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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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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王耀民被任命为“满洲国”抚顺高等法院经理官。经理官的职责是管理法院的账簿、钱粮一类与经济有关的事宜。这与王耀民所学的经济算得上对口,王耀民对这一职位也还满意。

  王耀民抵达抚顺是次日上午,比预定的报到时间提前了两天。他冒雨找到法院的单身宿舍住下,简单收拾一下房间,饭也没有吃,倒头便睡。在新京的这几天他感到累极了,心绪也很烦乱,难得寻觅到这么一方僻静的空间,他打算好好休息休息,再去正式报到。可是,睡梦中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法警,二十四五岁,浓眉大眼,由于身体魁伟,那身警服显得紧巴巴的,又瘦又短。

  “请问可是王经理官?”说话膛音很重,洪亮、浑厚。

  “我是王耀民。”

  王耀民有点奇怪,刚刚到达抚顺,还没有正式上任,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有人找上门来,而且,居然是警察。

  来人哈哈笑起来,说他早听说要来一位经理官,没想到会这么年轻。然后自我介绍说,他叫秦朝中,三年前毕业于日语专科学校,现在是高等法院的侍卫长,兼负责管理法警。

  从他进门时起,王耀民一直以为他是个粗人,想不到也是从学校出来的,且身分不俗,忙请他坐。

  “改日吧,改日定来打扰。”

  秦朝中摆摆手,解释说,此次贸然来访,是受法院次长古川村一之命,请王耀民立即过去叙话。

  王耀民流露出几分惊讶。他懂得“满洲国”的官僚体制,各级职位的正职都由中国人担任,而实权都控制在担任副职的日本人手里。掌握着法院大权的古川村一这么急于召见他,到底为什么?是自己的言行引起了日本人的关注还是别的什么?王耀民本能地意识到此次召见非同小可,务必谨慎从事。

  古川的办公室在法院三楼。随着秦朝中的一声“报告”,门无声地开了,身穿绿制服蓝短裙的女秘书笑吟吟地站在门口,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女秘书轻轻敲了敲套间的门,开门让王耀民进去。王耀民看见一个戴着宽边眼镜的瘦老头慢悠悠地从紫檀色写字台后面站起,目光如炬,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王耀民知道他便是古川,立正,报告,静候对方说话。古川却不说话,佝偻着瘦长的身子走过来,拍了拍王耀民的肩膀,示意他坐。

  “上边说给我派来一个青年人,没想会是这么年轻,实感意外。”古川慢条斯里地用汉语说,不仅纯正,还带着京腔。“中国有句老话,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果然。”

  王耀民紧张地望着背着手来回踱步的古川,心里颇为不安。他不明白古川为什么刚一见面就说出这样一番话,仅仅因为自己年轻吗?古川那一口流利的汉语也令他惶恐,他听人说起过,同日本人里的“中国通”打交道,远比跟一般的日本人难,因为他们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他的触角可以深入到你的内心,你很难对他隐瞒什么。

  古川告诉王耀民,上边对他很赏识,也很器重,认为他有胆有识,年轻有为,是个难得的人才,要他好好干,为“圣战胜利”和“大东亚共荣”不遗余力,做出贡献。

  王耀民听着听着,脑子里闪现出“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他意识到古川这么急于召见他可能与吉冈有关。他心里十分忐忑,担心被日本人赏识和重用凶多吉少。

  “有一件要紧的差事需要你去做。”古川停止踱步,眼睛直视王耀民的脸,“是一件久拖未决的积案,郑家屯那边。明天你就去处理,以司法专员的身分去处理。时间嘛,限你十天内完成,回来向我报告。具体事宜由审判庭为你安排。”

  王耀民听得懵懵懂懂。自己明明是经理官,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司法专员,要去处理什么积案?既是“积案”,一定十分复杂,十天时间怎么可能完成?法院里有那么多资深的老法官,为何不派他们,而要派他这个刚出校门的学生?

  未等满腹疑团的王耀民说出一个字,古川已向女秘书点头示意召见结束,自己坐回写字台后面闭目养神了。王耀民只好起身告辞。审判庭庭长梁白毛正在办公室里等待王耀民。梁白毛名叫梁尚松,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红脸老头。见了王耀民,抬起肿眼泡端详一阵,诡秘地笑笑,命人取出一叠厚厚的卷宗交给“王专员”。王耀民听他称自己“专员”,心里很不自在,再看看他那狡黠的笑,隐约感觉到里面一定有文章。可自己初来乍到,不好问得太多,只能埋下头去看卷宗。

  案情并不复杂,郑家屯大地主郑世卿利用各种手段强占民田达一百二十垧之多,数十户农民告状到各级法院,要求郑世卿退还土地,赔偿损失。材料有理有据,证人一个不少,只需稍加核实就可结案。这算什么“积案”?再笨的法官也不难裁决。可是,如此简单的案子拖了三年,高等法院先后四次派人去审理,结论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真是莫名其妙。

  “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梁白毛抽着呛人的蛤蟆头烟,一颗白花花的脑袋飘浮于蓝色的烟雾中,像一朵蘑菇云。

  王耀民从卷宗里抬起头,说:“从案情看,没什么复杂的呀,为啥几次派人去都未能结案呢?”

