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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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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

 

       小街上已经麻麻儿黑了。王顺才老汉手里提溜着一个黑不溜溜的瓦罐,慢吞吞地朝家里走。瓦罐是他的行头,就像农民肩膀上扛着的锄头。

       王老汉和其他矿上的退休工一样,闲不住,给自己找了一个“拾油苗”的活儿。本地的油层埋藏浅,常常看见下过雨的水洼浮面,太阳光一照五颜六色的,一闪一闪,那是糊着一层油。洧水边常常积聚着一小洼一小洼油花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人们就开始相跟着拾油苗。一来闲不住,二来多少也能给矿上顶点事,聚少成多嘛。

      拾油苗的方法很简单:路边草棵子里寻一根细细长长的马莲草,叶子不窄不宽,不薄不厚,中间一对折,往浮着油花的水面一刮就是一小堆儿。一个上午刮下来那么一小罐儿。圪蹴在那里半天,猛地一站起来头晕脚麻的,站也站不稳。在油井周围,在河边,人们常常能看见一群老人,头对头,白花花,圪蹴着捋油。穷日子就是穷过法,拾得一瓦罐油跟拾得一只元宝似的高兴。几个老汉又琢磨出了一个绝活:拍沙挤油。主要是对付沙土里的原油。趁着太阳正当头,把粘了油的沙土铲在一起,攒成一堆儿,然后拿手拍,连拍带晒,那渗进沙土里的油就出来了,渐渐土堆底下就聚成一小洼儿油。拿手一鞠,倒在小瓦罐里,往公家的大油池子里一倒,嗨,太有成就感啦。看看矿上老职工的手,都是王顺才老汉那样的,黑黑的,粗粗的,砂纸一般。那是长年累月捧着黑黑的石油给浸的。

       王老汉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在油矿一直干下苦活,却有一个担水的本事,一般人比不上,这是硬功夫。年轻时候给日本人当学徒工,一天要担六七十回水,把两只肩膀压成了膙子,锥子都扎不痛。如今七十多岁了,头发白雪皑皑,可是担起水来有如雨滴莲花,风摆杨柳。既好看又轻巧。

       每天,他稳悠悠地担着水,出气匀匀的,腰板直直的,步子款款的,水担颤颤的。桶里的水满得似乎随时能溢出来,可就是洒不出一点儿。路上一歇也不歇,一口气到家里。不像有些人,慌慌张张,脚下拌蒜,鬼撵着似的,一路上泼泼洒洒,专门给人家撒路去了。

       有人不信,专门盯在老汉后面看,一路上果然连半个水点子也没有。看来不服不行,“三百六十,行行出状元”。王顺才就是挑水行里的状元。

       子龙和雪兰她们是一块儿换班回家的。可是,回到家里,左等右等,等不及爷爷回来,出去转了一圈还是不见人,他知道爷爷准是跟人拾油苗去了,天不黑就回不来。

       子龙巴望着进门能吃一顿热热乎乎的好饭,不想家里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无奈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自己动手。翻腾翻腾案板底下只有几颗洋芋,无法可想,打算蒸一锅洋芋擦擦。

       家里只有他们爷孙两个,多年来,做饭都很简单,熬一锅米汤喝两天,蒸一笼馍馍吃三天,什么都是凑合。爷爷常常唠叨:“要是你早点娶回来媳妇就好了。”又说:“整天油乎乎,油葫芦似的,看谁家的女子跟你呀?”言语里满是熬煎,子龙听这话泼烦死了,棒子都打不进耳朵里头,没好气地回答:

      “你放心,要寻就寻个好的。”

      “哼,就凭你?”爷爷对子龙一脸的瞧不上,比起他们那会儿,子龙可就差得远啦。

       到底是小伙子,擦洋芋丝很有劲,三下五除二,五六个洋芋就擦成了细丝。又从案板底下翻出来半袋子玉米面,舀上一瓢,拌一拌,面少了,再加一瓢,拌一拌,面多了,干脆加点儿水。鼓捣了半天好容易上锅蒸,却怎么也上不来气。原来是火不赶焰,赶紧加一把硬柴,才慢慢听见锅里的水响开了。做饭比司钻都累人,一会儿出了一头汗。

       天擦黑了,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听就是老年人的脚步,嗤啦嗤啦的,腿脚不利索。门上的钌铞儿“哗啷”一下,爷爷回来了。

       “爷爷你哪里去了?我满世界寻不见你。”说着,子龙把锅里的的洋芋擦擦端出来。忽然想起来还没捣下蒜汁呢,肚子早已饿得咕噜噜响,擂鼓似的。

       “跟上一伙儿老汉,一搭里捋油去了。”爷爷把一只小小的瓦罐放在门旮旯。佝偻着腰回转身,慢慢地往洗脸盆里倒水。

       “这会儿了,你们能看见哩?”

       “我们几个拉了一阵话。”

       “天天在一搭里,还有啥话拉哩?”

       “哎呀,娃娃,我们倒没话拉了?工作咋样?”爷爷回头问,顺手把半块肥皂放回窗台上。

       “好着哩。”子龙有些不耐烦,几颗蒜瓣儿咋也捣不烂,肚子饿得有点儿心慌。

       “顺利着哩?”

       “刚开始嘛。好着哩。爷爷,你还说女子娃娃不顶事,人家干活能行哩!”

