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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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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骑着枣红马的黑衣人闯进院子里时,父亲和三个哥哥都在正房里睡午觉。时值盛夏,热浪沿着一马平川的东北平原无遮无拦地覆盖过来。三个哥哥都脱得近乎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黑黝黝的肚皮上盖了顶秫秸皮编的草帽,鼾声像野地里蝈蝈的合唱,此起彼伏。父亲终究是念过书的斯文人,有着作为长辈的庄重和威严。他穿着白花旗布缝制的汗溻儿,黑布裤子,侧卧在炕头的羊毛毡上,一把鹅毛蒲扇搭在腰上,枕旁放着一本纸面黄黄的线装书。

       王耀民没有睡午觉。他受不了三个哥哥铺天盖地的鼾声。三个做针线的嫂子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老柳树下发呆,就连连招手,把他叫到厢房里为她们打卦。她们知道这位念大书的小叔子学问高深,打卦算命一定不在话下。王耀民学过周易,对相术占卜一类雕虫小技自然了如指掌,但他从不轻易示人,他本人并不相信这套把戏。可他拗不过三个嫂子的一再恳求,只好找出六枚铜钱,煞有介事地为她们摇起卦来。说来有点奇怪,大嫂和三嫂的卦相极差,连摇几次都是短命。后来,王耀民自己也有些怀疑了,莫非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主宰吗?若是那样,他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正在那里胡思乱想,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大汗淋漓地飞马进来,把院子里悠闲啄食的鸡们吓得嘎嘎乱飞,黑衣警察正要滚鞍下马,两条狗狂吠着斜剌里杀出,枣红马受了惊吓,连刨带蹬地转起了圈子,险些把那警察从马上掀下来。警察急了,猛地举起马鞭,然而,似乎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禁忌,蛇一样的鞭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未能落下。
       “报——!王耀民高中了!”
       随着警察的一声长吼,王耀民的心猛的一抖,手中的铜钱也扑楞楞散落到炕上。隔了一会儿,上房里传出一声喜悦的惊叫,三哥第一个夺门而出,后面跟着大哥和二哥,都光着膀子,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咧着大嘴,动作僵硬,看上去如同梦游。他们喝住引颈狂吠的狗,把警察从马上搀扶下来,接过他背上的包袱,又牵过汗流浃背的枣红马。这时,上房里响起一声膛音很重的咳嗽,父亲穿着平整的黑色对襟小褂,右手捋着山羊胡子,神情庄严地走出来。警察见了,说了句“恭喜老太爷”,便一揖到地,父亲拱手还礼,把他让进屋子。
       王耀民走进上房时,正在举杯饮茶的警察两眼变得直直的,神情既惊讶又迷惑。他没有想到,考中高等官的王耀民会是这么年轻,连嘴上的绒毛还没有变黑哩。也许,瞬间里他有点怀疑自己此行是否报错了门庭,会有这么年轻的高等官吗?可当他与王耀民从容而锐利的目光相撞时,立时有些慌乱,他从这个农家少年眼中发现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棱角分明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嘴唇,都给他一种压迫感,让他不敢小觑。他放下茶杯,快速滑下炕来,双脚靠拢,行了个乡下人少见的举手礼。王耀民微微一笑,伸手同他握了握,示意他不必拘礼。他不敢再上炕盘腿大坐,只把屁股轻描淡写地搭在炕沿上。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始终保持着这种下属对上司的姿势,直到开饭了,才拘谨地坐在炕里边。
       几盅酒下肚,警察的脸红涨起来,几次望着王耀民,欲言又止。
       王耀民笑了笑,说:“有话请讲。”
       警察放下筷子,搓着手说:“王高等官,我斗胆问上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纪?”
       王耀民说;“二十了。”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再过一个月零三天,整满二十岁。”
       警察连声赞叹:“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又转向王耀民的父亲,“老太爷可给贵公子定下亲事?”
