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纪实·历史

首页 > 小说 > 长篇小说 > 纪实·历史

第二十章 水泡如何作证

  在文官楼,我处在神经高度紧张之中,我不知道他们关我还要关多久。
  当鸡叫第二遍的时候,黑屋子的木门吱地一声打开了。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以及张祖薪一共六个人鱼贯而入。他们一人端着一个椅子,他们围着八仙桌坐下,我坐在门边,靠南。他们坐在上头,一律坐北朝南,他们坐在上首,我坐在下头。我心里知道,这是开始审问了,这是过堂。每一个抓到黑屋子里的人都要经过这一关。我是什么人?我是普通人,但我也是一个懂得法律的人。我知道他们是在私设公堂,打从被抓的那一秒钟起,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藐视他们,他们可以审问我,关押我,折磨我,然而,他们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我服软,要我放弃姚瓦,他们干涉婚姻自由,我才不会吃他们这一套,才不会尿他们呢。我打定主意,我维护我的沉默权。因此,当这帮人开始审问我作审讯笔录时,我一概不回答。
  姓名?
  ……
  年龄?
  ……
  职业?
  ……
  只有审判员的声音,没有回答。
  声音碰到木板墙壁木头地板,没有回声。
  沉默。时间凝固了。
  忽然,张祖薪,我的兄弟,我的堂兄,他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和啤酒肚下面的双脚来到了我的身边,他突然吼道:
  张祖火,看着我的眼睛!他躬下身子,我坐着。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三寸远,他双目如炬,烈焰腾腾,那是火山在翻滚,那是窑中的火苗在往上窜,他伸出手,在我的额壳上重重地戳了一下,开始了他的长篇演讲与独白。
  张祖火,你老实点!你站起来!张祖薪吼道。
  我坐着不动,纹丝不动。这时,张祖薪差点疯了。他开始了咆哮与怒吼,像寒婆婆过江那样的北风呼啸起来了。他说:张祖火,你想不想到号子里去?听说牢头狱霸没有?你去了,有你好受的!反正是黑吃黑。拷打、坐老虎凳、拇指夹、酸醋灌鼻孔、胸部压砖头、韭菜刷脸、刷眼睛、让你泪眼交加,尝一尝那滋味,怎么样?嗯?祖火呀祖火,我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好不好?银行卡,密码是多少?还跟不跟你小姨子搞在一起?你哑吧啦哑吧啦?嗯?你是不是还想吃天鹅肉?嗯?是不是还想着你的姚瓦呀?嗯?张祖火张祖火,好你个张祖火!你会躲呀,你躲在界牌岭的地洞里,又跑到姚瓦屋里,钻到别人的床垛底下去了。太平天国时期留下的资源你都用上了!
  你跟我们捉迷藏,躲猫猫,嗯,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要到处寻找丰满人物,打倒灯笼满大街去找,这是不是人做的事?为什么要找丰满人物?嗯?没道理嘛!封官许愿呀,吹牛拍马呀,什么贡品文化研究院呀,歪门邪道!我告诉你,这是歪门邪道!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只要你说出银行卡的密码,只要答应不再跟你的小姨子鬼混,我们就放你。要是不答应,就把你关到号子里去,听见没有?到了那里,就有好果子给你吃,听见没有?你聋了聋了聋了?张祖薪拍桌打椅,气急败坏,整个文官楼吼声一片……
  而我,却仍然垂着头,搭拉着眼皮,一声不吭。我知道,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有沉默权,他这样吓唬,是滥用权利,是虚弱无能的表现……
  硬的不行,他又来了软的。张祖薪的本领一套又一套的。等到我被他们关到文官楼的第五天,也许是第六天吧,张祖薪又来了。他装模作样,尴尴尬尬地挤出几声笑,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他颤动着肥壮的双腿,满脸堆着笑,吐出一个烟圈,以极其亲切的充满男人磁性的声音叫我一声:祖火,你听我说。我们大张村每到过年时,有戴斗笠煮年饭的传统。据我们祖婆婆说,前辈们从燕子矶迁到神灵口镇的时候,在笔架山下的破瓦窑里安生,过年下雨雪,破窑漏水,便穿着蓑衣戴斗笠煮年饭。于是后代人就沿袭了这个传统。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的祖父张荣庭载了一船陶瓷到南京去卖。当时,祖父带着祖母文娇和祖婆婆姚鱼籽上了路。一路天气睛好,日行一百里。