       “吹吧,我就不信,过不了三天,哭鼻流水都往回跑呀。”

       “早就过了三天啦。”

       “唔,女子娃娃天生不是干那些活的,那活儿苦重哩,我那会儿给钻机担水,一天60担,累得瘫倒在雪地里,起都起不来。这活儿,天生是男人的事,女人干了男人的事,就叫做母鸡打鸣。婆姨女子嘛,天生下就是围着锅台的料。”

       子龙又不耐烦又可笑:“爷爷,你说婆姨女子天生该围着锅台转,那你咋做饭呢?”

        “还不是你小子没本事,早些引回来一个媳妇,我也能歇一歇。做饭做得够够的了。”

        “哎呦,还怨怪到我的头上了?”

        “可不是哩,旧社会,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爸爸都会跑了。”

       子龙不言传了。爸爸早已经去世多年。一时间,屋里沉静下来,只听见爷爷拿小刷子刷手的声音。油手很难洗。老工人几乎人人都是一双粗糙黢黑的老手。

       这么多年了,爷爷一手拉扯着他,屎一把尿一把。从记事起,就没有爸爸妈妈的影子。妈妈改嫁走了,丢下他从小儿和爷爷相依为命。小时候,和小伙伴打了架,回来哭着问:人家都说我是野孩子,那我的爸爸妈妈呢?爷爷使劲儿吸他的烟锅袋,整日不吭气。

       “刷刷刷,刷刷刷” 只听见刷子刷手,一时间声音无比饱满,填补了爷孙之间巨大的沉默。子龙小时候鼻子尖嘴巴挑,吃饭时候跟小狗一般,鼻子凑到碗沿上,嗅来嗅去,总说饭里有股子原油味,是爷爷手上沾的。爷爷听了不高兴,骂他吃油饭还嫌油味。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饭里能吃见那股子恼人的味儿。在县里念书的时候,一周才回来一次。平时学校里的饭清汤寡水,顿顿大锅熬洋芋煮白菜,巴望着回来好好犒赏一下肚子。爷爷也疼他,忙忙从瓮里舀出一瓢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加心在意地和面、醒面、擀面。自己不吃,专门慰劳读书郎。没想到子龙刚吃了一口便嚷嚷:“爷爷,你咋把石油又给弄到饭里面了?”爷爷满脸冤枉,摊着两只手:“没有嘛,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忙忙的洗手,手都拿猪鬃刷子刷过,你看。”说着,展开手掌让孙子看。只见爷爷的手心里红通通的,的确是用力洗过,可是那些黑黑的线条历历在目,粗粗细细,横七竖八,就像一张密密实实的网。那些黑色的原油已经嵌进肉里了。

       “行了,不要捣了,就咱们爷孙两个凑合着吃吧。”爷爷说着端起了碗。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事实都是凑合,吃饭就更得凑合,哄饱肚子就行。

        晚上睡下,爷爷还想跟他拉拉话:“给我说一说,咋样?”

        “什么咋样?”

        “你干的咋样嘛。”老汉急性子。

        “嗄,你说这个?我还当你催甚呢?”

        “你看看,你看看,说了半天王麻子,还问出天花了吗?”

       子龙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扑哧”一笑:“郑家湾的老汉真格笑死人了。”

       王子龙没学完郑家湾老汉灯上点烟锅这个事,爷爷就笑得咳嗽开了。又提起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那时候,油矿还是日本人手里管着,到野外勘探的时候,农村人头一次见汽车,也是惊奇得不得了,想算这个大牲口一次驮那么多的人,一定很能吃吧。提来满满当当的一筐子草料喂它。日本人看见了,指头指着,哈哈大笑:愚昧!支那人的愚昧!

       爷爷学着日本人生硬的腔调,子龙在一边早已经发出沉沉的鼾声。爷爷肚子里的故事他听了有一百次。

 

2  

 

       下班回来,工人们的规矩是先站在门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拍拍打打,顿时,黄尘弥漫,油味扑鼻,那油味里夹杂着一股子辛辣味,像攻城略地的急先锋一样,直冲鼻腔,攻入肺腑,呛得人不停地咳嗽。工衣是从来不进门的,到了家门口,又脏又黑的工衣脱下来,挂在门前,一旦工衣进了门里,家里就会弥漫着土腥气和油味。这味道有力量,能钻进饭锅里,能钻进被窝里,熏得脑子疼。

       桂英站在宿舍门外拍打工衣,心情比秋天的好天气还要晴朗。手指一叉拢一把头发,自言自语一句:“又把一天的4毛钱给挣下了。”言语里说不尽的满足。4毛着实不算小数字,可以买10个鸡蛋或者20个烧饼。一个月下来满勤领12块,那得是厚厚的一摞,数得人手疼。疼也要数。干活可不就为挣那个钱?

      “又把一天的4毛钱挣下了。”进了门,她长长地舒一口气,又是这么一句。慕容秋心里不由跟着一甜,暗喜藏在肚子里,几乎要涌到脸面上,使劲控制住脸上的肌肉,不许绽开笑容,就像拼命按住水里的葫芦瓢,怕它浮上来。可手一松,那笑容还是浮起来了。

       慕容秋比任何人更渴望钱。手上实在紧巴,买洗脸的毛巾也没钱,每天洗脸故意要早早的,不和大家一起洗,完了拿袖子沾沾,或是干脆不擦。好在天还不冷。雪兰看见了,把自己的毛巾递过去,被她推开,只说农村人不讲究。

       李一坚给的3块钱,眼见一天一天少。学徒工钱少,为了照顾他们,食堂专门开了几个便宜菜窗口,4分钱一碗烩菜,她舍不得,只吃小米饭,小米饭是管饱吃的,2分钱。除了吃饭,几乎没有分文。每次躺在炕上,最急切要做的事就是暗暗地掰手指头细算:挣下了多少个4毛。还有几天才能领工资。她不好意思像桂英那样,把4毛钱挂在嘴上,桂英家里一炕娃娃,光景着实紧巴着呢。

