头深思了一下,兄弟,你家孩子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看不看得上我们姑娘。
  单小父亲脑子骨碌转着,说,沈老大你有这个意思,我肯定认真考虑,但先得对你说实话。我家单小,人聪明,脑子活,只是,今年出了个事情,他在柞树上摘叶子,一只飞机飞得太低,把他刮下来,掉到了地上,掉下来后,背就直不起来了。
  沈老大沉吟半晌,说道,我老了,也累了,不想再走下去了,兄弟你不嫌弃,我回去就领着姑娘来吧,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命,我认了。今天碰到你,合当有这桩婚事啊。
  单小父亲寻思,单小身上背着个大锅,样子难看不说,其实重活也不太干得,要在本乡本土找个好姑娘也是一厢情愿的事了;再说苏bei姑娘壮实,能干活,也能生孩子。如果真的能成,倒也是一桩不错的婚事。于是便说道,沈老大你爽快,我也不含糊,我就先替我家单小答应了。你先住几天,好好休息下。过几天我叫单小跟着你去苏北,认下丈人家的门,叫你姑娘也来上善村看看。
  沈老头说,还看什么,不折腾了,我明后天就回去,你叫你家单小和我一起走,若是他看得中,就叫阿珍跟着回来。不中意的话,叫单小在苏北玩几天,以后我们就当亲戚走。
  单小去了趟苏北,就把沈阿珍领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带了点苏北的粟米。单小父亲看到就笑了,说这东西第一次吃吃还好,多吃我们不适应的。还说了句俚语:头餐关门吃,二餐开门吃,三餐叫人吃。
  阿珍笑起来有点像春花,单小看着喜欢。26岁的阿珍也算老姑娘了,常年跟着父母在水上漂,看上去比平常女孩能豁出去,但又没有一般船家女孩的泼辣。
  从水上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山上,阿珍竟然很快适应了,第二年就生下了儿子单兵兵,和单家青同岁。
  阿珍写信回去告诉小姐妹说上善村的生活好。
  阿珍在上善村的美好生活引起了苏北的注意,到第四年单军军出生时,陆陆续续已经至少有十几个姑娘嫁到了十里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