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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文官楼 黑屋子

  爱情爱情,爱的是情。
  怨恨怨恨,怨能生恨。襄河里流淌的故事,是汉川神灵口的故事。罗贯中写《三国演义》,只有一处提到我们汉川,那就是第四十回,诸葛亮火烧新野,有诗叹曰: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我查过史料,这一年是建安十三年,曹操刚当上丞相,他就诛华陀,杀孔融,打赤壁,攻汉川。但罗贯中先生轻轻一笔就这么把汉川带过去了,这是很不公平的。这显得很不够意思。因此,我怨恨罗贯中。当然,这也只怪曹操。要是曹操多打我们汉川几次,汉川也就有名了。我反过来又怨恨曹操。不管怎么说,我总要怨恨一个人的。这就是我的怨恨逻辑。
  小时候,我就听说我们汉川北门城就是被广广的队伍摧毁的。广广的队伍打炮,把北门城的城门楼子掀翻了,成为一段废墟。北门城的城砖很厚,我的大哥曾经还搬了几块回来给我的祖婆婆腌鱼压鱼吃。长大了,我这才知道,所谓广广的队伍,就是广东广西的队伍。一九二六年,北伐军北伐,打吴佩孚。那时,我们汉川处在北洋军阀吴佩孚的统治之下。广广的队伍来了,广广的队伍走了,留下我们残破不堪的汉川城。广东人为什么要打我们呢?小时候我总是想不通,现在呢,想通了,革命总是有牺牲的,但最好不要把城门搂子打破。汉川紧挨着沔阳。据沔阳县志记载,南北朝时置沔阳郡。神灵口处于天门、汉川、沔阳三县交界处。那时佛法兴盛,汉川的阳台寺与沔阳的百云庵相距不远,僧尼雇土木工开掘一条180余丈的地洞,号曰方便门,以便于男女幽会,暗渡陈仓。据说,开方便门,示真实相,语出众经之王的《妙法莲华经》。
  关于方便门的传说,有许多版本。对于它们的产生,我常常迷惑不解。方便门是地洞,是神秘而又玄妙的。方便门的产生是古代的僧尼们处于中世纪的黑暗之中一次人性化的总爆发,是一次极富创意的大胆尝试。我不赞成出家,也不赞成消极地面对社会面对人生。但是,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女青年,在没有被阉割的情况下,以自己的双手挖去坚硬的泥土,打通一条道路,投入到自己心爱的人儿的怀抱之中,那激动的泪水是纯洁的,是可以在脸面上流几秒钟的。我想,那时候他与她相会的时候,互相鼓励的眼神,互相支持的信念,惊世骇俗的胆量,已经足以够他与她骄傲了,他与她不必久久地流泪。哗哗的泪水流多了,痛快是痛快,但也会伤身体,我的想法是叫他与她赶紧办自己该办的事,泪水流得再多也是无益。莫斯科人不相信流眼泪,我们古代的尼姑和尚们就更加应该坚强。在地道里,在方便门中,他与她欢会了,这些古代人很注意保密。这些古代人,让自己方便了,阿弥佗佛,这是很好的。
  多年以来,我就想寻找方便门,但总也找不到。我怀疑:连通田快嘴家与姚瓦家的这条地道,兴许是古代的方便门。
  我是一个不爱开玩笑的农民,大家都说我老实巴交。我认为:乱开玩笑,开过了分,就等于是残酷。然而,老天爷却让我娶了一个不能同房的女人,这是老天爷开的一个玩笑,一个荒唐的玩笑!我不喜欢这个玩笑。为什么呢?因为,因为……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我相信科学,我具有科学发展观。于是,我大着胆子,跑到县人民医院妇产科,找了一位男医生,对他原汁原味地讲述了我与妻子交合困难的经过,我说,我们男女二人脱得光光溜溜的,如同两个接壤国家开始边界谈判。妇产科男医生皱着眉头问我:什么什么?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大夫呀大夫,我是说我的妻子的下体,也就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对对对,就是她的小便蛮窄蛮浅,天衣无缝,就是拉尿时,也只不过像是自行车像皮轮胎扎破了一个小洞洞,水注子飚出来,象一根线,蛮细蛮细的……
  莫吵,莫吵,你是说,张祖火,男医生打断了我的话头,仔细问道:你是说,你与你妻子,拿了结婚证以后,成为合法夫妻了,然后,入洞房,正式剪彩,结婚,行房?是吧?大夫问得很仔细。他扫清了一切障碍,直奔主题。
  我说是。
  男医生说:那你扒开看了没有?