       和她一样俭省的还有蝉香,蝉香有办法,花了一毛钱在集市上买回来一堆萝卜,借个擦板,擦成细丝,拿盐一腌,吃饭的时候就不要买菜了。

       钱是好东西,郝二娃总结过一句:“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做官和做工是一样的,都奔着钱这个好东西。有了钱,进了门市部,才有胆子问东问西。要不,问也不敢问,服务员阅人无数,锥子似的目光一眼看出一个人口袋里有没有钱。没钱?没钱还问什么?油矿不比凉水崖,有趣的地方太多了,门市部、照相馆、理发馆,可是样样都要钱。

       她甚至偷偷开始盘算拿到钱买什么,要买的东西太多,怎么算钱都不够,对了,还要还钱呢,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没计划好,推倒再来,重新盘算,又要把该买的都买上,还要存钱。对,细水长流的日子才可靠。钱是最实在的靠山。现在一无父母二无男人孤零零没个靠处,靠着钱最保险。嗯,钱要俭省着花,一分钱也要花在个地方上,不敢像爸爸那样,都撂在赌博场那个黑窟窿里,连个响声儿也听不见。有结余的话,给凉水崖的呼氏捎一点,主要是想让凉水崖的人知道知道,她现在挣下钱了!想买几个芝麻烧饼就买几个芝麻烧饼,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要看人家的脸色。她想象着村里的人两眼大瞪,嘴都合不上的表情。几乎要乐出声来。算着算着,钱又不够了。怎么算都是不够的,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好像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点,脚就露出来了,脚下严实了,胸腔子凉丝丝的。

       甚至有好几次,她梦见发工资了,数钱怎么也数不对,明明说的是12块钱,怎么才8块?王会计也不解释,只说你干得不好,人家扣掉了。心里一急就急醒了,一睁眼连刚才的8块钱也没了,盘算一阵,还得好几天呢。

       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像桂英那样把钱挂在嘴上。最深爱的东西往往在心里。

       那幸福的一天到底来了。

       早上,雪兰说今天早早下班回去领工资呢。一整天的工地上荡漾着一股喜滋滋的味道,总算等到这一天啦。大家干活分外麻利轻快,脸上喜气洋洋,脚下轻盈如飞,捞砂的手脚利索,砂桶刚捞上来,一把就抱住,熟练地倒砂,还不忘记顺便把砂样留下。担水的也不觉得柏木桶笨重,放下水担就倒水,气也顾不上喘一口。司钻郝二娃却还是不慌不忙,不知道要领工资似的。桃花嘀咕道:“他肯定不缺钱花。”是的,老工人郝二娃一个月挣40块钱。“啊呀,这么多,花得完吗?”二娃不紧不慢来一句:“银钱没多少,蛇大窟窿粗。不领出来的话还是40块钱,一领出来只见少不见多。”他一家子老小都指靠工资养活,另外还接济着一个光棍叔叔。一眼望见,叔叔没有后代,下半生就要靠在侄儿子身上啦。

       慕容秋顾不上替人家煎熬,久久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了,看见什么都好看,那崖畔上的野菊花开得耀眼,一丛金黄一丛浅紫。高天上的流云,风一吹幻化为一只振翅欲飞的白凤凰。天蓝得醉人,似乎要把人融化进去。只是看看那太阳,一丝不动。半天再看看,还是一动不动。真怀疑是不是谁拿钉子给钉住了。恨不得一拳打下去。

       好容易捱到上午歇工,心里又盼着下午,那太阳斜斜挂在天边,就像一个死赖皮,死死活活黏糊在那里,就是不下山,真急人。

       这一天反而比平时更漫长,更难捱。

       早早收下了班,女子们赶回去领工资。谁知财务科发工资的小窗口前面早排了长长的一队,弯弯曲曲像一根长蛇,从小窗口一路弯到大门外。

       小窗口里的王会计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忙得顾不上吃饭喝水上厕所,外面的人却一个劲儿地嘀嘀咕咕嫌他手脚慢,不利索。偏偏老王耳朵尖,听见了,很不高兴,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方看过来:“那是说话哩?钱上的事情马虎不得。”说完低下头,慢慢拨拉算盘,手底下越慢了。

       外面的人没法子,自我安慰:“馍馍不吃总在篮子里。钱总是自家的跑不了。”也有人掩饰不住急躁,跺一阵子脚,老王听见了,不满地抬头狠狠地瞪一眼,更慢了。

       老工人每月40块,厚厚的一沓子。新工人统一满勤12块钱,也是厚厚的一沓子,不过都是毛票票。领了工资的人笑得满脸是牙,白花花一片,头发梢梢上也冒着一股子藏不住的喜气。却不急着走,站在旁边再数一遍,怕错了。旁人却觉得那是存心眼热大家呢,心里更急了,好容易轮到自己了,老王“哗啦”一摇算盘:“明天再来领!”活活儿等一晚上还不把人焦心死了?