可是到了第四天,船到江西九江境内,祖婆婆患了急病,患的是喉疾。祖婆婆说:我身上不安,让我上岸调理一些时日,你们卖完货,回来接我回去吧。祖父张荣庭答应了,租了一间房屋给祖婆婆,祖婆婆将一个黄包袱递给祖母。祖父同祖母一起拜别而去。行船至燕子矶,祖父张荣庭在码头边遇到了贼人郎季。这也是祖父前生合当有此灾难,撞着这个冤家对头。祖父叫伙计把行李搬上船去时,急然狂风大作,乌云滚滚铺天盖地袭来,江面上雷鸣电闪,倾盆大雨从天而降。祖父张荣庭和祖母文娇被冲散了。那郎季手牵着祖母冲进岸边的一个破庙里躲避。郎季见我们年轻的祖母才二十多岁,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嘴,绿柳细腰,真是粉面含春威不怒,丹唇未启笑先间,是羞花闭月之貌,于是起了毒心,他叮嘱祖母文娇不要动,先在泥巴菩萨身边躲一躲。他冲出庙外,走了三十多步,遇到祖父张荣庭。祖父问我祖母在哪里,他说已返回船中。祖父随他回船,他将祖父推到船下淹死。临死之前,祖父指着水泡说:将来这就是证据。后来,郎季假意大声喊叫呼救。这时风雨已停息,等到祖母和众人将祖父救上岸来,祖父已经断气了。于是,郎季随同祖母一起大声哭泣,郎季还穿上白孝服,同祖母一起将祖父厚葬。这时,祖母已经怀着身孕,不知是男是女。郎季说:文娇,你如今是孤身一人,我好同情你哟,不如嫁给我吧,我会象你男人一样爱护你。无奈之际,祖母同意了。进入洞房之后,郎季注视着我祖母的胴体,祖母肌肤如脂,双乳饱满而高耸,秀发梳成巴巴头,肩膀娇小而圆润,腹部微微隆起。臀部上翘,如同平地里耸起一座雪峰,修长的双腿,浑如白玉,祖母整个身体如同虾一样弯曲着,祖母侧卧在床,匀整的地一起一伏的胸部显出高耸的乳峰,祖母那含羞的脸庞,祖母那肉感的形体,使得郎季得意忘形。他嘴里无意识地叫道:水泡为证!水泡为证!祖母文娇也不知他在嚷些什么。就这样,我们如花似玉的祖母落入黑心狼郎季的魔爪,遭到了他残暴地蹂蔺!唉!时间过得很快,祖母在燕子矶思念祖婆婆,丈夫,坐在杨子江边感叹。忽然觉得身体困倦,腹内疼痛,晕闷在地。这时天色又突然乌云笼罩,雷声由远而近,祖母挣扎着赶回家,刚进门,霹雳一声雷响,大雨夹着狂风,急迫地,异常急迫地来到人间。不期而至的雷响将正在午睡郎季惊醒。这时,郎季坐在屋檐下望着庭院的水泡发笑。祖母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便他笑得更厉害了,像发了痴病一样。祖母起了疑心,一直追问。郎季认为自己和这妇人已像鱼水交欢好几个月了,于是就直勾勾地盯住祖母说:文娇,文娇,我说了真话,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在长江边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像触了电一样,痴迷于你,是我掐死了你的丈夫,把他往水里淹。在死之前,他指着水泡说:水泡为证。今天我看见了水泡,我想水泡怎么能为他作证呢,开玩笑!文娇,你说好笑不好笑?一听此言,我年轻貌美仁慈的祖母的脸就黑下来了。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倒在地上。这时,郎季自觉失言,他守在祖母身边,一直叫她:文娇,文娇……但她哪里还会理睬他!过了好久,天黑了,她不吃也不喝,一连几天,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到了第三天夜晚,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见江边那个破庙里的泥巴菩萨托梦于她:文娇呀文娇,听我叮嘱,我是观世音。你肚中的这个小孩是个男孩。郎季现在已后悔了,天亮之后,小孩就要出生了,郎季通过计算月份,发现不是他的种,他必然会害于小孩的,你要用心保护,小孩是你的亲骨肉!快醒!快醒!小孩这就要生了!说完之后,泥巴菩萨已经消失。祖母醒来,我爸爸张高清已呱呱堕地。祖母用牙齿咬断了脐带,回忆着观音老母的话,句句记在心里。这时,郎季也醒了,他恶狠狠地扫了婴儿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要斩草除根,把他丢到杨子江里喂鱼去!祖母说:今日天色已晚,等我明天天亮后抛到江里去吧。第二天凌晨,郎季有急事外出,祖母暗想:这孩子若是等到黑心狼回来了,就没命了,不如及早抛弃江中,听天由命。说不定老天爷可怜他,有人救起,他日还可相见,我们那坚强的如花似玉的祖母这时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封,标明父母姓名,跟脚原因,又将她怀中的婴儿左脚上一个小指用口咬下,以为记号。然后,用黄包袱包了,乘着机会跑出家门,幸好家门离杨子江不远。祖母到了江边,大哭一场,正准备抛弃,忽然看见江左漂来一个黑匣子,于是,她赶紧将包着婴儿的黄包袱放进黑匣子,让黑匣子随水漂流而去。祖母含着眼泪回到家里。后来郎季与她又生了一个儿子。