       父亲摇摇头,说:“小门小户,又是乡下人,想说门像样的亲,不易。先生要是遇见合适的,费心给说和说和。”
       警察马上来了兴致:“请老太爷放心,这事包在我姓于的身上。老太爷要是信得过我——”
       王耀民此时方知警察姓于,也才明白他此番谈话的真实目的,忙切断他的话,说:“谢谢于警官的好意。耀民尚且年轻,前途未卜,事业无成,暂不想考虑。”
       王耀民想把话题引开,以免节外生枝,父亲却不愿意放弃,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你要出外做官,没个家室前去咋行?我看该张罗了。”
      “老太爷说得极是。”姓于的警察还想顺竿儿爬上去,瞥见王耀民的脸色不对,又把话拉回来。“不过,婚姻大事嘛,马虎不得,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从长计议……”
       王耀民吃过有生以来最为漫长难捱的一餐饭,听腻了有生以来最令他不自在的恭维话,要不是有父兄们在场,他恨不得立时将这个披着黑皮的家伙赶走,免得他再饶舌。当他看见姓于的终于放下筷子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家伙并不急于起身,借着酒劲,胆子也壮了许多,边喝茶边乜斜着王耀民,非让王耀民穿上高等官的服装给他开开眼不可。王耀民几乎气炸了,转身就往外走,却被父亲叫住。王耀民望望父亲,又看看三个哥哥和三个嫂嫂,也都眼巴眼望地等着他穿高等官制服一饱眼福哩。王耀民无奈,打开于警察带来的包袱,取出绿卡叽制服,穿在身上。于警察望着穿起制服的王耀民,突然诚惶诚恐地跳下地,行了个不三不四的军礼,引得三个嫂嫂捂着嘴嘻嘻笑。父亲和哥哥们也乐了,脸上满是骄傲与得意。他们都认为王耀民出息了,同历朝历代的书生中举一样,将要外出做大官,王家从此也成为官宦人家,光耀无比。他们无法懂得,从王耀民穿上这身制服起,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清清白白的农家子弟了,他将不可避免地被卷进无休无止的政治漩涡,使得他的一生变得波波折折,扑朔迷离。
       眼擦黑时,姓于的警察总算抬起了沉重的屁股,晃晃悠悠地上了枣红马。出了院子,他又回身向王耀民敬了个礼,王耀民厌恶地把脸扭开,回房去了。
 


       按照“满洲国”的规定,考中高等官的人要到新京(长春)“殿试”,接受“皇帝”的面试,然后再根据情况安排适当的官职。这同历代科举制一脉相承。
       王耀民的家在吉林省西北部的洮儿河边上,接近内蒙古草原,距洮南县城也有八十华里,所以,要赶赴新京至少需要两天,途中稍有眈搁就得三天。王耀民怕延误考期,提前三天上路。大哥耀山和三哥耀峰赶着大车足足走了一整天,上灯时分才进了洮南。王耀民在洮南读过优级和国高,三年前考取了“满洲国”政法大学,如今又考中了高等官,很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他同两位兄长说,想在洮南滞留一天,看望一下老师和同学,不必由他们陪同了。大哥点头同意,三哥却认为不妥,说耀民已经是高等官了,一个人只身在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闹着玩的,怎么着也要有个家人陪伴才好。王耀民解释说,洮南他再熟悉不过了,朋友、熟人很多,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请哥哥放心。三哥说什么也不放心,非要跟着不可。王耀民知道,三哥耀峰是个极爱虚荣的人,他是想拉大旗作虎皮,借四弟金榜题名的机会,炫耀一下他自己。可这话不能拆穿,他到底是一奶同胞的兄长呀。王耀民只好答应。
       其实,王耀民的心里另有隐衷。王耀民最想见的是一个名叫严蔷儿的女孩。那一年,王耀民在“满洲国”国高会考中得了第一名,全县教育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庆功会。会上,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孩跑上台来为他献了一束鲜花。女孩身材婀娜,十指尖尖,两只眸子又黑又亮,王耀民的目光与它们轻轻一碰,一颗心就嗖的一下被吸进去了。以后的几天里,王耀民的眼前总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搅得他寝食难安。也是天缘巧合,五天以后,县商会出资买了一面两米多高的大镜子,上面刻有“全国会考第一名”等字样,敲锣打鼓送到学校,以资鼓励洮南国高培养出像王耀民这样的人才。校长命人将这面镜子放在两层楼梯之间,让每个学生以此为鉴,刻苦学习,像王耀民那样为母校争光。前来送镜子的商会会长特意召见了王耀民。这位瘦骨嶙峋的高个子老头紧紧拉着王耀民的手,对着他注视良久,说了一句“你乃国家民族之希望”。临别时,邀王耀民务必到他家作客。当晚,一辆人力车把王耀民接到严府,严会长亲自在门外迎候。进了屋子,王耀民很惊讶,这位堂堂的商会会长家里居然简朴至极,与寻常百姓家几乎没什么两样,客厅里边一样贵重的家具也没有,倒是书香气扑鼻,四面墙壁挤满了书橱。王耀民大感意外,这与人们心目中的商界头面人物的富贵、华丽、气派大相径庭。谈话中,王耀民得知严会长早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经济系,是个学者,本来家资颇巨,近些年大部分变卖兴办教育了,县里有三所小学是他出资兴建的。王耀民肃然起敬。
    “耀民,年届足业,不知对未来有何打算?”