       桂英数钱最用力,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捻一捻,好像一捻就能把一张票子捻成两张似的。一遍不放心又数一遍。完了口里嘟囔着给几个娃娃要扯点布捎回去做衣服,眼看秋凉了,娃娃们的棉袄还没有做,个个踢天弄井,钻沟溜窊,一件棉袄穿不了一年就翻花。婆婆给她照看娃娃,惹得老二家媳妇不高兴,嫌偏三向四,唉,还得给婆婆几块钱。多挣点就好了。

       桃花数几下沾一指头唾沫,舌头不由地伸出来,露出白花花的舌苔,看着人膈应。换梅怕人看见似的,背转人对着墙侧着身子数,一边数一边小声嘀咕:“错了,不对,再数一遍。”然后重新开始数钱。完了将钱郑重地放进裤兜里,摸一摸鼓鼓的一疙瘩,心才踏实,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一口气。

       钱从老王手里接过来的瞬间,慕容秋的心里比喝了油还顺畅。好厚沉的一沓子!郑重其事地把这一沓子钱放在衣服口袋里,总担心丢了,走一走,停下来,摸一摸,不放心,拿出来再数一遍。那股子贪婪劲儿,比小娃娃看见好吃的还急。原先在凉水崖从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每次偷偷背着婆婆伸手问贵贵要钱,他总要抠抠掐掐,为为难难,嘟囔着说:不要胡花钱,要会过日子哩。婆婆的尖耳朵听见了,颠着两只小脚到邻家宣扬:横不拿根草,竖不拿根线,花钱大手浪脚的,这婆姨要了干甚?闲话传到耳朵里自是一肚子气。

       一沓子都是旧旧的皱巴巴的毛票儿,可是她觉得好看,钱就是应该长成这个样子。闻一闻,味道也不一般,特殊的香气。满眼满心的欢喜,藏不住,盖不住,争着抢着往出跑。不由地唱出歌儿来:“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风轻摆杨呀么杨柳梢。”

       多好的东西呀!恨不得亲一口!晚上睡下了,压在枕头下面还觉得不够踏实,不是怕人家拿走,只是心里觉得没和那一沓儿东西亲热够,悄悄地从枕头下面拉出来,搂在被窝里,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

       这一个月来,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这个!累死累活的可不就是这个!那井场 “轰隆隆”“通通通”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那顿钻无止无休,永远不会停下来撞击,那一担接着一担永远担不完的水,那不停地弯腰抱住砂筒捞砂,都让她又苦又累,又厌又烦。

       可是所有的累苦煎熬,今天,都用一沓子钞票化解了。

       梦里头也是欢喜的,父母亲来看她,给他们说自己挣钱了,能养活自己了,多高兴呀!父亲一脸的笑容,摸摸她的脑袋,说:我的女子就是有出息。母亲叹一口气:太累了,满不是女娃娃的营生。父亲说:水无常势,且干着,总不会苦一辈子吧,我的女儿我知道,有朝一日要走大川的。她想,爸爸咋知道这活儿苦重呢?父亲又说:你有个立脚处,我们也放心了,走吧。她问:去哪里啊?两人忽然不见了。她才想起来,他们早就不在人间了。忽然一睁眼,怀里还搂着那一叠毛票儿。

       钱带给人最大的快乐就是买东西。每月发了工资的那几天,门市部最忙,进进出出的人门槛子快要踢破了。油矿就是个小社会,门市部、照相馆、理发馆,几乎不用出去,就能解决生活问题。服务员忙得顾不上吃饭喝水,上厕所也是一路小跑。大家的衣兜里鼓起来,有点“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的小焦躁,前脚接后脚地到在门市部里买东西,就是不买东西也去瞧瞧稀罕,看来了什么货。反正兜里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也不怕服务员的白眼了,也敢吆喝服务员拿东西了。

       北京姑娘白洁讲究,上次的军用水壶送了人,又买了一个。她的脸盆、脚盆都是分开的,说这样讲卫生。她往脸上擦油,用手帕擦汗,不随地吐痰,梳头不用唾沫抿,早晨起来刷牙,晚上睡下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她的一口普通话使女子们察觉到了那一口家乡话的土气。桃花开始学着普通话的腔调儿,说喝水不再是“哈竖”,说冷馍馍不再是“腊没没”, 说第二天不再是“明个儿”,说昨天不再是“夜来”,那舌头软和了很多,浓重的口音淡了很多。不过有时候,那乡音还是冒出来,就像短褂子罩不住里面的汗衫子。

       大家都在默默的模仿白洁,好像她是一个示范,引导着正确的生活方式,与她的生活方式越近,就是与北京越近。

       慕容秋也在努力地向她们学习,她要斜着肩膀默默地朝这个看不见的圈子里挤,挤进去就成了油矿工人,和大家就一样了。一样的过日子,一样的干活,人家有啥,咱有啥。人家咋样,咱咋样。不仅白洁,每个人都是她的师傅,她要努力变成她们。她想,变成她们,就能和她们一样过上舒心畅快的日子。

       她买了一块毛巾,别人有的自己也要有。脸盆太贵买不起,以后再说。走到半路踅回去,咬咬牙,还是买了。盘算马上天就冷了,又想买一盒蛤蜊油,白洁她们都有这个东西。可是算算钱还得吃饭呢,就不敢再买了。下个月吧,她满足地想。

       自从到了凉水崖,手里就没攥过钱。钱是好东西!她边走边想,手不由地把裤兜摸一摸,妥妥当当的放心。凉水崖的人知道她现在挣钱了,眼红死呢。原来一个人被别人眼红,正好说明比人家强。倒是个开心的事情,这么想着,不禁展颜一笑。

       从前的慕容秋,在村人眼里啥活儿也干不好,可是这个女人却有一样比所有人都强的本事!她想象着众人的嫉妒眼红以及被嫉妒被眼红的快乐。恶狠狠地想:叫你们眼红死!就是比你们强!那个走不到人前面的女人终于也能人前长长舒一口气了。