  梁白毛一拍桌子,煞有介事地说:“就是嘛,个个都是饭桶!身为法官,食国家俸禄,连这么简单的案子也办不了。王专员,你一定要马到成功,为大家做出个榜样。”

  王耀民从梁白毛装腔作势的话语里听得出来,此案肯定含有隐情,这个狡猾的白毛老头是在有意拿话激他,给他戴高帽,然后看他的笑话。王耀民思忖,古川既然已给了他“专员”的名头,郑家屯之行是无法推脱了,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上,没有退路。管它呢,就前去当一回法官断它一案再说,不管怎样,为民除害终究是件好事。

  王耀民合上卷宗,说:“谢谢梁庭长的鼓励。耀民初出茅庐,诸事还望前辈多多指点,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梁白毛意味深长地笑了,朝下面的属员做了个抓东西的动作:“拿上来。”

  有人呈上来一套绿卡叽法官制服,制服的领章是“满洲国”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图案,旗上有一面照妖镜,镜上交叉着两把斩妖剑,肩章又宽又大,挂着金黄的丝穗儿,帽子上还插着一根英雄掸。

       王耀民一看,忍不住笑了。他想象着自己穿上这样一套行头,肯定和旧军阀差不多,就摆了摆手,不想接。梁白毛板起猴腚似的脸,郑重地告诫王耀民,人是衣服马是鞍,执法必须有威严,威严出俊才,不着装咋能行呢?

  王耀民还是头一次听说什么“威严出俊才”一类的屁话,心里断定,这种论调必是眼前这个白毛老头杜撰出来唬人的。他没有说什么,捧着那套法官制服走出法院大门,深深吸了几口雨天湿漉漉的空气。

  

 二

 

  王耀民在郑家屯仅用七天就把郑世卿的案子结了。

  按照王耀民的计划,时间还要缩短的。王耀民在未动身去郑家屯之前,就以高等法院司法专员的名义电告郑家屯法院,命他们务必尽快把告状的农民全部拘到法院,并立即重新取证、核实,这样,就节省了很多时间。王耀民带着十名法警赶到郑家屯时,熙熙攘攘的农民们已经在法院的一间大屋子里呆了大半天,取证、核实工作基本完成。法院的人见了王耀民,把写好的一叠材料交给他,说这是高等法院第五次派人来审理此案了,希望这一次不同于前四次,能够将此案彻底了结,他们也可省去很多麻烦。王耀民奇怪地问,既然人证物证俱全,郑世卿又拿不出反驳的有力证据,此案何以拖至今日?法院的人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王耀民不再深问,把农民们一一叫过来核实口供后,驱车去了郑家。

  郑家坐落在郑家屯帅府路的一个深宅大院里。王耀民知道郑家屯出过一个少帅夫人于凤至,“帅府路”一定是与此有关了。听陪同人员介绍,整条帅府路上的买卖多是郑家的,乡下又有好地五百余垧,郑家确系郑家屯的豪门望族。王耀民心想,别说豪门望族,就是王公大臣又怎样?有了钱就更应该乐善好施、积善成德,怎能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呢?他决定见到郑世卿后,当好言相劝,令他迷途知返,立地成佛,只要他肯把地还给农民,可以从轻发落。那样,此案也就容易了断了。

  出乎王耀民所料,郑世卿完全是一副土豪劣绅的赖皮相。王耀民进了他的宅子,他还歪在姨太太怀里抽大烟,好半天才伸着懒腰晃出来,见了王耀民,呵呵一笑,根本没把他这位“司法专员”放在眼里,只把他看成一个年幼无知的毛孩子。王耀民刚一开口说话,就被他拦截住。他把肥胖的身子往太师椅里一仰,大谈自己对“满洲国”的贡献,如每年交“出荷粮”多少、“献金报国”多少、日本人如何对他褒奖和赞扬……等等。王耀民听得不耐烦,命他把所有的地契拿出来,要一一验看。郑世卿轻蔑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指了指墙上的两幅照片。王耀民抬头一看,一幅是郑世卿与“满洲国”总理大臣张景惠的合影,另一幅是一个妖冶的少女同日本大佐的合影,那少女浓妆艳抹,紧紧搂着日本大佐的脖子,满脸媚态。郑世卿不无得意地告诉王耀民,那是他的“小女”,他家的地契都在她的手上,而她现在远渡重洋到了大日本帝国,与她屡立战功的丈夫正准备接受天皇陛下的接见。

  王耀民禁不住怒火中烧。他此时才弄明白处治不了郑世卿的真正原因,也知道前几任司法专员为何无功而返了。妈的,一个卖女求荣、毫无廉耻的衣冠禽兽,居然有恃无恐到如此地步!王耀民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想想看,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要说服这样一个家伙改恶从善,岂不是异想天开!