    “如果家里供得起,还想继续求学。”王耀民说,“过些天回去和父亲商量一下。”
     “好,甚好。国破山河在,读书便是希望。书是一定要读下去的!”严会长站起来,“似你这样的优等生,岂可半途而废?令尊大人实在有困难,你尽管前来找我。”
       王耀民很感动。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没有开口,只欠了欠身,算是答谢。
      “我劝你学经济。”严会长紧挨着王耀民坐下,弯着细长的身子。“纵观欧美列强,所以能于世上耀武扬威,皆因其经济实力强大。窃以为,中国要自立,非经济治国,断无出路。”
       “严会长教诲,耀民谨记。”
        “咦!莫叫我会长,叫严老伯吧,这样更亲切些。”
       王耀民正要说话,看见屋门裂开了一条缝隙,一张粉白细嫩的瓜子脸悄悄伸进来,两只黑葡萄似的眸子狡黠地转动着:“会长大人,有贵客呀!”
       背对着门的严会长一听声音就笑了,说:“蔷儿,你回来得正好,快进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我常给你——”
      “常给我提起的高材生王耀民,对不对?”女孩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背着手,弓下身子,调皮地朝严会长扮个鬼脸。
       王耀民认出来了,这个乖巧而顽皮的女孩子正是给他献花的女子中学的学生。几天来的朝思暮想到今天的不期而遇,王耀民眼前突然迸出两个字:缘份。他红着脸站起来,与严蔷儿握了握手。他觉得严蔷儿修长的手指玉笋般光滑细腻,尖尖的指甲把他的心都抓颤了。
       王耀民从此成为严家的常客。严家只有父女二人外加一个仆妇,蔷儿的母亲五年前就去世了,家里一向很冷清。自从有王耀民前来,气氛似乎热烈了许多。常常是严蔷儿怀抱琵琶,把新学的曲子弹给他听。王耀民尤其喜欢看蔷儿怀抱琵琶半遮面,十个手指在琴弦上流水般滑动的样子,那姿势令他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一回,蔷儿弹着弹着忽然落下泪来,伏在琵琶上嘤嘤啜泣。王耀民很惊讶,再三追问,方知严老伯肺病日益加重,夜间长咳不止,竟然吐了几次血。王耀民赴新京高考回来,严家父女都不见踪影,同学把严蔷儿留下的一封信转交王耀民,上面只写了两句话:“陪父疗养,后会有期。勿忘,勿忘!”王耀民从此再未见到严蔷儿。就读政法大学的几年间,几乎每个假期都要进行“军训”,只有过春节时才能放几天假,王耀民急匆匆去找严蔷儿,想不到严府已物是人非,严家变卖了家产,房子易主了。听同学说,严蔷儿曾回来打探王耀民的消息,还说去新京的政法大学找过他,不知为啥两人始终阴差阳错,终未谋面。
       王耀民决心在洮南打听到严蔷儿的下落,以便日后取得联系。他知道,此次前去参加“殿试”,不知将被委派到何处任职,怕一时无机会再回到洮南,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严蔷儿了,那将成为他的终生遗憾。糟糕的是偏偏冒出个多事的三哥,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无论他到哪里,三哥都寸步不离,还把王耀民的高等官制服背在身上,不住嘴地劝王耀民把衣服穿上。王耀民心里很烦,又不好表现出来。见到同学时,心里无端地多了一些禁忌,他不能在三哥面前直接打听严蔷儿的消息,只能提严会长,生怕这位三哥知道内情。如若让他得知四弟在满城寻找一位女孩子,一定会像得到什么重大秘闻似的,不出三天,就会广播得路人皆知,假如父亲追问起来,该如何解释?父亲思想一惯守旧,顶看不惯儿女背着父母私订终身一类事情,认为那是大不孝、大不敬。好在王耀民的同学理解他,交谈中尽量避免提及严蔷儿,更不开他们这对金童玉女的玩笑。可是,让王耀民尴尬的事还是发生了,每当王耀民与某位同学闲谈时,嘴大舌长的三哥老是耐不住寂寞,不断地插言,说些不伦不类的话,还动辄把背上的包袱打开,让人家欣赏高等官的制服,王耀民被搞得哭笑不得。
