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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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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一个白天和两个黑夜

 

      1、我看见的黑夜

 

      天黑下来的时候,吴连长和姐姐讨论谁留下来看着我和孩子在医院过夜。吴说应该他留下,因为姐姐这一天已经很累了;姐姐说,那半夜孩子醒了,你会给他换尿布吗?吴说不是很熟练。姐姐说,第一宿很关键,还是我在这吧。明天早上你来替换我,我白天睡。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吴连长走了,回家了。我说大姐,你上床睡吧,都累一天了。姐姐上床后就把灯关上了。

       在黑暗里,我决定闭上眼睛。我清楚地知道我应该睡觉,我流了那么多血。在我睡着的时候,肉体的修复工作才能很好地开展。这就如同一辆车,只有停下来才能对它进行修理。我决定停下来,我决定闭上眼睛。在这种清晰坚定的意志下,我闭上了眼睛。一会我又睁开了眼睛,再就不肯闭上。我发现我的身体不执行我的命令,或者不能坚定地执行我的命令。在黑暗里,我的眼睛大睁着,看着黑暗里的一切。我视野里的一个柜子一个床,我已经看了一下午了。现在,我接着看,没有看厌倦。这是多么反常啊!我开始寻找原因,是什么给了我的肉体反抗意志的胆量和力量?最后,我把怀疑的目光落在了那支手术后期给我用的杜冷丁身上。只能是它导致我丧失了痛觉,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给予我对单调物体长久注目的热情。这个热情连黑暗都没能把它浇灭。我的眼睛在黑暗里慢慢地能看见物体了。我看见那个白天一直关着的柜子,它紧闭的门打开了。我看见里面是连绵的远山,云彩在山坡投下的一片阴影,有水从那山上流下来,水向我流了过来。我担心那些水会淹了我们的房间,我把已经睡着的姐姐喊醒了,我说快把那柜子关上。姐姐打开灯,说柜子的门不是好好地关着吗?你还没睡着啊?我说我看见一只老鼠从那柜子里跑出来了。姐姐说好好睡吧,她关上灯又躺下了。我注视着那个柜子,担心那门又被打开。如果没有那些向我流过来的水,光山、云是很好看的。而且,柜子里是白天,它还拓展了我的视野。目光在日光里流得很快,很流畅。好久,那柜子门没有打开,没有为我呈现它包藏的山水。我想,这个柜子的性格是这样的,它喜欢突然而至,你若有了准备,甚至有了堤防,它就不再玩这个游戏了。现在它关上它的门不跟我玩了。我后悔喊醒了姐姐。我意识到,柜子里的水不会真的流出来,那是它为我虚构的。柜子是在跟我玩,它在给我演电影,它没有恶意。显然我误解了柜子,那些突然的白炽灯光,伤害了它。我想安慰它,就小声说,开门开门开门。门真的就开了,不是柜子上的门,是我头顶的房门。是我妈妈进来了。能快速认出进来的人是我的妈妈,我主要依赖她身上的那些衣服。那些衣服是我亲手为她穿上的。吴连长抱着一包衣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给我妈擦干净了身体。我打开那包衣服,共有七件:短内衣内裤、长内衣内裤、棉衣棉裤、大衣。吴连长说快点穿衣服吧,迟了穿不上。说完迅速解开我妈的衣扣。我看见母亲的胸突然就暴露在很多人的目光里。我推开他,我穿!可是我的手不住地抖,我竟不能快速地把那些汗湿的衣服脱下来。母亲所有的衣服都要脱下来,在那么多的目光之下。我突然全身无力,我的手什么也拿不住了。我说妈呀,都两年了您还穿着这套衣服?冬天穿着还行,夏天不热吗?我妈她不说话,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先看了看我,又转过身看了看我姐姐。然后她就向我头顶的婴儿床走过去了。她把孩子从床里抱了出来,她抱着孩子在地上走。我说妈呀,你自己生了7个孩子你还没抱够吗?