  “立即给我扣起来!”

  王耀民一声令下,法警们一拥而上,把肥头大耳的郑世卿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郑世卿没想到王耀民敢对他这样,杀猪般嚎叫、挣扎,企图让他的家丁将他抢救出去,怎料法警们早有戒备,对空鸣枪示警,一下子都镇住了。

  接着就是抄家、清账,在全城召开公判大会。王耀民想起那套绿卡叽法官制服,几经犹豫,还是穿戴起来,端坐于台上。郑世卿兀自强硬,梗着脖子吼:姓王的小崽子,看你敢把我咋样!早晚会有人收拾你!王耀民微微一笑:还是看看我怎样收拾你吧。他站起来,开始给郑世卿算总账:某年某月某日强占民田多少,按每垧地每年产粮多少,加上年息和物价上涨指数,本利该是多少……一宗宗,一件件,清清楚楚,毫厘不差。最后将每一笔账相加,得出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王耀民说,这笔钱从今天开始清退,钱不够就用房地产、商号和值钱的物品抵押,一分也不能少。郑世卿看王耀民动真格的了,口气软了许多,恳求王耀民不要抄他的家,宽限些时日,由他去筹钱。王耀民不予理睬,将手一挥,事先准备好的四辆卡车直奔郑家,将郑家的古玩、首饰、家具等统统装上,拉到四平去拍卖。三天以后,开始清退,凡被郑家霸占土地的农民都重新领回地契,并得到一笔可观的赔偿费。王耀民没等郑家屯人看清他这位“王专员”长得何等模样,一路风尘赶回抚顺述职复命。

             

 

  古川村一设家宴款待王耀民,是在王耀民正式接任法院经理官的当天晚上。古川家住在法院东南角的一个小花园里,一座僻静的二层小灰楼。王耀民于晚七点准时来到小花园,但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亭亭玉立于花园外面,近前一看,是古川的女秘书。她已换下制服,穿一件湖蓝色碎花旗袍,黑缎子似的长发整齐地垂落肩际,脸白,眸黑,唇红,颇像一位时髦的新潮淑女。见了王耀民,嫣然一笑,伸过手来,说她叫施云。王耀民的脸忽地热了,他不大习惯同这么漂亮的女子握手。施云带着王耀民走进花园的石头甬路,正要踏进楼门,从楼里飞出一个白衣白帽的翩翩少年,见了王耀民,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一双杏眼定定地盯着他瞧。王耀民以为是个男孩子,细看才知是个女子,十七八岁,生得小巧玲珑,像个布娃娃。她看王耀民的这副神情,使王耀民想起刚出窝的小鸟和刚钻出洞的小田鼠,样子可爱而又有点滑稽。

  “呀,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王耀民?这么年轻英俊哎!”

  施云给王耀民介绍说,她是古川次长的女儿代子小姐。王耀民印象中的日本女孩子大多性情温柔、文静,极少有代子这样的,如同一个张狂男儿。让王耀民尤为惊讶的是代子那一口流利的汉语,比他爸爸古川还要纯正、地道。施云透露说,她与代子是中学的校友,代子随父亲来中国已经五年,先是在北京,一年前来到东北。

  古川穿着和服迎接王耀民的到来。他特意让人准备了“成吉思汗锅”。所谓成吉思汗锅,是专以公猪肉或母猪肉为主料的火锅。按照中国人的饮食习惯,对“跑卵子”(公猪)和老母猪的肉是有忌讳的,认为这两种肉不够洁净,轻易不吃;但此时的王耀民对此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只能做出一副谦恭、随和的样子。

   几杯酒下肚,古川一改往日的阴郁,话也多了起来。

  “耀民君,我来满洲年余,今日总算发现了你这样的人才。中国历史上贪官居多,清官寥寥无几,我希望你能成为清官。治理满洲,就得用你这样的人。”

  王耀民答:“次长先生过奖了。耀民不过是初生之犊,以一腔方刚之血气,图一时之痛快,说不定日后引火烧身,难以自保。”

  王耀民想起郑家的那两幅照片,特别是拥着郑世卿女儿的那个日本大佐,眼露凶光,满脸杀气,一定是个杀人狂。现在想起,倒是有些后怕。

  古川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忽然呵呵笑了。

  古川拍拍王耀民的肩膀,说:“尽管放心。山本大佐一个月前已经带着他的中国情人回国养病去了。”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会再回来了。”

  王耀民悟出来了,古川此次派他办案的真正目的,是要试试他的勇气和能力,是对他的一场考验。倘若山本大佐还在中国,他也未必轻易去动郑世卿的。王耀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但他对古川的赏识和器重深感忧虑。他不希望与日本人的关系搞得太近,怕被中国同僚把自己看成日本人的鹰犬。那样,岂不是沦为汉奸,连中国人的人格也丧失了吗?

