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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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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

  这一天上午,张祖薪将我押回大张村祠堂门口,说是要开议事会,用乡规民约处罚我。他这是无法无天。你记得他们把你带出乡政府旁边的派出所的情形。警察倒还客气,但是熟人与不熟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我们农民的素质有的高,有的不高,有的随大流。他们好多人拿眼睛瞪你,眼里露出凶光。凭什么?因为你倒霉了。他们见你与警察一起走过时,他们吓呆了,像木头一样,眼中露出颤抖的光,浑身的血液加快流速。你上了祠堂台子罚站,张祖薪坐在桌子后面,不理睬你,他很轻切地和蔼地跟旁边的干部交头接耳,小声说话。他知道你来了。他故意不看你。他是族长,他说要开族里会,这是他的一大发明。
  议事会开始不久,你发现你的大伯,张祖莉的爸爸张高清也坐在上头。张祖薪刚刚宣布纪律,你的祖婆婆柱着拐仗,一步一步颤巍巍地向祠堂走来。白果树,白果树,在她身后不停地摇晃。她一走进会场,张祖薪马上呆住了,你的大伯张高清连忙走到她老人家面前,扶着她老人家的胳膊。祖婆婆脸上堆着笑,朝你大伯说:先罚我的站,再罚祖火,岂不爽快了!张高清见祖婆婆这样说,又急又痛,连忙陪笑道:祖婆婆,您有什么话,只该叫了孙子进去听教。祖婆婆说:哼!我以为是哪个和我说话,只可怜我一辈子没有养出好儿孙,你教我和谁去说话!
  张高清听这话不像,连忙下跪:祖婆婆,祖婆婆,现在罚祖火的站,也是为了张家的好!
  祖婆婆说:是啊,你和你儿子是为了张家的好,我和祖火的小姨子姚瓦是姚家台的人,你就让我们回姚家台去吧!满祠堂的人一听,全部傻了眼,看样子祖婆婆是真的急了,这才发出狠话来。
  这时,巩莉莉和姚瓦披头散发冲进会场,她们扶住了祖婆婆垂泪痛哭。祖婆婆气喘吁吁地说:人家巩家姑娘并没有要你们下狠手,巩家姑娘也有巩家姑娘的苦处,你们清楚不清楚?你们只知道摸秋摸秋,也不知道摸秋还有摸秋的办法哩。我老婆子,快活一百岁了,你们罚祖火的站,就能罚出个一男半女来?我看你们是把被窝盖横了……你们都是有文化的,有知识的,今天我倒是要出一道题目考一考你们。说的是襄河里游来两条蛇,一条是公蛇,一条是母蛇,么样才能分清这两条蛇的公母来呢?
  祠堂门口,千人百众,鸦雀无声,无一人能够回答。这时,我的六岁的女儿丫宝从人缝里挤出来,她张开两片红红的小嘴唇,以稚嫩的声音回答说:我知道,我的祖爹爹胆子大,他把两条蛇捉回来,放在细软的绸布上,不动的就是母蛇,烦燥爬动的就是公蛇。
  祖婆婆说:丫宝最乖。丫宝答的对。人家姚瓦对丫宝最好,你们知道不知道?她是丫宝的小姨子哩……这时,祠堂千人百众全都轰动起来。这时的我,也顾不得什么罚站不罚站的了,我连忙和巩莉莉一起端来一把椅子请祖婆婆坐下。
  这时,老羞成怒的张高清脱下布鞋,冲到张祖薪跟前,拿鞋底直抽张祖薪的脸。他一边打,一边骂:王八蛋!王八蛋!我叫你逞能!我叫你逞能!祖火怎么啦?找了小姨子?谁说他搞上了小姨子?你他妈的吃多了,猪油蒙了心,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他是三岁两岁?怎么不知道好歹?要你来管他?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连忙跑到我大伯也就是张高清面前拦住他,要他不要打了。张祖薪斥退警察,反过来抱住我,痛哭失声说:兄弟,兄弟,我也是万不得已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八大富豪将款子抽走,银行不贷款,外贸不给订单,坛坛罐罐卖不掉,到那时候,全村一百多个窑匠就没饭吃呀!兄弟,你知不知道我的难处呀?这时张祖薪倒在我的怀里,我们兄弟二人抱在一起痛哭,呜呜……
  然而,这时候,谁也没想到的意外事情发生了。刚才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的祖婆婆,一不用拐棍戳地,二不摇着脑袋唉声叹气。她身子一歪,倒在椅子背上。巩莉莉大声惊叫一声,托住祖婆婆沉重的身体,祖婆婆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不一会儿,撒手归西……这样一来,祠堂里的男女老少全都跪下,哀哭之声,震动了大张村和姚家台子……
  葬礼是隆重的。从县到镇,无数辆轿车开来了,又开走了。花圈从我家门口一直摆到了村外,哀乐不绝于耳,吊唁的人浩浩荡荡。我与祖薪哥披麻戴孝站在村口,和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握手,样子悲哀而又凝重。在哀乐声中,祖薪哥得知了巩莉莉是石女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的。在间隙时间里,他握着我的手说:还是祖婆婆明事理,他说,兄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把祖婆婆送上山后,你要赶紧给你老婆治病,要紧,要紧。