我妈还不说话,她不看我,没听见的样子。这时我想起了我妈生前对我们说过的一句话,我妈说,要是梦见死人,一是千万不要跟他说话,二是他跟你说话你不要答应。我问为什么,我妈说,那样你就容易死。此后,我常梦见死去的亲人。我梦见我父亲,他不跟我说话,我喊他他也不答应。我明白父亲是不愿意让我死。妈妈现在也不跟我说话,她也不愿意让我死,可是不对,我可睁着眼睛呢,我知道我没睡觉,这不是在做梦。这时,姐姐突然醒了,她马上打开了灯,孩子醒了,姐姐说。我也在灯光出现的时候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姐姐到小床边把她外甥抱了出来,肯定是尿湿了。她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到她的床上,打开了被子。姐姐说,他不仅尿湿了还拉屎了。我说他什么都没吃怎么会有屎呢?姐姐说都有。给他换好了干净的布后包好,他还是哭个不停。姐姐就抱着他在地上来回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他可能是肚脐疼。孩子的哭声没有平息下来,反而越来越响亮。姐姐说,我很会哄孩子的,怎么这么哭呢?在孩子因果不明的哭声里,姐姐也没有了主意,她说我去找医生来看看。医生来了说,饿了,给他吃奶。姐姐说,哪这么快下来奶?才一天。医生走过来,揭开我的被子,用食指和中指按压我的乳晕部位,我看见乳头被压得向一边歪倒下去,同时有乳白色的液体流向手指压出的坑洼里,医生抬起手指说,有奶,让他吃吧。孩子被抱了过来,我侧过身,努力把一个乳头对准孩子还在哭泣的嘴。他却不吃,他还继续哭。医生说,要让孩子把乳晕都吸到嘴里,才能吸出奶水。我们按照医生的吩咐做了,可是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医生说等不哭了再给他吃。医生走了后,姐姐说,这孩子哭得怪,是不是撞着什么了?姐姐把孩子放到小床里,说我给他立一下钱。姐姐迅速就找齐了立钱的工具——一只碗,一面镜子,一枚五角的硬币。碗里放好水,镜子放在水碗上面,镜面朝上,硬币放在镜子上面。姐姐开始对着镜子和手里的硬币说,是不是奶奶来看孙子了?要是你就站住吧!同时松开放在镜面上的钱币,那个钱币毫不犹豫地就倒在了镜面上。姐姐把硬币扶起来,又说了一遍刚才的话,硬币离开手指的扶持还是迅速地歪倒了。我说,可能不是他奶奶。他奶奶离得远,不能来的这么快。姐姐思索着说,那是谁呢?我不想再说了。姐姐开始一个一个地试验,当说到是他姥姥来了吗?那枚一直不停倒下去的硬币突然就站住了,而且站得那么稳。姐姐笑着说,妈可真勤快,自己的孙子那么多,还不忘来看外孙子。姐姐端起碗在我的头上绕三圈,又在孩子床上绕三圈,然后向门外走,她说妈一切都很好,也看过了,妈你就回去吧。姐姐出门后怎么处理那些水我不知道,她回来时,碗是空的了。她把碗扣在了窗台上。孩子的哭声并没有马上停止,姐姐还是抱着他在地上来回走。过了一些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一两声鸡啼,声音不太远,很清晰。这医院附近有人家养鸡,并且是公鸡。很快,孩子止住了哭,姐姐说,这小祖宗总算睡着了。差不多哭了一夜。我说大姐你听见刚才鸡叫了吗?姐姐说我听见了。姐姐醒悟过来,鸡刚叫完就不哭的。还真是有人来了。刚才我送也没送走。才走。姐姐往床上横着一躺,这下没事了。这时天已经亮了。

 

       2、吴连长的白天

 

       吴连长来的时候,孩子还没醒。他哭了一夜,累了。吴给大姐带来了早餐,我的由医院提供的催奶汤也送来了。我只喝了半碗,就热得全身都出汗。我感到两侧的腋下硬起来,麻木起来,像刚吃完麻辣烫后的舌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一会我的乳房就疼了起来,我一摸,它们竟然像两块石头那么硬了。这时姐姐吃完了早饭,一边穿外衣一边说,我走了,晚上再来。我忙说,大姐你先别走,你看我这是怎么了?姐姐走过来,按了按说,是下来奶了,一会孩子醒了就给他吃吧。