        跑了大半天,转了大半个洮南城,还是没有严蔷儿的确切消息,这使王耀民备感失望。三哥依然兴致不减,追问王耀民还去哪里。王耀民摇了摇头。这一下轮到三哥失望了,说,耀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是不是该到教过你的先生家里走一走?礼品嘛,我看就免了,这套高等官制服就顶多少个锦盒了。这番话虽然可笑,倒也提醒了王耀民,让他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音乐教师徐凤翔,一个是美术教师裴长文。这两位先生都是洮南城里有名的新派人物,严蔷儿经常向徐凤翔求教琵琶演奏技巧,也喜欢看裴先生作画,因而与徐、裴二人接触较多,说不定只有他们知道严蔷儿的下落。想到这里,王耀民高兴起来,说,三哥,就照你说的办。三哥听了,觉得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了颜面,高视阔步地走在头里。王耀民穿着长衫,行走不便,只得两手提起长衫的下摆,以加快步伐。想不到却扑了个空。校方说,徐、裴两位先生三个月前突然不辞而别,连日本人和警察署也找不到他们。王耀民不啻当头挨了一棒,怏怏而回。刚离开校门不到一箭之地,就听后面有人厉声喊“站住”,说日本校董要他们回到学校问话。王耀民不知何故,心里本能地猜测出,两位先生出事了。果不其然,一个戴着眼镜的日本人满腹狐疑地盯着王耀民,问他与徐、裴二人是什么关系,找他们有啥事。日本人的汉语讲得很糟,老是词不达意,加之三哥又爱插话,讲些“老师如父母”、“师道有尊严”一类对牛弹琴的道理,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气氛也越来越僵。王耀民实在忍不住了,悄悄拉了拉三哥的衣襟,要他别再说话,之后便用日语讲了此行的目的,并把高等官“殿试”的通知拿给他看。日本人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又上上下下打量王耀民一阵,还是信不实。三哥看出了日本人的怀疑,不失时机地把包袱打开,让日本人看了看高等官的制服。日本人这回相信了,态度缓和下来,还朝王耀民竖了竖大拇指。王耀民不想与之纠缠,起身告辞。出了校门,几乎一路小跑回到旅店,收拾好东西,立即奔赴火车站买了一张南行的车票,当晚就登上火车走了。
 


       王耀民一路风尘到新京,下了火车就去“同德会馆”,这是通知书上指定新科高等官下榻的馆舍。王耀民在新京念了几年书,对新京的街路比较熟悉,却从未听说有个“同德会馆”。雇了辆人力车,车夫也不知道这家旅馆在哪儿,就去几家新京有名的大旅馆打听。先去“大和旅馆”,接着又去了皇家来人常住的“越香村大旅社”,都说不知道。王耀民让车夫直奔“满洲国”的“帝宫”。“帝宫“就是“皇宫”,日本人为避讳天皇裕仁的“皇”字,只允许称“满洲国”皇帝居住地为“帝宫”。王耀民想,既然是新科高等官指定下榻的馆驿,“帝宫”里的人一定会知道。不料,人力车尚未接近“帝宫”,就被一个耀武扬威的日本兵拦住。王耀民用日语向他打听“同德会馆”的地址,他竟然愣在那里,很响地叫了一声“哈依”,行了一个举手礼。王耀民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个假洋鬼子,误把王耀民当成了日本人。王耀民又用汉语说了一遍,他才知道自己弄错了,有些尴尬,但马上恢复了常态,漫不经心地伸手向北边的胡同一指,转身走了。王耀民叹气摇头,重又坐上人力车,沿着胡同走了一袋烟的工夫,终于在一个青砖围起来的小院子门前找到了“同德会馆”四个字。
       打发走车夫,王耀民整了整蓝布长衫,进子院门。他的前脚刚踏进门槛,身子就被人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定睛一看,是个身着黑衣的警察。
     “你是啥人?从哪儿冒出来的?咋连个屁也不放就敢往里钻?”