  我红着脸说:该我做的事,我自然会做。不该我做的事,我自然不会做。
  男医生说:也就是说,你,脱光衣服之后,你的妻子也脱光了,是吧?你们开着灯,你们准备做男女之事,是吧?但是很困难,这个困难出现在女方,而不是出现男方,是吧?你保证你当时的状态是良好的?倍儿棒?好,不追究你了,你是没问题的,这我相信。你是说,你确定与你的新娘子巩莉莉同房的时候出了问题?是吧?
  是,我说。
  白大褂男医生站起身来,打着背手,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走到我的身后,以极其亲切的口吻对我说:兄弟,你不必害羞。有一次,英国首相丘吉尔访问美国,美国总统罗斯福撞见了丘吉尔在洗澡溏里洗澡。为了摆脱尴尬,丘吉尔幽默地说:英联邦政府在美国政府面前毫无保留。
  我认为大夫很诚恳。于是,我对医生结结巴巴地描绘了我与妻子交合困难的种种情形和经过。打个比方说吧,叫做和盘托出。开始的时候,医生以颇为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的听诊器是银辉色的,闪闪发亮。双下巴线条清晰分明。后来,他越问越仔细,最后,医生扬起下巴,脖子和下巴直了一条直线,喉结在那里轻微地波动。他以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同时他把手抬起来,优雅地挥了一挥,以一种决绝的口吻告诉我说……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妻子的病症!她患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每4000个女性里面才有一个,用中医学的说法,叫石女,患有这种病症的女人,先天性阴道口闭锁,包括子宫生理畸形,有的可以经过手术治好。等到哪天方便的时候,你把她带来检查检查吧……
听了医生的话,我惊呆了。
  姚瓦逃出地道的那一刻十分慌张。这时的我,为了不让邻居们看见,用一条大围巾蒙着脑袋。这样,我就成了《蜗牛记》中的那只瞎眼蜗牛。姚巴子见我如此不便,就起身附在姚瓦耳边俏俏说了几句,姚瓦两只眼睛活泼灵动,两条眉毛活动的就像要说话。她点点头,抿着朱唇接着又开口笑盈盈地说道:好,等等。姐夫,你跟我进屋去一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顶着大围巾跟着姚瓦,从院子里走进堂屋,走进她的卧室。她打开玻璃衣柜,拿出一件长裙子,要我穿上。我说:干嘛?她嗤地一笑,刮了刮我的鼻子,又从柜子里拖出一件粉红衬衫,一个乳罩。她笑嘻嘻催着我说:姐夫,你必须化装!我要把你打扮成一个美丽妖冶的女人,乳罩里塞两朵棉花。诺,就是了!就是了!紧接着,她又在我的脸上施以粉黛,淡扫蛾眉,我不由得任她摆布。打扮完毕,我戴上头套,长头发飘到脸上,痒痒的。我来不及看镜子,由她领着跟在她后面走。我挺胸、收腹、翘臀,一扭一扭地跟着她。她手里拿着一只手帕,一摆一摆地走在前面。我觉得自己的模样挺怪的。就这样,她领着我进了本田车。张白白一见,呲牙裂嘴笑。黄楚翘见了,嘴角渐渐漾开,终于,她忍不住了,举起白嫩的手臂,手心朝外,掩口嘻笑,发出圆润的声音。她的嘴唇鲜亮,涂着猩红的唇膏。本田车出了姚家院子,七弯八拐出了村,沿着一截斜坡上了襄河堤。这就快了,这就快了。圆圆的银月亮在东边天上,我长裙子的口袋里摸出一幅墨眼镜,于是罩在眼上,像头驴子。此刻,我忽而感到好笑,忽而为自己的举动而悲哀。我躲在姚瓦家里,时间久了,纸是包不住火的。当务之急是解决窑厂的资金周转问题。但是,离婚,离得了吗?再说,如果我到处窜,走露了风声,万一被张祖薪抓住了怎么办?这方圆几十里内凡是大张村的人都长着眼睛和耳朵,他们得知了我的行踪,必定走露风声的!我这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终究不是一个办法。想到这里,我鼻中一酸,眼里流出的泪,冲刷着脸上的粉脂。噢,不容易。不容易。躲难不容易啊。
  终于,我被抓住了。
  我被关在神灵口文官楼。