  王耀民不想在古川家耽搁得太久,喝了几杯酒就撂下筷子,准备起身告辞。可是,不谙世事的代子不肯放他走,说他太客气,根本没有吃饭,一个劲地给他夹肉夹菜,歪着头,瞪大眼,直到看他吃下去,才抿着嘴乐了。一会儿,又殷勤地为他斟茶,让他品品她的茶道手艺。直到天黑透了,王耀民才从古川家出来。

  施云说她要回宿舍,同王耀民一道走。一路无话。王耀民看出,这个漂亮的女秘书与日本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王耀民虽刚来法院,就已有流言灌进耳朵,说施云名义上是古川的秘书,实际上是情人。王耀民想快些把她送回去,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和她在一起。施云却不着急,步子挪动得很缓慢。

  “王先生,古川次长很喜欢你。”

  “那又怎么样呢?”王耀民对“喜欢”两个字很反感,“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

  “不管怎么说,受上司器重不是坏事。谁不想事业有成、飞黄腾达呢?”施云说着站住,等待王耀民的回答。

  虽是黑夜,王耀民仍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的盯咬。王耀民没有停下脚步,冷冷地说:“生逢乱世,苟且偷生,不过混碗饭吃罢了,何谈什么飞黄腾达!”

  说罢,王耀民顿觉失言,“乱世”两个字怎么可以随意说呢?倘若被她报告给古川,岂不坏事?

  施云似乎并未在意,她紧走几步赶上王耀民,忽然说:“你的父亲不是很希望你能成为一代清官吗,怎么一下子变得胸无大志了?”

  王耀民站住,极力睁大眼睛看身边这位上司的女秘书。天太黑,只能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他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居然清楚他的家事!的确,作为一个靠土地活命的农民,父亲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不受兵匪官绅的欺压,所以,他省吃俭用,决心从四个儿子里选出一个进学堂读书,将来谋个一官半职,支撑门户。结果选中了他。在他离家去新京参加“殿试”的前夜,父亲激动得一夜没睡,反复叮咛他要当清官,莫做贪官。此时,王耀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送他上路的一幕:马车驶出屯子,沿洮儿河东岸缓缓行进。途中,凡遇到本屯在田地里劳作的乡亲,父亲都让马车停下,命王耀民下车叩头,短短的一里半地,王耀民竟叩了十九次头,蓝布长衫和裤子膝盖沾满了黝黑的泥土。马车过河走出很远,回头一看,父亲仍然站在河岸张望……

  王耀民不想再说什么。他怀疑身边这个美丽的女人有着不同寻常的背景,很可能是个密探。会是哪一方的密探呢?日本人的还是中国人的?不得而知。看来,以后还是少同她接触的好。

  施云的宿舍到了,王耀民停下。

  施云走上台阶,突然回身说:“王先生,告诉你一个秘密:古川次长说的那位山本大佐并没有回国,他已经战死在中国的华北战场上。至于郑世卿的女儿郑曼丽,早就沦为日本军妓了。”

  王耀民吃惊地望着她。

  “请千万不要外传,这消息是绝密的。”

  施云打开门,道了声“晚安”,进屋去了。

  这一夜,王耀民睡得极不踏实,古川、施云、代子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现,后来,他们都不见了,严蔷儿的影子却变得十分真切。王耀民在心里默念:蔷儿,快来抚顺吧,我等着你,有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的……

 

 

  高等法院归“满洲国司法部”直接管辖,机构十分庞大;加上号称“模范监狱”的抚顺监狱,经费支出数额巨大,账目繁杂,远比王耀民想象的复杂得多,作为经理部的长官,王耀民很少得闲。好在王耀民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无穷的兴趣,记忆力又超群,工作起来并不困难。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王耀民极力把自己封闭在办公室、食堂、宿舍三点组成的狭小空间里,很少与外界交往。

  但有两件事令王耀民格外烦恼。具体地说,是两个人——两个日本人。

  一个是日本甲种委任官中田信一。这家伙是个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跛子,原是日军上尉,在东南亚战场上左腿受伤,落下终身残疾,后来被派到中国搞军事情报,因与一个同事争女人把同事砍伤,被军事法庭判刑一年,刑满释放后来到抚顺,因与古川有师生之谊,把他安排在高等法院做王耀民的助手。古川知他不懂财务,给他安排此职不过是个形式,他却不识时务,处处表现出占领者的野蛮和跋扈,令人十分厌恶。他知道王耀民深得古川的重用——经理部是高等法院里惟一由中国人掌握实权的部门,加之王耀民能力极强,所以在王耀民面前不得不有所收敛,可在其他中国同僚面前,经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动辄欺侮中国职员。