       王耀民大怒。从昨天寻找严蔷儿无端被日本人盘查,到今天给假洋鬼子拦截,他感到背时极了,情绪也糟透了,只想快点住下,休息一下,没想又遇见这么一只蛮横粗野的看门狗。
       “我是你爹!”王耀民骂道。
       警察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穿着土布长衫的毛头小子敢骂他,愣怔了一下,伸手就抓王耀民的衣领,王耀民身子一闪,就势一巴掌抡过去,正好打在警察的后脑勺上,大盖帽腾空而起,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来人,来人呀!”
       随着警察的喊声,从院门旁边的耳房里钻出四个人来,三个黑衣,一个绿衣。三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冲上来抓王耀民,王耀民用力挣扎,肩上的包袱掉在地上,散了,露出深绿色的高等官制服。这时,一旁站着的绿衣人喊了一声什么,几个人都住了手。
        “先生是新科高等官?”绿衣人问。
       王耀民不说话,从怀里掏出那纸通知,气咻咻地掼在地上。绿衣人哈腰捡起,脸上立时堆满了笑。
       “原来是王高等官。误会,误会。”
       绿衣人说着,斜眼示意几个黑衣人,黑衣人傻了,马上围过来施礼道歉。王耀民不予理会,怒冲冲地夺过包袱,丢下他们,朝着一间写有“贵客室”字样的屋子走去。
       王耀民被安排在会馆最里面的一栋房舍中。会馆里的人介绍,这是一排设施齐全的单人房间,平日只有贵宾来时方可入住。王耀民数了一下,从东到西,共有七个房间在门外挂上了写有住宿人名字的木牌,看来,这一科被录取的高等官共有七名。
       王耀民坐了一夜的火车,又累又困,到卫生间草草洗漱一番,倒头便睡。刚刚朦胧睡去,就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瘦长脸高个子的中年人,见了王耀民,微笑着问道,先生就是王同年?听口气王耀民已知他是与自己同科考取的高等官,忙点头寒暄,请他进内室一叙。他含混地应着,却依然站在门口,说自己姓李,名连第,辽宁铁岭人,就住在隔壁房间。王耀民再次邀请他进里面谈话,他快速把门关上,拉着王耀民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低声告诉说,这间旅馆原来是日本犒劳前方有功将士的“疗养院”,有些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卖命的汉奸、特务也常在里面出没,一向是不对外的。近来,战事吃紧,日本人取消了“疗养院”,临时把它改成宾馆。他早听人说过,日本人为防止内部有人厌战或怀有“异志”,对这样的地方监视得格外严密,房间里可能被日本人装了窃听的机器,说话千万要小心……
       李连第走后,王耀民睡意全消,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包了白色锦缎的墙壁出神。想着李高等官方才说的话,王耀民顿感仕途险恶,吉凶难料,日后必得时时处处多加小心才是。
       为新科高等官接风的晚宴在会馆的小宴会厅举行。王耀民等七人早早来到宴会厅,却迟迟不开宴,在那里干坐着。许久,有人传进话来,说总理大臣等“国务院”重要官员要接见各位,请各位耐心等待。只好又等。王耀民一天只吃了两个烧饼和一碗豆腐脑儿,饥肠辘辘,饿得难受极了,心里说,早知晚宴这么晚,不如来之前先填补一下肚子了。但看看同桌正襟危坐的六位仁兄,又不好表现出如饥似渴的模样,只能忍着。墙上的挂钟足足响了两遍,到了晚八点,才听到门外有了动静,最先进来一群侍卫,全副武装,分成两队在门的两侧站定,接着听见有人高喊一声“起立”,王耀民等刷地站起,目光一齐盯向厅门。第一个露脸的是留着白色短髭的小个子日本人,军人打扮,翻译介绍说,他是“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下一个进来的是个皮肤粗黑的矮胖子——“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后面跟着一大群,高矮胖瘦不等,最为显眼的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大脑袋军官,一颗光头又大又圆,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剌眼。高等官中有人认识他,说此人姓于,是“军政部大臣”,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啥,人们都管他叫“于大头”。