       上午10点多的时候,一直寂静的小床里,突然传出了婴儿的哭声。我说你快把他抱过来吃奶,我都快爆炸了。结果,孩子他吸了几下乳头就又吐出来,更大声地哭。我们束手无策。吴连长说,我去找医生。医生来了说,是堵住了,孩子的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说完把目光落在了吴的身上,就得你帮忙了,医生笑了。我看见他的脸呼地就红了,他往后退了一步,明知故问,我怎么帮忙?女医生说,你总比婴儿有力气吧?吴连长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生说,有别的办法,但这个办法最省力,最好。医生看出吴害羞,就说,那我先走了,不行,再去找我。见医生出去了,我得意地说,吴连长,你快点呀,谁不求谁呀。我涨得快受不了了,你儿子也饿得快受不了了。我们俩的困境只需要你动动嘴。吴开始向我走过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他在我的床边直直地站着,脸上的红色还停留在那里。我说你弯下腰啊!站着怎么干活啊!孩子还是哭个不停。他被他儿子的哭声从后面猛地推了一下,他弯下了腰。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个省力快捷的好办法,他轻松地就把囤积得满满的谷仓门给打开了。细小的谷粒涌了出来。我说快把孩子抱过来。他嘴里含着那口奶,不能说话,只是快速把孩子塞给我,然后就夺门而去。这下孩子肯吃奶了,因为他不用费劲那奶水就自己流到了嘴里。一会,我的那侧乳房就像水袋那样软乎乎的了。这时,吴连长回来了,他站在床边,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儿子吃奶。我的乳房的胀痛得到了很好的缓解,话说就平静多了。

       吴连长,这奶是不是很甜?

       吴说,不甜,腥。

       我说那他怎么这么爱吃?

       吴说,他知道啥?可能还没有味觉。

       我说,可是营养价值高啊!初乳有免疫力,就那一口,这个春天你就不会感冒了。

       吴说,真的吗?可我咽不下去。我吐门外痰盂里了。

       我说,你这个败家老爷们啊!

       吴说,我宁可吃药,也不吃你的奶。除了我妈,我不吃别人的奶。

       我说,对,要无限忠于自己的母亲。饿死不吃别人的奶。

       吴说,我妈不可取代。

       我吃惊了,谁说要取代你妈了?你只是做了一项下水堵塞的疏通工作,就联系到我要取代她老人家?对了,她老人家今天晚上就要来了。现在应该在梅河口换车。

       吴连长立刻紧张了,你瞎说啥呀,她去世了你不知道?

       我说,去世了并不是她就不存在了,她没在你心里吗?昨天晚上,我妈来过了。我妈抱一抱孩子,孩子就哭。他认生,不认识他姥姥。

       吴大惊,你还胡说!想过来捂住我的嘴。

       我可没胡说,不信你问我大姐,她可以证明。原以为是你妈,后来证明是我妈。我妈离得近,所以先到了。你妈离得远,估计是今天。今晚你别走,你自己看吧。

       吴连长说,躺床上不能动了,你还装神弄鬼,你俩一对迷信。

       我不想跟他说这个事了,我说,不信,你今晚在这等着。事实胜于雄辩。

 

       3、又一个黑夜

 

       天还没黑,姐姐就来了,手里拎着个保温饭盒。她说给我包了饺子。姐姐让吴连长回家,说晚饭都做好了,在锅里。吴就要走,我说你不等了?吴说,谁相信你的鬼话。姐姐站床边看着她外甥说,现在这么消停,昨晚可把我吓死了。她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说你最怕什么?她说我最怕半夜孩子哭。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最瘮人了。我说为什么?姐姐说不知道,就是害怕。

