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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我选择Y精子

       推开门,我就来到了后院。残雪在墙根,碎煤堆上的缺口很大。医院厨房的门半开着,水泥地上是浅薄的水。水桶红色,里边伸出几只白条鸡金黄色的脚。鸡脚有七八个,痉挛般地举着,像是一个现代舞的动作。一条鲤鱼在地上,怒目圆睁,看样子是死了。张开的嘴收不回去。死前它曾大声地呼喊过?不是饭口时间,这里没有人来,但我听到空旷的屋子里有众多生命挣扎的声音纠缠着。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我被规定不停地走。医生让我用行走的方式摇晃我自己的肚子。肚子里吴连长的孩子头冲着天空,与所有枝头悬挂的果子的方向相反。医生说这个姿势是错误的。医生说他得自传180度,让自己的头跟大地成直角,摆好一个向大地俯冲的标准姿势。我说这个他做不到啊!他在一个混沌里,那里没有上下,没有天地。他不知道人间的果子的头都朝着什么方向。他无法向什么学习。他不知道自己错了,他想用脚着陆,像个伞兵似的,拽着水母一样的降落伞,飘飘荡荡地用脚着陆。医生说,没有人能用这种姿势降生。他必须用头颅打开道路。一开始,我们都没有天空,没有氧气,我们是从泥土里生生挣扎出来的。只有头能撞开泥土,只有头能打开道路,脚不能。

       第二天,我终止了这种楼上楼下、楼前楼后的行走。我认为这种方法过于轻柔。轻柔不适合我。轻柔不适合我肚子里姿势严重错误的孩子。轻摇一只钟表,指针是不会大幅度转动的,得用力量拨动指针。我建议医生从外面打开一个出口,然后伸进去一双手,对困在里面、无力改正错误的孩子进行一个有力的接应。医生说胎音很正常,胎盘等级还是I,他有充足的时间看到并改正自己的错误。我说不行,关键是他不知道自己错了。他一开始就被摆放反了。是那双手的错误。他需要救援。给他的逃生工具放错了位置,这是一个失败的魔术。

       电灯吊在高高的顶棚上,光芒四射。母亲把它拉灭,在手心里点燃半支蜡烛。放在桌子上。孵蛋的母鸡用叫声和脸色表达不满,它对母亲伸到它腹下取蛋的手又生气又无奈。但它没有太过激的行为。母亲把拿出来的鸡蛋在烛光那里照了照就又放了回去。被放回去的蛋是里面已经有了一只小鸡的蛋,而留在了桌子上的蛋是石蛋。石蛋里面没有小鸡。没有小鸡的蛋就像石头。像石头的蛋很少,因此,警惕的母鸡没有察觉它的蛋少了一两个。它大致数了数,就又趴下了。我把这两种蛋凑近那只蜡烛的光,像母亲那样把蛋置于我和烛光的中间,这时我就看见了鸡蛋的里面。那里面一头是空的,看上去很亮,这亮的部分是一只鸡蛋里面的天空。天空下面是暗影,暗影是鸡蛋里面的海洋。海洋里面满满的,海洋里面有一只抱成一个团的小鸡。这只小鸡的身体,把海洋的海平面弄出了起伏,很大的起伏,像是卷起了一个大浪。石蛋里面也有天空,下面也有海洋,但是,不同的是,这个海洋里没有小鸡,没有生命,因此,这里的海平面是一条水平的线,上面没有起伏,没有生命卷起浪花。原来,判断一只鸡蛋是死的还是活的,是这样容易,这样清楚。生命它不躲藏,它要从背景里凸显出来,它生怕别人看不见,看不清。28天后,窝里的十几或二十几个蛋都摇动了起来。小鸡从里向外敲击蛋壳,嘟嘟嘟——它们在用力开门开窗。等窗子打开,它们的声音传出来——嗫嗫嗫。我是母亲的小助手,往碟子里放小米放水。它们一出来就会吃米粒。我一次次目睹它们从全封闭又没有任何缝隙接口的蛋壳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为我表演逃生魔术。给它们的逃生工具是一样的——头上的喙。喙长在身体的最上端最前端。喙在前面,柔软的身体跟在后面。可是我一回头,看见窝里还有一枚蛋。它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没有一丝生命挣扎的迹象。但我知道这样的蛋里也是有一只小鸡的。这枚不动的蛋,我想它的时辰还没有到来。它的逃生工具还没有被放进去,或者它还不会使用。这需要等待。我妈说不是的,它的喙够不到蛋壳。它的逃生工具放错了位置。这枚蛋是个失败的魔术。我以为这只倒霉的小鸡就完了。接下来母亲用了一个简单的办法把小鸡拯救了出来。母亲的工具是一把锥子。锥子是救援的工具,形状接近一个坚硬的喙。锥子比喙清醒。比喙行动方便。比喙坚硬比喙果断 。锥子是金属。母亲用锥子在蛋壳外凿出一个洞,再扩大到能伸进去两个手指。母亲的手指在里面紧张地工作,展开搜救。最后在一只翅膀的下面找到了那把工具。母亲拽住它把小鸡的头拉了出来。我看见它的颈扭了几道弯。原来是小鸡长得太大了,沾满了所有空间,喙被紧紧夹住,无法挥舞。母亲把它的下半身仍留在蛋壳里,让它自己蹬掉。我看见它一出来就睁开了眼睛,并不发出哭声。