  按照“满洲国”的法令,中国职员只有高等官的待遇与日本人相近,可以吃大米,法院单设伙房和小餐厅,甲种委任官以下的中国职员只能在大餐厅就餐,吃的是粗粮,逢年过节方可有一点面食,大米是绝对没有的。中田为了在中国职员面前炫耀,故意把大米饭用饭盒装上,跑到大餐厅去吃,边吃边挑逗中国职员。乙种委任官范平就是他侮辱的主要对象。范平年近五十,家里有五个孩子,加上妻子和父母,一家九口全靠他微薄的工资度日,中午就餐时,他只能买最便宜的饭就着咸菜填填肚子。中田偏偏捧着饭盒坐在他的旁边,故意把大米饭挑得很高,仰着脖子往嘴里送,有时假装失手,把一小撮大米饭粒掉到范平的碗里,吓得范平连饭也不敢吃了,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中田。范平知道,一般的中国人吃大米饭是违法的,属“经济犯”,假如他一时不慎将中田迸落的大米饭吃进肚子里,哪怕只有一粒,也会给中田抓住口实,后果不堪设想。看见范平左躲右闪,中田得到极大的心理满足,扬起脸哈哈大笑。王耀民看不下去,把中田叫进办公室,指责他这种做法违反“协和”精神,破坏了“日满一德一心”的“治国方略”,应该严肃自省,否则,次长先生一旦知道会很生气的。中田不敢得罪王耀民,怕王耀民将他的挑衅行为汇报给古川,就故作谦恭地向王耀民鞠躬,然后龇牙一笑说,不过是同范平君开个玩笑,并无恶意。过后,还是那么一副德性。

  王耀民与中田发生正面冲突是另外一件事。一天,报纸上刊登了日军占领马来西亚的消息,中田看后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嚷嚷,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领土又扩大了!王耀民对他的张狂忍无可忍,斥责道,中田先生,既然是“大东亚共荣”,你称“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领土”是什么意思?中田一时愣住,脸上的横肉颤动一阵,蛮横地说,我是讲实质上如此。王耀民追问,依你的观点,“大东亚共荣”是形式上的,实质并非如此吗?中田满脸涨得通红,无言以对。古川从背后走过来,啪的一个耳光打过去,中田险些摔倒。其实,王耀民早就发现古川走过来,故意抓住中田的漏洞,说给古川听。挨了打的中田捂住脸怒视着王耀民,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另一个常令王耀民感到不安的日本人是古川的千金代子小姐。自从在她家里第一次见到王耀民后,这个日本小姑娘有事无事常来法院找王耀民,在他的经理官办公室一坐就是半日,还经常邀王耀民晚上出去吃饭或看电影。王耀民看出她是个思想单纯的女孩子,也看出她对自己有好感,但她那种张张狂狂的性格和无所顾忌的小姐作派,让王耀民心里反感。尤其是当着王耀民下属的面,她常常朗声大叫:“耀民君,我在门口等你,不见不散噢!”“耀民哎,明天休息,陪我上街去好吗?”……王耀民被她嚷得十分尴尬。每到这时,王耀民不敢抬头去看中国同事内涵极其复杂的目光,仿佛给这个不明事理的日本小姑娘剥光衣服,无地自容。而中田的一对猪眼早已喷射出充满妒意的凶光,恨不得一口吞了他。一天傍晚,下班铃声刚响,代子又如小鸟似的飞进大楼,当着经理部全体职员的面,一把位住王耀民的胳膊,把头紧贴在王耀民的胸膛上,要王耀民跟她一道去看皮影戏。王耀民的脸烧得厉害,用力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代子小姐,对不起,以后请别再来找我好吗?代子大出意料,呆呆地立在那里,精巧的小圆脸由红变白,抽搐着,蓦地,她双手捂住脸颊,哭着跑开了。王耀民望着代子双肩耸动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忍,觉出自己做得过分了,同时也有些忐忑不安,会不会因此而得罪古川?又一想,管它呢,从此免去这个日本女孩子的纠缠,也好。打那以后,代子果然再没有来找他。

  这天吃罢晚饭,隔壁宿舍的秦朝中过来闲坐,两人唠了很长时间。自从王耀民来法院第一天两人相识以后,由于年龄相仿,又都刚从校门出来不久,很快成为好朋友。秦朝中有一个哥哥在国民党军队里服役,是个营长,不知他们通过何种渠道联系,秦朝中对前方的战事了解甚多,常常有意无意地透露给王耀民一些信息,两人便忍不住对时局进行一番分析。今天也是如此。秦朝中离去后,已近九点,王耀民估计不会有什么人来了,就坐在台灯下给洮南的一个同学写信,希望他能设法打听到严蔷儿的具体地址。

  “……一旦得到她的情况,请速拍电报给我,切切!”