       姐姐把一只木凳放在我的床边,给我做饭桌。她把饺子拣到盘子里,说,快吃吧,还热呢。我刚好有了饥饿感觉,就拿起一只饺子吃了。当我吃第二个的时候,问,大姐,什么馅的?姐姐坐在对面正看着我吃,她说青椒馅。我说青椒我吃出来了,除了青椒。姐姐说,那就多了,有猪肉、牛肉、羊肉。她说时脸上是被她强压住的笑,并且,她说时目光不平静。我拿起第三个开始吃。吃一个饺子我一般是两口。我一口就咬掉了一半,那个饺子的最大截面就在我的眼前了。我看见躲藏在绿色蔬菜后面的那些肉颜色很深,呈酱红色,甚至有点发黑了。我说大姐,你在馅里放了多少酱油啊!姐姐说,怎么样,香不?我说有点香过头了。一股奇怪的香。姐姐说,我放了调馅王。那里面各种香辛料,很多种。可能是调料的味。我吃到第五个就不想吃了。姐姐一看说,都得吃了,还有十几个了。说完她就把那些饺子都倒进我面前的盘子里了。盘子满满的。我说我可吃不了,趁热大姐你也吃吧,反正我吃不了。见我不动手拿光看着犯愁,姐姐就用筷子夹起来一个递给我,我就只好接过来。我的速度慢了下来,已经不能两口吃完,需要四口。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一个完整的饺子就又递到了手里。我说最后一个。姐姐说,再吃几个,再吃几个,我费那么大劲包的。就又接过来,我突然发现,在我吃饺子的时候,姐姐很紧张。她的牙齿也在轻微地动,像是在帮我咀嚼。我对手里的饺子起了疑心。在吃第十个的时候,我咬了一口停了下来。我仔细研究那馅。姐姐见我停下来就说,快吃快吃,看都凉了。我说噎着了,等一会。姐姐去给我倒水。我从那些被姐姐切得很细小的馅里,发现了一个大块。它有小指甲那么大。我用舌头把它洗干净,吐到手心里。我看见这块东西一面是光滑的,一面是粗糙的,像猪肚。等姐姐端着水走过来,我就把手伸到她的眼皮底下,这是什么肉?姐姐一看,觉得瞒不住我了,就说,你看你,闭眼睛吃就得了。我还能害你?我的那两个都吃了。哪有人给我包饺子呀,就用水煮了,也不让放盐,总算给了我点酱油,切成丝,我就那么吃了,像你这么绞性。别人要买我都没卖,洗得可干净了。快吃,都吃完。我用手把嘴捂住,不吃。我就不吃。我不吃人肉。不吃自己的肉。姐姐没办法了,她端着那些饺子,剩这么多,可怎么办?我说你吃吧。不是说大补吗,你那么瘦。姐姐说,要不给李礼吃吧。我说他更不能吃。他比我绞性。让他吃一口奶他都吐出去了。这时,那催奶的肉汤就又送来了。我一闻到那肉味就忽然恶心了。姐姐想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说,千万别端过来。刚吃的饺子要吐出来了。姐姐赶紧退回到桌子边,她怕我真的吐。那她更前功尽弃了。现在,她的行动算成功了一半。我听到姐姐开始喝那肉汤,我说,把那饺子也吃了吧。姐姐说,我还想留着给你下顿吃呢。我立刻说,下顿死活不吃了。下顿我要喝粥吃咸菜,煮鸡蛋也行。就不吃饺子不喝肉汤了。姐姐说行,愿意吃鸡蛋也行。姐姐可能是开始吃那饺子了,因为她说,这该你吃的都给我了。一会儿,我都得下来奶了。她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我一笑,腹部的伤口就疼起来,我想止住笑又止不住,我说你别惹我笑,我肚子疼。

       姐姐出去打开水,屋子里又剩下了我。现在我知道,在这个屋子里,我不是一个人,只是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不哭,连呼吸我也听不到。我的腋下又开始发麻,乳房又变成硬帮帮的。我像个大水库似的。我像个奶牛似的。他怎么还不醒呢?再不醒我就要爆炸了。我发现我需要他帮助我。我把手从头顶伸出去,越过铁栏杆我抓住了木栏杆。我轻轻地摇动他,同时还小声地喊——喂。喂。喂。听到姐姐进来的声音,我立刻停止下来。我说大姐,快点把他抱过来吃奶啊!姐姐说,还没醒呢。我说他得什么时候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