       孩子睡在位于我头部的一张小床里,并不发出哭声。他的身体与我的身体被摆成了丁字。他是那一横,我是竖钩。他堵死了我的去路。他的哭声沙哑,往低里走。护士小辉把他从医生手里接过来,走向手术室墙边的一个小台称。那里应该还有一盆温水。一个我们带来的小被子。被子是姐姐做的,蓝地上有排成队的斑马燕鱼。小辉从手术台向那盆温水、称、小棉被走过去时,在我头部位置停了几秒。她俯下身让我看一眼我的孩子。小辉是左手托着头,右手抓着孩子的两只脚,从我的左侧走过,这样我就先看见了他的脚、腿、生殖器。

       小辉说,男孩儿。

       这是我第三次知道他是个男孩儿,第一次看见他是个男孩。这一次看见也证明了那两次的判断都是准确的。科学仪器是准确的,那支在我手腕上摆动的铅笔是准确的。我的一根头发,从铅笔上端的橡皮里穿过去。铅笔悬在我的头发下,悬在我手腕的脉搏上。铅笔开始摆动。开始,铅笔的摆动是慌乱的。后来,铅笔安下心来。只从胳膊向指尖这个方向折返,心无旁骛。其实铅笔是个木偶,它的摆动轨迹受控于我的血液。我的血液规定它要沿着这个方向摆动。这是一个男孩的摆动。他在我的身体里,刚一个月大。但他已经控制了我全身的血液,并通过血液控制了我身体外一根铅笔的运动轨迹。

       从那个中午,在同事薛果果的帮助下,证明了我身体里一个男孩的存在之后,我开始吃肉。吃各种肉。我想我得给他运输整车的动物蛋白了。在这之前,我是不吃肉的,我只吃碱性食物,也就是素食。我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用碱水浸泡。我要保住性急而短命的Y精子。我选择Y精子。我在食物上做手脚,在洗澡液上计算碱的百分比。我杀掉所有的X精子。我用一个可靠的公式演算出我的排卵期,然后制定吴连长的时间表。我要求吴连长像上中学时一样,听到铃声准时跑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然后专心致志。在这件事上,他十分合作。他们家3代单传,列祖列宗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吴连长无法把信任建立在一支在我的手腕上晃动的铅笔上,他要眼睁睁地看见。6个月大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带进了B超室。B超室的医生是他战友的家属。她对他说,男孩儿。看得很清楚。胎儿正好脸朝外。

       晃动的铅笔反复说:男孩儿!

       B超医生对吴连长笑着说:男孩儿!

       小辉在无影灯下小声对我说: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