  在为祖婆婆守灵的那一段日子里,是我的灵魂最为平静的日子。仿佛一夜之间,我明白了许多年月都总也弄不明白的事情。把祖婆婆送上山之后,我要姚瓦带着巩莉莉跑遍了天门、沔阳、汉川各大医院,求医问药,为她治病。后来,还是不行,我们只得到武汉协和、同济等大医院。这是鸦片战争之后,洋人到中国来办的医院,取的是中国名字,用的是中国的人,我们农民相信科学,问能不能治好石女。就这个事,不管你什么疗法,动手术也行,贵一点就贵一点,再说哪里也不便宜。照说,像这种病,政府应该有个照顾。后来经过专家会诊,解决了,也没有花多少钱。专家里面有个蓝胡子老爷爷,长着一大把恩格斯那样的长胡子,比马克思的长些,是他,就是他,把我老婆的问题解决了。
  这是值得庆祝的。
  国庆节之后,张白白与鲁希希结婚了。神通广大的鲁希希出面牵线搭桥,长江美术学院邀请我作为客座教授,到大学里去讲学。面对莘莘学子,我将自己玩泥巴的心得,一点一滴地说出,引起男女学生们的欢呼,我的粉丝们叫我为张老师,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未必自己不晓得?我比齐白石差多了,比毕加索也要差。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蛮高的。
  我老婆手术很成功。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我让巩莉莉成为真正的女人。我们回家后,那天夜晚,卧室里台灯的光很浪漫很暧昧。巩莉莉的里面光着,外面只穿了一件长袍,她先垂下了胳膊,动作熟练地脱去长袍。她的乳房特别结实,腋窝下都是腋毛。
  墙上两壶酒,越吃越有。
  宝宝请坐,包子两个。请吃请吃,不许咬破。
  这两则有关乳房的谜语忽然跳入我的脑海。我自言自语念出声。这是谜语,这是谜语。巩莉莉吃吃地笑了。她给我喂奶。时间在流逝,分分秒秒地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我与我老婆之间发生。她首次成为女人。她不再是石女了。
  事后,我很激动。我说巩莉莉我老婆,我说过:你的这个病是能够治好的,石女能够变成正常女人,现在公公然然治好了。我说的没错吧?巩莉莉不吱声。她现在是一名少妇了,她含蓄,淡定,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她的嘴角边荡漾着幸福的微笑。
  两个月后,我老婆的肚皮很争气,渐渐隆起来了,我也很争气。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件作品。她怀了孕。十个月后,生下胎儿,是个七斤重的男孩,取名叫开宝。
  唉,人生漫漫,命运叵测。一年零三个月之后,我的妻子巩莉莉病倒了,看着诊断书上子宫癌的字样,我与姚瓦二人泪水如注。这时的开宝才一岁多一点,刚刚开始呀呀学语和蹒跚学步。姚瓦不分日夜照顾巩莉莉,巩莉莉深感愧疚。可是姚瓦说:姐啊,人吃五谷杂娘,哪有不生病的道理?令姚瓦没想到的是,开宝被她抱在怀里学说话时,竟然喊她喊妈妈,巩莉莉和姚瓦的心弦都触动了,她们如同亲姐妹似的泪眼相向。不久之后的一天,巩莉莉对姚瓦说:妹妹,你是丫宝的小姨,也是开宝的小姨。我走了之后,叫祖火不要给孩子娶后妈了,你就代替我。姐姐求你,好歹也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巩莉莉还叫我们把丫宝开宝两个孩子叫来,她气若游丝地说:丫宝,开宝,我死之后,姚瓦阿姨就是你们的亲妈,你们要好好学习,听姨妈的话……姚瓦赶紧把丫宝和开宝抱在怀里,巩莉莉拼尽全身的力气说:姚瓦妹,你不要怪大姐自私……这样太委屈你了,……祖火,你要对妹妹好,就像对我一样,知道吗?嗯……丫宝、开宝,我爱你们……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们的……话未说完,可怜啊,我的妻子巩莉莉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永远……
  料理完巩莉莉的后事,姚瓦将几间屋子全部整理了一遍,洗了几大盆衣服和被褥。过了三个月之后,她拉着我的手,去神灵口镇政府民政办领取了结婚证。至于那一件娃娃衫,她高低不肯拿出来,她说:姐夫,姐夫,我说过的,那件娃娃衫我要永久地保存,那是我们两人永久的秘密,把它永远锁在箱子里……
  她说:那是信物,懂不懂?信物,你连信物都不懂,真是个农民哟,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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