  写到这里,王耀民心里掠过一阵酸楚,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不知为啥,这两天王耀民有点心神不宁,夜里总是睡不安生,昨天夜里,王耀民躺下许久也未能睡着,就坐起来看书,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迷蒙中,见一身材窈窕的女子,满面凄楚地向他走来。起初,王耀民以为是施云出了什么事,前来找他,仔细一看,却是严蔷儿!王耀民又惊又喜,急步迎上前去,却被啥东西绊了一跤,骤然醒来。看看手表,三枚指针正好重合在一起,十二点整!王耀民激凌凌地打了个冷战。一向不信鬼神的王耀民,在心里敲起了鼓:怎么会这样巧,刚好是半夜,分秒不差?他以前听哪个嫂嫂说过,凡是有什么人托梦给你,都是在半夜。莫非,严蔷儿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梦境便是神灵在冥冥中向他昭示?王耀民粘信封的手禁不住有些发抖,糨糊把信皮也弄脏了。他扎煞着手,想着怎样才能把糨糊揩干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这么晚了,会有谁来呢?王耀民疑惑地走向房门,清楚地听到来人在叫他的名字,是施云!

  王耀民怎么也没有想到,施云此次深夜造访,竟然是为了代子小姐。进得门来,她开门见山,责备王耀民不该那样对待代子小姐。她告诉王耀民,代子小姐是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从小失去母亲,与父亲相依为命,很可怜的。平时,她一个人闷在家里无所事事,感到很孤单;自从认识了你,她变得快活多了,虽然有时耍点小姐脾气,但她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的。

  王耀民望着施云,静静地听着。直到施云讲完了,准备告辞时,他才说话了。

  “施小姐,是古川次长派你来说这些的?”

  “不,是我自己决定来找你的。”

  “仅仅为了代子小姐能从我这里得到一点精神安慰和感情寄托?”

  “可以这么说。作为代子小姐的校友和朋友,我不愿意看到她痛苦。当然,这只是其中的部分原因,还有……其它方面的因素。”

  “其它方面的因素?我不明白。”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王耀民听出施云话里有话,也许,她希望王耀民继续与代子交往下去,有着更为隐秘的目的。但这算什么?难道代子和我王耀民都是她这个神秘女人的工具吗?想到这里,王耀民有些愤愤然。

  “施小姐,你与代子小姐的关系与我王耀民无关,我也不想过问。但有一点你应该清楚,我王耀民是中国人,不想与日本人有太深的关系。”王耀民说着站起来,“请代我向代子小姐说声对不起,以后有机会我再当面向她道歉。”

  面对王耀民的冷落,施云并没有表现出怎样反感,更没有生气。她始终微笑着注视王耀民,明眸中闪烁出飘忽不定的神采,让人有些难以捉摸。她看见王耀民起身下了逐客令,从从容容地站起,说了句“深夜打扰,请原谅”,就缓缓地向门口走去。

  “王先生,我还是希望你能对代子小姐好一些。那样,或许对我们都有好处。”

  临出门时,施云依然微笑着对王耀民说,之后,轻盈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王耀民在屋子里来回兜起了圈子。她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好处”又是指何而言呢?这个施云——神神秘秘的美丽女子,她到底是什么人?王耀民想了很久,始终觉得她是个无法猜透的谜。

  

 

  日本人为了推广和普及日语,从新京的“帝室”下发一纸文书,对“满洲国”的“满洲职员”进行日语“登格”考核,自愿参加,凡达到一等翻译水平的“满洲职员”,月薪上调三十元。该文书鼓励“满洲职员”积极参加一等翻译的“登格”考试,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精通大日本帝国语言”,以便更好地为“大东亚共荣”做出贡献。

  文书传达到高等法院的各部门后,在中国职员中产生了不小的反响。人人心里明白,日本人的这种做法包藏不言而喻的政治目的。但三十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对薪金仅有日本职员一半的中国职员来说,诱惑力还是蛮大的。所以,报名参加考试的人很多。

  王耀民犹豫不决。王耀民知道自己的日语水平,一考必中。但他平时基本不讲日语,与日本人交谈时,故意在汉语中夹杂一些日语单词,显出日语会话能力很低的样子,给包括古川村一在内的日本人形成一个固定的印象:王耀民的日本语程度不高,光能听和写,口语表达很差。如果一夜之间成为一等翻译,日本人会怎样想呢?尤其是古川次长,会不会认为他对“大日本帝国不忠”、“心怀异志”呢?还有,那个令人厌恶的中田,会不会借此事大作文章,向上边的“思想矫正科”打他的小报告呢?“思想矫正科”是一个极为神秘、阴森的政治机构,它直接归日本关东军的特务机关单线领导,一旦被它盯上,凶多吉少。