  我是在红星宾馆被突然抓住的,警车在前面开路,我被塞在后面一个面包车里。两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一边一个,将我夹在当中。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头和眼睛七弯八弯,我想,他们这是在往北走。过了高速公路三里碑,转入沔阳县神灵口。警车一直在鸣笛开路,我只知道我是从被窝里抓出来的,姚瓦当时在尖叫,浴巾扎在双乳下,两腿乱蹬。因为当时她不让执法人员将我带走,她去扯他们的胳膊,他们七手八脚将她拖开,我被架到楼底下,上了囚车。姚瓦披头散发冲出来,给我送来了我的宝贝行李箱。我知道,行李箱中有我的银行卡,记录本,换洗衣服和避孕套之类的东西。
  囚车在前进。张白白、姚瓦下落不明。囚车从南宫大街转入北宫大街,穿过戏门楼和文官牌坊,沿着清风店铺一条街飞速前进,前进,终于停在了文官楼。
  当天夜晚四点钟左右,我被湖区综合治理法治办公室抓获、关押,拘留所所长秦天和法院审判员一起跟我谈话。
  秦天说:张厂长,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了。你这是自作自受。犯罪不在大小,关键看态度。
  王一酩说:你的问题,可大可小,这个文官楼,想必你也知道它的来历。你犯法,你胆子很大,你犯了很多罪。今天不是正式逮捕你,也不是拘留你,本来我们不该出面的,把你关在这个黑屋子里,是让你受教育,相信你也不是花纲岩的脑袋,你是农民企业家嘛,教育好了,仍然可以为家乡为人民作点好事,对不对?在雪亮刺眼的灯光之下,我注视着王一酩,王一酩瞪着白眼,他那后外凸出的带着很粗的红血丝的眼睛向外翻着。他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但他与张祖薪关系很好,他们是铁哥们。这一点,我知道。
  囚禁我的这间黑屋子不大,它在文官楼楼梯左侧的厢房里,凡是人从楼梯上经过,他的脚步声咚咚咚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文官楼的屋顶上,有十四条脊,七面坡顶,绿色琉璃瓦剪边与天后宫遥相呼应,在起翘的翼角上是永远蹲伏着的天狗。
  文官楼门窗的图案,多种多样,互相穿插,有盘肠长寿格、灯笼框、步步锦、龟背锦、套套锦、祥云团等等。文官楼的门窗是绿色的龟背纹配着红色的勾栏,古香古色。楹联匾额,留有“不须谈风月,上楼摘星辰”的墨迹。
  文官楼,我的囚室,我的黑屋子。文官楼,我很熟悉。为什么,为什么我被关到文官楼里?
  追本溯源,追本溯源。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历史的车轮,在滚滚向前的过程中,总会在无意之中,碾碎一些无辜的小草和花朵。也许,我就是这些小草和花朵。比尔·盖茨说过:人生是不公平的,要习惯于去接受它。狗日的,富人们站着说话不怕腰疼。
  我是不甘心的。窑厂,我的窑厂的产品,已打入国际市场。八大金刚,八大金刚已加盟我的多美贡品文化研究院。我为什么被抓?他们又凭什么抓我?我的对立面,势力太大。我的对手,是整个张氏家族。这是一面蜘蛛网,张祖薪便是蜘蛛网上那只膨胀着肚子的灰蜘蛛。他盘据在晶莹闪亮的网中央,把这股或那股丝微微拉扯一下我就落入了他的网中。他的意图很清楚,他就是要我就范,他像一道光似的射入我的生活圈子,窥探我的隐私,他处心积虑地去掉我心爱的姚瓦,他太势利了。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家族,不是为了他自己。殊不知,他这样子一意孤行,就是把我给活活地坑了,让我颜面扫地,真是掉得大,掉得大,掉得太大了,在被抓之后第一天,他们没理我,一个人被囚禁在文官楼,我心里极度恐慌。我很困,我想睡觉,但睡不着,我闭上眼睛,就出现闪着警灯的警车,警笛凄厉地呼啸喊叫,我无数次从梦中惊醒。我梦见法院的人、保安人员,团团将我围住,但就是不抓我,我手机被没收了,但我的行李箱并没有被没收,行李箱的密码他们不知道。行李箱里的银行卡还在。这些是没有问题的。他们总不至于没收我的行李箱和银行卡吧?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和姚瓦、黄楚翘、张白白在红星宾馆的呢?难道人有告密了?如果有人告密,告密者是谁?是内部的人还是红星宾馆的人?抑或是,张祖薪一直派人在跟踪,窃听……无数的谜团、疑点、问号、充斥着我扁扁的脑袋,我不服!我不服!