       宴会开始。首先由武部六藏讲话,他强调“日满精神应为一体”,日本是“满洲国”的“亲邦”,“日满共生共死,一心一德”,为“粉碎英美势力”和“消灭红胡子”,新科高等官们务必“勤劳奉仕,支持圣战”;讲到后来突然立正敬礼,宣誓似的高声说:“仰仗天照大神之神麻,天皇陛下之保佑,圣战必胜!大东亚之共荣必成!”张景惠把双手举过头顶,带头鼓掌,掌声格外响亮、清脆,接着便由他代表“国务院”致欢迎词。他把两手一摊说,自己是个大老粗,讲不出啥新鲜玩艺儿,咱只知道一个理儿:日满两国是一根绳上的两个“蚂蛉”(蜻蜓),好比一对双儿,谁也离不开谁,不一心一德,就连高粱米籽儿也吃不成,别说大米白面了……王耀民早听人说起过这位“总理大臣”的许多笑话,今天看来,都是真的。旁边的李连第悄悄扯扯他的衣襟,他才把笑收住。
       闹腾了好半天,“要员”们都就了座,总算可以动筷吃东西了。王耀民正要饕餮大吃,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日本女人,笑容可掬地来到七个新科高等官身边,端起酒杯劝酒。王耀民一向不胜酒力,空着肚子,更不敢喝,就表示谢绝。那日本女人竟双膝跪地,举杯过头,向他敬酒。王耀民无奈,只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辣得他连气也喘不匀了。那日本女人笑咪咪地盯着王耀民的脸,突然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很响地啄了一口,吓得他从椅子里弹起,脸也涨得通红。这一站立不要紧,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原来他的脸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王耀民有生以来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肌肤之亲,与严蔷儿也不过偶尔拉一下手,今天这阵势令他又羞又恼,却不敢发作,他看见武部六藏望着他呵呵大笑,嘴里喊着“腰西腰西”,其他的军政要员们也跟着起哄,寻开心。他只好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重又坐下。
       晚宴直到十点钟才结束。王耀民喝多了酒,惟想睡觉。可是,上边又安排他们去看日本艺妓表演。王耀民迷迷登登地坐下,强打精神看台上画得怪模怪样的日本女子边舞连唱,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待他被人捅醒时,演出已经散了,就趔趔趄趄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到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闭上眼睛就看见严蔷儿神情戚戚地向他走来,他的心里便弥满了沉重,有种想哭的感觉。
 


  对新科高等官的“殿试”在“帝宫”的勤民殿进行。据说这是溥仪“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王耀民等七人乘车来到“帝宫”,不知为什么,朝南的正大门紧紧关着,车子围着“帝宫”绕了一大圈,来到西边的“兴运门”停下,七个人被唤下车,排着队进了院子。院门旁有一间房子,门上写有“奏事处”三个字,带队的人把他们领进去,立即从东面的宪兵队过来两个日本宪兵,将七个人与他们手中名单里的名字一一对号,然后朝带队的点了点头,让他们到对面的“宫内府”等候接见。王耀民不理解,在“皇帝”身边干嘛要有日本宪兵搞稽查,这算怎么档子事?他在心里开始对“皇帝陛下”的权威产生了怀疑。在“宫内府”的客厅里坐定,大约等了十分钟,进来一位穿着制服的小个子官员,极瘦,脸上布着稀疏的浅白麻子,向新科高等官们宣布,“皇帝陛下”召见马上开始,高等官们要一个一个地见;考虑“皇帝陛下”的身体健康,要求高等官们回答提问务必简明扼要,不要浪费时间,同时要注意礼节,此次召见不行“三拜九叩”礼,而是实行新潮的“三鞠躬”礼……最后,向高等官们每人收十块“召见费”。王耀民没想到“殿试”还要收费,低声对李连第说,历朝历代,你听说过“殿试”收费的事吗?会不会是“内务府”打冒支揩咱们的油?李连第忙制止他,悄声说,算了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些人得罪不得。说着,掏出二十元钱,连王耀民的一并交上。