  就在王耀民前思后想拿不准主意时,秦朝中气咻咻地跑来了。秦朝中劈头就问,耀民,你怎么还不去报名?再过半天,报名可就截止了呀。王耀民说,你来得正好,帮我参谋参谋。王耀民向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秦朝中听了,两只牛眼一瞪,大咧咧地说,这算啥!法律中不是没有明文规定不讲日语就要治罪吗,这不就结了!怕它个鸟!先把三十块钱捞到手再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王耀民的心活了。他想起远在洮儿河畔土里刨食的父兄们,他们要下多少苦力、流出多少汗水、种出多少粮食,才能挣到三十元啊!自己念书的这些年,他们为积攒每一个铜板供自己交学费,挨了多少累,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捱到今天,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怎能不指望他们在外做官的儿子、兄弟多寄些钱回去?若能把这每月多得的三十元如数寄回,他们的日子就会大大改善的呀。王耀民不愿再想下去了,他咬了咬了牙,去“通译部”报了名。

  王耀民一考即中。“通译部”的日本头目嘴里连说“腰西”,还赞赏地伸出了大拇指。

  王耀民在许多中国职员钦羡的目光中,志得意满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嘴里轻轻吹着口哨,开门,沏茶,正准备坐下,猛然发现门边有一张纸条,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耀民:你不应该参加这种考核,它很可能给你带来麻烦。请速寻找恰当的理由向古川次长说明之,以防有人从中滋事。阅后焚毁。

 

  “有人”两个字下面加了重点号,不用问,指的是中田。王耀民看出是施云的笔迹,又见上面直呼他为“耀民”,不像平时见面那样称“王先生”,心中掠过一丝悸动。他看出施云对他还是很关心的,而且,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这让他又惊又喜。但又不能不为她的提醒而担忧,觉得自己目光短浅,头脑简单,实不该为图三十元小利而折腰,使自己陷于被动,处在极为不利的境地。王耀民后悔不迭,然为时已晚。眼下急需的是,找个什么理由去敷衍日本人对自己的怀疑和责问呢?

  就在王耀民辗转于办公室绞尽脑汁时,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是中田。这个跛子一瘸一拐地来到王耀民跟前,脸上浮现出阴险、讥讽的笑。耀民君,我衷心祝贺你日语登格成功,每月得到三十元钱。停了停,又说,你的日语原来这么好呀,平时怎么不见你使用大日本帝国语言呢?这是不是如你们满洲人说的,叫做“真人不露相”呢?

  施云果真说个正着,这个家伙居然明火执杖地打上门来了。他的话语中极其露骨地充斥着挑衅和威胁,充斥着小人得志的猖狂。王耀民十分厌恶地打量着这个猪猡似的日本残兵,觉得他的面目可憎到了极点,令他无论如何难以再忍受了!王耀民快步走过去把门拉开,喝道:出去!

  中田怔了一下,大概他没有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国职员敢对他这样,竟呆在那里。他的头微微偏着,眼睛也有点斜视,一副迷迷登登的神情,好像根本没有听清王耀民说的话,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去,给我立即滚出去!”

  王耀民怒不可遏,吼声震动整层大楼,引得大厅里正埋头工作的中国职员纷纷抬起头来,惊讶地朝这边张望。中田那张堆满横肉的脸耸动着,终于露出一丝胆怯,也许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个怒气冲天的中国青年非同一般,而是他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一个有人撑腰而并非摆设的顶头上司!他悻悻地回过身子,牙齿用力咬着下唇,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王耀民出去关门的一瞬间,向大厅里扫了一眼,看见不少中国职员的脸上都挂着一丝微笑,连范平的眼里也有了少见的光彩。

  下班前,王耀民接到古川的电话,要他晚七时到家里去一趟。王耀民又一次感到施云的话应验了。刚才给中田这家伙闹腾得满肚子气,竟把如何应付登格考试带来的麻烦给撂下了,现在不得不把整个思绪重新集中到这个恼人的问题上来。是呀,倘若古川问起,该怎样回答呢?他真希望此时能有个人帮他出出主意,想出一个稳妥的万全之策。要是施云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同她商量一下。王耀民为自己冒出这个念头有点吃惊,他在心里问自己,王耀民呀王耀民,你这是怎么了,难道那个难以捉摸的神秘女子,竟然成了你的主心骨和保护神吗?

  稀里糊涂地吃过晚饭,王耀民心事重重地向古川家走去。来到小花园时,王耀民看看表,差十分钟七点。他不想提前进去,古川是个严格掌握时间的人。王耀民点燃一棵烟,边吸边思索着那个该死的“理由”。恰在这时,楼门洞开,两个苗条的倩影来到花园,不用细看,是施云和代子。

  “王先生,古川次长正在等你呢。”施云大声招呼,疾步走过来,低声说:“争取主动,照直说,不要支吾搪塞。”又回过头去喊:“代子小姐,你看谁来了?”