 

3  

 

       大概凉水崖的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一种地方叫做澡堂子,专门洗澡的。本地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一次是刚落草,一次是入殓前,平时是不洗澡的。顶多是大夏天的时候,男娃娃在河里耍耍水也就顺便把身上的泥垢洗了,女人们趁着家里没人,当院子晒一盆水,擦擦洗洗图个凉快,也就算是享福了,可不敢叫别人知道。浪费水就是造孽。

       在油矿洗澡是很普通的事情,刚开始是外地知识分子来了没个洗澡的地方,就给矿上提意见。修了澡堂子以后,本地职工也慢慢地开始洗,家属娃娃也跟着洗。矿上的澡堂子原先是男女一三五,二四六轮着来,后来干脆扩建,有男的也有女的。吃完饭,常常看见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进去的是黑黑的脏脏的乌云满面,出来的是白白的净净的白面书生。

       慕容秋第一次进澡堂子也是跟着白洁,她一个人不敢去,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不熟悉的澡堂子有一种敬畏感。白洁专门买了一块白色的浴巾,桂英不晓得做啥用,满脸疑惑。说洗脸手巾吧,太大!谁长那么大的脸!床单子吧,太小!做啥用哩?白洁忍住笑,说洗澡用。桂英暗自嘀咕,不晓得倒究咋个用。

       一进澡堂子,当中间一个大水池,人泡在池子里活似下了一锅饺子,白花花的耀眼。一个女子一根线也不挂着,大大咧咧对着门擦拭身体,两只乳房来回晃荡着,也是大大咧咧的架势。一会儿,弯腰搓澡,白白的大屁股毫不害羞地对着桂英她们。桂英一看替她羞得满脸通红:“妈妈呀,这是个什么阵仗!”怎么也不肯脱衣服,只说不习惯,谁也没法子。半天,只卷了裤腿准备把光脚探进去洗一洗,那水里似乎藏着不知名的小兽,忽然咬了她一口,吓得她急忙缩回来,却不由地嘎嘎笑起来。

       白洁三把两把脱了衣服,大大方方地下了水。其他人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终究也跟着下了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羞又兴奋。多么舒服呀,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毛孔都张开了似的,从里到外都通着,一口一口地换气,要把内里的污浊通通换掉。那水温柔无比,把身体的角角落落都体贴到了,哪里也不肯冷落,连两腿间最隐秘的地方都能体贴到,那种妙不可言的温热和酥痒,像无数舌头舔着,让人想干点啥又不知道要干点啥。女子们相互这么瞧着,有点不好意思,却忽然哗地笑开了,笑声里既是松懈下来的情绪,也是莫名的兴奋。看看这身体,虽然是自己的,可是多么陌生呀,从来也没有顾惜过,摸一摸磨出茧子的肩膀,连自己都觉得惶惑,这个属于自己吗?青春的女子个个胸部饱满,腰肢结实,胳膊细长,大腿结实有力,从来不知道身体居然有这么好看,另式另样的好看。

       桃花羞缩地双手护着胸前,怕被人瞧见似的。蝉香开玩笑:“藏着干啥?好像就你有。”一席话都笑了。

       慕容秋想起那一年夏天,天气实在热得要命,偷着晒了一盆水洗过一次,被婆婆满世界宣扬,嫌浪费水啦,嫌不会过啦。训斥她说,不晓得身上长了什么?你看看我一辈子也不洗个澡,肉皮干干净净!说着把袖子捋起来让她瞧,肉皮果然白白的,只是一头虱子不识时务地掉出来,妙妙地栽进米汤碗里。

       在农村洗澡是有罪的,哪里那么多水叫你浪费?可是在油矿洗澡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女子们的脸色在氤氲的水气里无比艳丽,像一朵朵开在水上的花。没看见什么时候桂英也下了水。

       洗完澡回来,桂英就着白洁的小圆镜照照,发现脸上光堂许多,那些细细小小的抬头纹就跟擀面杖擀过一样平展了,满足地叹道:“还是油矿好,水广。我当女娃娃那会儿,一家人洗脸顶多一碗水,蘸一蘸湿气罢咧,哪能这么敞开用。”

       白洁以北京人的眼光,无比同情地瞧着她:“那你现在好好洗,都补上。”

       桂英叹口气,玩笑道:“秋后的茄子不顶事了,婆姨人家,洗了也没用。” 桃花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安慰她:“怎么不顶事了?你是八月的桂花,正当时呢,你看看贺连锁的婆姨,正是一朵水红花开得艳呢。”金水仙是个不正经的浪货。桃花即便夸人也不由地刷人一巴掌,把桂英和金水仙放一块儿比,好似猪尿脬打人,骚气难闻。

       桃花的头发又黄又少,听人家说用化学梳子能把头发梳黑,就买了一把,一有空就梳呀梳的。农村姑娘进了城,一旦讲究起来,比城里姑娘更讲究,还买了一瓶生发油,把头发抿得光光的,照得见人影影。蝉香笑着说:“苍蝇爬上都站不住,一跤跌个大跟头。”

       她的头发少,一洗过头头就露出了白白的头皮,对着镜子照一照,一张巧嘴说:“灵人的发薄,笨马的鬃多。”意思是聪明人的头发少,那些笨蛋才头发多哩。

        偏偏蝉香的头发多,浓密的黑发缠成一疙瘩梳不通,正拿一把老木梳使劲梳,“嘣”一声齿子断掉了一根,心疼得不得了,有气没处撒,便顺口接话:“有心想梳个盘龙髻,两根黄毛不争气。”