  我被囚禁在文官楼楼梯左侧的厢房里。头顶上有保安在楼梯板上咚咚上下走过。他们脚步声,是有规律的。这个木屋子的窗格,是盘肠长寿图案,由于年代久远,窗格、木门和楼梯,一律散发着木头的陈腐气味。
  我听见囚禁我的木门之外,有人在嘀嘀咕咕。
  保安和民警有六七个,其中还有一个女的。女人穿着警服,是很威武的。她的胸脯很丰满结实。她还打着领带,有时候,这几个保安人员还打情骂俏,他们不顾忌这是临时拘留所。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把洋磁碗敲得叮当作响,似乎是在庆祝他们的盛宴。后来,我偶尔听见一个声音飘进来,那声音说:……都怪姚瓦!那是一条白蛇,是个妖精!应该让她骑木驴游街……
  什么?骑木驴?太扯了吧?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我的同胞们!亏你们还想得出来。我知道所谓骑木驴,是中国古代的一种酷刑,是专门针对作奸犯科妇女的。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为惨无人道的刑罚!木驴据说是唐代的狄仁杰所发明,《狄公案》记载在毕周氏谋害亲夫案中,奸夫徐德泰不过斩首了事,而淫妇毕周氏却还要坐木驴:也就是将她剥去衣裤放在驴鞍,驴鞍上有一根园头的木杵。可以随车轮的滚动而上下移动插入她的下体。《狄公案》说毕周氏一见木驴便吓得要死。
  让姚瓦坐木驴?我的亲爱的同胞们,你们也太扯蛋吧……我们处在新社会,四人帮法西斯该厉害吧?他们也只敢割下张志新的舌头对她处以极刑。我的同胞们,你们千万别白日做梦,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以为女身是五漏之体,男身是七宝之身。在我与姚瓦的案子中,要说有罪也是我张祖火有罪,是我主动与她好,她是被动的,是无辜的,凭什么要让她坐木驴……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张祖薪来了。他终于露面了。他在我坐在椅子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这时候,我不知道是几点钟。反正,这间黑屋子很奇怪,一天24小时都亮着灯,250支光的大灯泡一直亮着,不许熄,不许关,天早晚我当然不清楚。张祖薪笑眯眯地走进来。祖火……他叫道。他那低沉的富于磁性的男中音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我的头皮忽然发麻,如同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这是大脑皮层受到了刺激,不要紧,不要紧。我暗自念念有词,宽解自己,但浑身仍然打了一个激灵,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子,窝在太师椅中。
  张祖薪的两只眼睛缩小了,他面带微笑,一副阿弥陀佛的样子,两眼因面带微笑而眯成了一条缝。
  张祖火,多日不见了!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呀,想不到吧?你的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还是被我们逮住了吧?纸怎么能包得住火呢?嗯?
  祖火兄弟,你要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没有罪,是不会抓你的。现在,我代表综合治理法治办公室宣布纪律:你被关期间,一不准打电话,二不准出去,三不准会见任何人,进行交谈。你要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的罪状一是重婚罪,你跟你的小姨子姚瓦乱搞两性关系,二是集资诈骗,搞什么贡品文化……不多说了,你自己交待,可以写在纸上,也可以用嘴说,明天自然有人会审问你……
  说完,张祖薪抿紧嘴角,不说了。我盯住他,他的嘴角轻微地动了动,他从椅子上起身,招乎也不打一声就走。他位开门锁,将门带上,门板嘭地一声发出沉闷的巨响,这响声传遍文官楼。
  ……入夜,神灵口镇的电灯全部熄了,惟独文官楼的灯仍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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