  王耀民是七个新科高等官中年龄最小的,也是最后一个被召见的。他被人领进勤民殿,先到一间小屋里,伸开双臂转了两圈,有人拿着喷雾器朝他身上喷洒了一阵药水,消了毒,才允许往里面走。来到“殿试”大厅里,刚进门,就有人喊“三鞠躬”,王耀民便连鞠了三个躬;走到大厅中间,又有人喊“三鞠躬”,就又鞠了三个躬;来到殿前,还是三鞠躬。连鞠了九个躬,才抬头看见了溥仪,穿着挂满勋章的“元帅服”,戴着黑边眼镜,身子仰在雕着兰花图案的靠背椅里。他的两侧侍立着几个上了年纪的“满洲国”官员,而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紧挨溥仪站着的一个穿军服挂着参谋带的日本军人,小个子,高颧骨,黑胡子,眍眼眶,一对圆眼珠儿定定地注视着王耀民。王耀民知道此人即是“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王耀民被他的鹰隼似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就移开目光去看溥仪,希望“皇帝陛下”能够向他提出一些问题,譬如对“治国平天下”的看法一类,那样,王耀民就可以把自己准备的“经济治国论”和盘托出,并渴望能够被赏识。王耀民在“满洲国”政法大学学的是经济,知道日本明治维新是怎么回事。他坚信,只要中国奉行经济治国,发展民族经济,就一定能够富强起来。可是,溥仪呈现给王耀民这个臣子的是一副倦容,镜片后面的眼睛半睁半闭,一句话不说。许久,才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溥仪说话了,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王耀民颇感失望。他从溥仪的神态看出,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把他这个年轻臣子当作一回事,也许只把他看成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王耀民心里顿觉不平。
  “陛下,臣已满二十岁,且学有所成,自信能够为国家效力。”王耀民说。
  溥仪没想到王耀民会说出这样的话,似乎认为他有点狂妄,就有些不高兴,眉毛微微蹙起。两侧的官员见“皇帝”不悦,也都向王耀民投过去责备的目光。气氛变得沉闷、紧张。这时,“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突然笑了,连说了两个“腰西”。
  “陛下,在你们中国古代,少年担大任的多多的有!”吉冈说,声音很高。“嗯,甘罗十二岁做宰相,能力大大的;周瑜、陆逊当大元帅,也很年轻很年轻,哈!”
  溥仪欠身望着眉飞色舞的吉冈,嘴里“噢”了一声,神色马上缓和了,连连点了几下头。他把目光重新扫向王耀民,问了问王耀民的祖籍、家庭等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疲惫地将身子仰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目。
  王耀民知道“殿试”结束了,谢过恩,后退了两步。按规定,他仍应如进来时那样,连着三个“三鞠躬”,倒退着走出门去。但他并没有马上鞠躬退出,突然问了一句:“启奏陛下,臣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溥仪说:“讲。”
  王耀民说:“臣等刚才进宫时,每人被内务府索去十块大洋,说是‘召见费’,可是朝廷的规定吗?”
  溥仪立即坐直身子,脸色变得很难看,问:“有这样的事?”
  一个待卫官打扮的人走出去,一会儿,脸上有浅白麻子的官员被带进来。看见溥仪满脸怒气,知道事情不妙,吓得扑通跪在地上。
  “给我打!往死里打!”
  王耀民在一片哀嚎声中退出这座原以为无比神圣的殿堂。回到下榻的会馆,收拾起行李,准备回洮南老家待命。此时,他对给自己安排什么官职不那么热切期盼了,惟想尽早打听到严蔷儿的下落,见到严蔷儿。倘若上天有眼,将来能够让他与严蔷儿结成夫妇,过上安稳日子,就再理想不过了。
  然而,事情并非如王耀民想的那么简单。上边传下话来,新科高等官一律在会馆待命,不得擅自离开。三天后,一纸任命下来,要求三日内必须到任。王耀民望着委任状上的朱红大印,不敢违背“圣意”,连夜踏上南下的火车。听着车轮辗轧钢轨的声音,心事茫茫,彻夜难眠。他无法预料,前面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