       桂英听得解气,不由得响亮地笑了一声。桃花的脸红了,把梳子往头发上一别,可怎么别也别不住,好容易刚别住,一松手,那桃红色的化学梳子顺势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大家笑得哗哗哗,桃花个性强,好歹不喜人说,此刻感到了难堪,脸红了又青了又阴了。

        小燕像个假小子,说:“梳头就是麻烦,真想剃个光头,和男娃娃一样,多爽利。”

        蝉香说:“哎呦,那可不行,剃了头发多难看呀,走在街上,看背影子男女都认不出来哩。”

       “嗐,时代不同了,男女要平等。将来呀,说不定女人也会剃光头呢。”

        “傻女子,男女咋能一样嘛!”桂英跟北京姑娘白洁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由地带出一股子疼爱。

       “咱们现在不是和男工人一样的嘛!”小燕接口。

       “挣的钱也和男人一样呢。”换梅喜滋滋地说。

       “就是,一天4毛一个月12块钱。只要挣的钱一样就好!平等不平等咱就不论它。”

      “说什么呢?好热闹啊。”雪兰从门里进来。上衣兜兜里鼓鼓囊囊,随身带进来一股子奇异的甜香,知道藏着好吃的。还没等掏出来,白洁惊喜地叫:“呀,苹果!”只见雪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只红艳艳、亮晶晶的苹果。

       “烟台的还是锦州的?”白洁问道。她见识广,知道全中国有两个有名的苹果产地。

       “都不是,我们陕北的。”雪兰回答。

       “陕北的?”白洁满脸疑惑,怎么没听说过啊。

       大家都瞪着眼睛瞧她,谁也从来也没听说过啊。

       雪兰说爸爸上延安开会,地区行署门前围了一群人看热闹。一个中年男子赶了一头驴,驮着两篓子果子叫卖,围了一圈子人看稀罕。男子说这个东西叫做苹果,他刚刚试种成功的。一群人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苹果?谁也没见过这个东西呢。男子拿起一只让大家尝尝,众人你推我让地谁也不敢吃,只一个劲地摇手。这果子红得耀眼,怎么看着让人有点害怕呢?

      “吃吧,吃吧!”男子拿一只小刀切下薄薄一片,请大家尝,众人却不敢吃,摇手拒绝。正说着,赵平从旁边路过,他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便接过男子的苹果片,咬了一口,那滋味,酸甜酸甜,甜的跟蜜汁似的,但又不是单纯的甜,甜中泛出一丝明亮的酸,反倒衬托得这股甜味儿更加突出。顿时,脸颊生香,腮巴生津,便叫男子给称了几斤。

       众人一看,都跟着你一斤我一斤地买,男子的生意顿时红火起来。赵平看他言谈不凡,便有心拉了几句话,男子说他是南边塬上人家,专门种苹果的。得知赵平是个搞石油的,高兴得要命,他乡遇知音似的,话说不完。手一挥:

     “将来呀,陕北人要过上好日子,就要咱们手里的这两样宝!我们的苹果呀,将来要火车整车整车地拉。你们的石油呢,也要火车整车整车地拉。没问题,就靠咱们啦!”他说得板上钉钉。

       话没说完,大伙儿都笑了,真是吹牛皮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有人便故意逗他:“难道天天吃苹果,不吃饭了?”

       男子胳膊一挥:“咱们用苹果换大米白面吃。”

      “哄”地一声,人们笑得满脸都是大板牙。这家伙真是太能吹啦。

       又有人问赵平:“都说你们油矿快解散的了,啥时候回老家戳牛屁股呀?”

       赵平腰一挺:“谁说的?我们将来的前景好的很!将来呀,就跟这个兄弟说的那样,要火车整车整车地拉呢!”

      大家笑得更欢实,嘴巴都咧到了耳岔子。今天真是看了西洋景,出门碰上两个牛皮大王,一个比一个能吹!

      “就凭你们挖出来的那点儿黑水水?兄弟呀,头割下来,我也不信!”

      另一个又说:“老乡,回去好好种你的地吧,不敢瞎吹牛啦,庄稼人本本分分的好!人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吹牛皮吹大的!”

       只有赵平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相信你,将来咱们的陕北不是荒山土坡,是花果山。这么着,你再给我称上两斤。”

 

4

 

       雪兰把三只苹果切成小牙儿,大家吃的很小心,细细地品位那酸中的甜,甜中的酸。白洁最后下了一个结论:“比锦州的苹果烟台的苹果都好吃。”

       趁着大家都在吃苹果,雪兰捅捅慕容秋,努一努嘴,慕容秋会意,跟了她出来到院子里。

       慕容秋洗过的头发披散着,发线从正中间劈开,露出白白的头皮,又细又直,就像浓黑的夜天空划过去的一道流星。

       雪兰道:“矿上有人托我问个事。”抿嘴一笑,努力想表现得神秘一些。

      “什么事?”矿上无亲无故,会是谁呢?

       “你不考虑成个家吗?”