  再说这个黑木匣子顺水往下流,一直流到三官殿,被殿中一个老道士捡到。老道士发现黄包袱里有个男婴,并有血书一封,明白了我爸爸张高清的来历。老道士将他取了个乳名,叫做漂来儿,一直养到十八岁。可怜我们的祖婆婆在九江一人孤身生活了好多年,因交不起房租,只好流落到外面,沿着长江往下走,以乞讨为生。后来讨饭讨到三官殿,到三官殿进香。忽然她看见道房案桌后的木壁上挂着一个黄包袱,于是心里一动,差点昏倒在地。于是她就问老道士,那黄包袱是哪里来的?老道士便说:某年某月某日,我在江边捡来的,并有血书一封。老道士将血书念给祖婆婆听了,祖婆婆放声大哭道:真是苍天有眼呀!我儿子媳妇到下江去卖陶瓷,我以为他们忘恩负义不管我,不是这血书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哪知道我儿子被黑心狼害死,我媳妇被人霸占?且喜老天保佑,留下了这个孙子!老道士当下将祖婆婆请到后堂,让婆孙二人相识。祖婆婆抱着我爸爸张高清失声痛哭。好在当时全国已解放,有人民政府为我们人民群众当家作主。我爸爸牵着我祖婆婆与老道士一起,到当地公安部门报了案。公安人员同我爸爸一起拿着血书到燕子矶镇政府,传唤我们祖母和贼人郎季。我爸爸一见祖母便跪倒在地,祖母文娇问他说:小道人,你这是怎么了?爸爸亮出血书汗衫,祖母一见血书,惊喜不定。又要看他的左脚,果然少了一个小指头。祖母仔细看张高清言谈举止,果然与我们祖父一样。于是,当下放声大哭。祖母对公安人员从头至尾说明真相,指认郎季掐死了她的丈夫,特别提到水泡为证的细节。经审讯,案情属实,县人民法院将郎季杀夫霸妻一案公开审理,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后来,爸爸张高清和我们的祖婆婆、祖母以及小儿子一起返回原籍。不好意思,祖火,你的父亲是郎季的儿子,但后来改了姓,姓张,因此,你也姓张。在你的血液里,有黑心狼的基因。你是从罪恶当中诞生的。
  你知道了吗?祖火,你不是我的亲兄弟,你是黑心狼的孙子。但是,天地间,最薄的是心,最厚的也是心。每年到了清明年,祖婆婆都要特意吩咐我,叫我把你叫上,一起到张家祠堂烧香,到公墓去上坟。祖婆婆说:都是张家的人哪!兄弟,我的兄弟,我从来没有把你见外,从来没有把你当黑心狼的孙子,可是,你不能为了姚瓦,为了那个骚婆娘,抛弃巩家姑娘,你这不是把我们张家给毁了吗?
  听了祖薪哥的话,我大吃一惊。什么?什么?在我的血液里,有杀人丈夫奸人妻子的歹徒的基因么?我的脑袋轰然一声如同爆炸,头皮发麻。张祖薪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诚心诚意地跟我说:不要紧,不要紧,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你一定要为张家着想,牺牲小我,保全大我。嗯?答应我呀,答应我呀,我的好兄弟!
  说到这里,他热泪涌出眼眶,泪雨滂沱。他的声音哽咽着,震憾我的心。这时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隔着闪闪的泪光,我看见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他说:你答应我吧,我的好兄弟……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意志发生了动摇。我想,他是真心真意为了家族,为了我好,为了巩莉莉好,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时我狠了狠心,点了点头。他捏了一把鼻子说:你点头了?你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快说,快说,银行密码是多少?多少?
  我听他这样问,又觉得不对劲了。我咬着嘴唇不吱声。他大吼一声:骗子,他妈的骗子!黑心狼的后代!老子不跟你玩了,你这个狗日的!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交出密码,跟你那个骚逼小姨子脱离,回到窑厂当厂长,第二条,顽抗到底,把你丢到号子里去,判你个三年五载!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你自己挑吧……
  张祖薪破口大骂,发泄一通之后,拍一拍大胯,冲出黑屋子,气急败坏地跑了……
下一篇: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