  代子没有动,依然站在楼门口,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充满哀怨地望着王耀民,嘟着小嘴,不说话。王耀民赶紧走上前去。

  “代子小姐,那天实在对不起,再次请你原谅。”王耀民说着,深深鞠了一躬。

  代子格格笑了,上前拉住王耀民的胳膊,快步奔向楼里,边上楼梯边嚷:“爸爸,爸爸,耀民君来了!”王耀民回头瞥了一眼施云,见她正微笑着冲他点头,目光中含有明显的鼓励。

  古川刚刚洗浴过,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见了王耀民,稍微欠了欠身,指着对面的沙发,要他坐下说话。代子满面春风地献上茶来。

  王耀民说:“次长先生,对不起。”

  古川已知王耀民指的是日语考核一事,却故意装作听不懂,问:“耀民君,你在说什么?”

  王耀民直言不讳:“次长先生,我的日语很好,在学校时就是优等。我平时不讲日语,另有苦衷,并非有意瞒您。”

  古川听了,颇感兴趣似的向前倾了倾身子:“噢?说说看。”

  王耀民答:“我不愿被看成数典忘祖的人。我习惯于使用自己民族的语言。”

  古川盯住王耀民,目光犀利。好一会儿,他站起来,晃着瘦长的身子在客厅里踱来踱去,木屐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嗒嗒声终于戛然而止,古川重又坐回沙发里。

  “耀民君,我欣赏你的诚实,也尊重你的品格。不过,我也希望你能够毫无保留地与大日本帝国一心一德。”古川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不仅是为了日满亲善,也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前程。明白我的意思吗?”

  “耀民明白。谢谢次长指教。”

  古川叹了口气,感慨地说:“我来满洲这么久,可惜,遇到像你这样的青年太少了。”

  王耀民说:“次长先生过奖了。其实,茫茫人海,耀民不过一粟。”

  古川摇头:“凤毛鳞角。”

  王耀民最担心的事终于了结,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浑身轻松许多。看看时候不早,赶紧借机转换话题,问:“次长先生找我来,还有什么吩咐吗?”

  古川点点头,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古川告诉王耀民,“满洲国”皇帝溥仪又一次去东京拜访了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为广布天皇陛下恩德,决定在全满洲实行特赦。“司法部”要求得很急,必须在一个星期内完成这项工作。因要审查大批卷宗,手续极为繁杂,从明天起,法院的日常工作一律停止,集中一切人力完成这项工作。古川要王耀民做他的副手,全盘统管,一定克期完成,不得有误,更不能有半点差错。

  王耀民暗暗吃惊。这么重大的事情,理应由院长等重要人物担纲,而这个古川偏偏抛开了院长、副院长,选择了一个年纪轻轻毫无司法经验的经理官挑头,到底是为什么?王耀民不知古川是真的信任他还是又一次对他进行考验,一时难以作答。

  “怎么样,有信心吗?”古川问。

  “次长先生,您知道,我不是司法官,也缺乏资历,恐怕……”

  “耀民君,我是经过慎重考虑才把你视作最佳人选的。”古川切断王耀民的话,急急地说下去。“我相信你的能力。不必推辞了。”

  王耀民见古川决心下定,把话说得很死,知是不能再推脱了。但接手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连身家性命也可能搭进去。王耀民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忧。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的代子无声地走过来,挨着古川坐下,眨动着长睫毛,瞅瞅王耀民,又瞅瞅父亲,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哀哀的,很伤感。

  “耀民君,帮帮爸爸吧,他太累了,身体又不大好,代子求你了,拜托你了……”

  她竟孩子似的哽咽起来,把头深深地埋进古川的怀里。古川苦笑了一下,伸出瘦长的手,轻轻拍拍女儿的头,说:“天不早了,休息去吧。”

  望着眼前的一幕,王耀民觉得,这个外表有些张狂的日本女孩子,也许真如施云说的那样,她其实很苦,很可怜。是呀,只身随父漂泊异国他乡,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终日里形单影只,怎么可能愉快、幸福呢?

  王耀民觉得应该告辞了。他站起来,对古川说:“次长先生,谢谢您的信任,耀民竭尽全力就是了。”

  离开古川住所,刚走出花园,就有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一把抓住王耀民的手,是施云。王耀民还是第一次看见施云如此激动,如此忘情。他感觉到施云的手在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耀民,太好了,这可是个绝好的时机,千万要把握住啊!”

  王耀民被施云的举动搞得一愣。他停下脚步,望着黑暗中的施云。这个谜一样的女子,王耀民一直觉得她的内心深处急隐藏着无数机关,但看起来却又一片模糊;今天夜里,她的抑制不住的冲动,使王耀民看得明晰了,再也没有雾里观花的感觉。

  王耀民没有说话,与施云默默地走着。他想把手抽回来,她却越握越紧了。王耀民能够感受到,身边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的胸臆间,正有雷霆万钧在滚动,在轰鸣!直觉告诉他,不久的将来,肯定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