       “怎么了?”以守为攻,既不暴露心思也不拂了人家的好意。

      “有人看下你了,不知你看下看不下他。”

       “谁呀?”她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温度。谁不欢喜被人看中呢。

      “嗯,一个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功臣。”她把“功臣”二字咬得很清楚,生怕她没听清,可是慕容的眼睛就像静静的湖水,一丝儿涟漪也没有。显然,她对“功臣”二字没有特殊反应。

      “哦,是大灶上的南师傅。”她只好交底。

       慕容秋失望地笑了,一说功臣就猜着了。南师傅是认识的,油矿上的职工谁不认识他呢?天天给他们打饭,一把勺子也有权力呢。他上过朝鲜战场,据说给首长做过饭,有一次空袭中,志愿军指挥部正在开会,一个炸弹下来,临时做指挥部的那茅草庵子就炸飞了。危急时刻,他拿一口锅扣在一个参谋长头上,挡住了一块飞石,救下了一条人命。自己却瘸了腿。复员后回到了家乡,干不了重活又不大识字,组织上照顾他,就分配在五一食堂工作。

       慕容秋心里还是感激雪兰的。这是她的好心啊。有人关心多好啊!尽管南师傅她很尊重,却并不喜欢。那一瘸一瘸的走路姿势,令人想起他的勇敢和高尚,却丝毫激发不起来一点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多么微妙的心理,感激夹杂着微微的不舒服。

       她努力让脸上做出“笑”的表情,嘴角上翘:“我想一想吧。”

       雪兰点点头:“好吧,你悄悄了解一下,嗯,他可是个英雄呢。”

       下午,慕容秋没去吃饭,只托桂英捎了一个玉米面馍。不知怎么,雪兰一说这个话,到职工食堂吃饭就成了一道难题,她自嘲地想,难道以后就不吃饭了吗?

       道理归道理,就是不想看见他,一照面觉得尴尬,眉毛眼睛不知道咋样摆。老南虽然是英雄,可长得不像英雄,他的鼻孔比一般人的大,圆圆的大大的两个黑洞,因为个子低,看人时,常常仰着脸,越发明显。那黑鼻孔里面还伸出几根黑黑的毛毛,总让人感到膈应,打饭的时候,慕容秋眼皮垂着,尽量不看他。天晓得他怎么看上了自己?

       也许一个二婚找个瘸子是合适的,取长补短,各有所图。况且,他还有一个“英雄”的帽子,还有国家给予的特殊照顾。每天挥舞着一把大铁勺,多多少少是一种权力呢。任何人都觉得这个婚事是有利的,图得着,划得来。自己有什么,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就有腔子里这一口气。

       半晌,桂英端个搪瓷碗回来了,气呼呼地往桌子上一撴:“你看你看,老南给打的这一点点菜!”慕容秋一看也笑了,一只玉米面馍馍下面一点洋芋熬白菜,几乎全叫馍馍给盖住了。扑哧一笑,知道这是南师傅的“绝活”。

       桂英抱怨道:“这个小抠抠,又没有捞他家里锅底上的稠的!”

       大灶师傅打饭表面看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其实不然,一样是挖一勺子菜扣到职工的饭碗里,有人喜欢有人恼火,新手弄不好,还有职工要给领导告状:某某某偏三向四,给这个多那个少。

       南师傅和他们不同,他是炊事员出身,专业功夫深。给人打饭从来都是挖两勺,没有一勺就把人家打发了的。你想啊,油矿工人干活儿辛苦,大家都是下苦人,吃不饱怎么行?可是大灶也有成本啊,老南热爱社会主义,当然要给国家节约粮食的。

       怎么办?老南给人打饭耍起了杂技。

       只见他一手接过饭碗,一手掌勺,手腕翻飞,一勺子菜已经扣到碗里。眼睛还没来得及眨,手起勺落,半勺菜又被拨拉下去了,只见他又飞快挖起第二勺菜,在大铁盆子上“当当当”一磕两磕三磕,恰似打击乐一般,敲出清脆的响声,然后一个眼错不见扣在碗内。在窗口外,职工眼巴巴看着勺内的一片美丽的肥肉又落回了锅里。

       桂英虽是不高兴南师傅打菜时候爱耍花子,可是,听到这件事情,竟然很赞同,她一手扳着慕容秋的肩膀,几乎是喜滋滋地说:“好着哩,有趁头嘛,你看看,”她另一只手指指刚才那只搪瓷碗,“人家手上也有权力嘛,虽然说腿瘸,可那不影响那个啥嘛,将来还不是娃娃儿子一炕。”

       她已经想得很远了。思谋一下,忽然眉头一皱,又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就跟了谁,保险没错。再说了,以你的条件也不可能找个青头的,是不是?”

       一个离婚女子找个青头小伙子。她从来不敢想这个事。可是桂英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却叫人很不舒服。眉毛皱一皱,实在人的实在话真是不好听。

     “依我说,你就答应了,老南是正式工,手里头的大铁勺子也是权,过个一年二年,叫他给你寻个轻松活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比我这日子都不知强到哪里去了!”说着说着,桂英仿佛真的看见慕容秋过上了好日子,连她都眼红了。那扳着肩膀的手不由地重重一拍。

       老南思想又好,觉悟又高,手里还有实权,这些都是真的。可慕容秋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跟了他,就是天天喝油,心里也不舒展。

        广播上,王丽英通知各单位领劳保,小燕拉着慕容秋和桃花帮忙拿东西,刚转过医院拐角,迎头就碰上南师傅一拐一拐地过来。只见他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了一副笑脸,满脸荡漾着细纹纹,恰似一池春水里跳进去一只青蛙,那些纹儿活泼地荡漾,随着他的表情潋滟起伏。

      “吃了吗?”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吃啦。”女子们热情地回应。

      “哦,给你们说一下。”他站在她们面前,警惕地瞟了周围一下,其实旁边根本没人。目光又在慕容秋脸上使劲儿盯一下,很用力,她觉得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微微的刺痛。“咱们明天下午食堂给你们学徒灶吃肉菜哩,早早家来。”

      “哦,知道啦,老南。”

       “咦,怎么叫我老南?我有那么老吗?”南师傅纠正桃花,脸上的皱纹伙同眉棱骨上稀稀疏疏的眉毛迅速有力地舞动。

      “哦,南大哥。”桃花到底口乖,赶在头里叫了一声。一双细眯眯眼里含着笑。南师傅的大铁勺也是权力,当然要好好对待。上班头半个月,桃花对谁都是不说不笑不开口,笑得眼睛眯缝着,鼻头皱着,就是见了送信的老陈,也是满脸开花地笑。后来她琢磨着,没那个必要,要区别对待,比如对矿领导呀,司机呀,还有大师傅老南这些人,还要使劲地笑。对待老陈呀,金水仙呀这些没什么用的人,就不需要笑了。因此,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变得比六月天还快。这会子,见了老南,自是一副喜眉笑眼。

       等南师傅一拐一拐地拐弯过去,小燕说:“以前常常老南老南地叫,他也不计较,今儿怎么突然计较上了。”

       慕容秋心里一阵秋风刮过似的,树叶乱纷纷飞舞。有点莫名的忧愁,虽然不如桃花那么机灵活套,可是,她实在不愿意得罪人,她是低于一棵草的人,南师傅的身份明摆着,高她很多,和李延矿一样,都是大家看得起的人。得罪了他肯定没好果子吃。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人家是和你开玩笑哩,看你小啊。”

      “我可不小啦,我妈说要是旧社会早就嫁出去啦。”小燕甜甜地笑,“幸亏是新社会。”

       “那你迟早也得嫁出去。”桃花忍不住逗她。

       “哼,那也要你们都嫁人了我才嫁呢。”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说找个啥样的人好?”

       “嗯,这还用说,找个条件好的呗。”

       桃花特别强调了一下“条件”这个词,对于婚姻,桃花最讲究的就是“条件”。她是农村人,但坚决不嫁农村的,农村人条件不好。理想是找个油矿的,最好是矿部坐办公室的,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条件多好!

       眼下一堆女子里面,数她吃香,一白遮百丑,人长得白就打眼,就有小伙子拐弯抹角地打问关注。不过她并不称心,顶多有些小高兴,小得意罢了。那些小伙子的条件都不太令人满意,总有挑拣的地方。不过矿上也有条件好的后生,就等她头一点呢。

      “哦,南师傅的条件好,你看怎么样?”小燕调皮地挤挤眼,朝南师傅一拐一拐的背影扬一扬下巴。

      “呸呸呸,条件再好也不顶事!”桃花跺着脚,好像南师傅变成了一块狗皮膏药黏在她身上了。

       “咦,你不是说条件好就行吗?”慕容秋故意说。其实,她看得出,老南这个人难讨女人欢心。虽然他是战场上的英雄,虽然条件好,虽然女人崇拜英雄。但他是个例外。

       “我呀,不论条件,只要头一眼看见就有感觉的。”天真的小燕张口见心。

       桃花故意逗她:“那你看拓跋勇咋样?”拓跋勇是508队的钻井工,家在郑家湾,排行老大一家姊妹兄弟十几个,个子矮,拖累大,条件特别不好。

      “哎呀,你胡说什么!”小燕跺着脚。

       说曹操曹操到。

       只听一声清脆的“嘀铃铃”,拓跋勇不知骑着谁的自行车过来了,带起一股子风,翩然驶过,衣裳的下角被风卷起来。

       三个女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忽然不约而同大笑。

       拓跋勇听见笑声,莫名其妙地扭过头看。车把子一歪,“咕咚”一下跌倒在路旁的排水沟里。车头歪了,车后架上的旧工衣里包着一块岩芯也掉下来,“咕噜噜”滚了好远。女子们见状,抱着肚子结结实实大笑了一场。

       这个笑声是有杀伤力的。只见这个拓跋勇,脸红得跟一块红布似的。自行车也不骑了,急急惶惶收拾起工衣,包裹好石头,裤子上的灰尘也顾不上拍打,笨手笨脚推着车子走,车链子掉了也顾不上修,恨不得一步逃开,越远越好。

       小伙子这么紧张,该不是看上哪个了?一准是小燕。慕容秋的直觉一直很灵。

       这么想着,又想到雪兰给自己牵的这个线。真叫人哭笑不得。雪兰缺乏直觉,总是将不一样的人往一块儿捏。

       给雪兰怎么说?总不能说看不上英雄吧,说看不上人家的两个大鼻孔?是真话听着也像假话。

       那只能说自己有人了?还是不妥。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南师傅看不上她。

        两人在小学操场见了一面。这里清静,放了学几乎没什么人。偶尔,几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小伙子来打篮球,篮球砸在地上,“空空空”作响,像是砸在了腔子上,地皮抖动,五脏六腑跟着抖动。

        沿着操场四周转了几个圈儿,都找不到话说,慕容秋什么也不问,没兴趣,可是不说话又别扭得慌,只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年龄啦,家人啦,工作啦胡乱问问。

       得让他嫌弃自己,先捡不好的说。慕容秋告诉南师傅,自己是个离了婚的。南师傅马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知道,早就知道。”

       又捏造出一个拖油瓶子,说婆家丢着一个孩子,将来少不了把这娃娃接到身边,南师傅赶紧点头:“好的,好的。”不晓得好什么,她多么巴望着他皱眉头呀。

       费了半天劲儿,她绞尽脑汁又想出一句:身体不好,干不了家务活,伺候不了男人。没想到南师傅马上拍胸脯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做饭,保你吃得白白胖胖。”她再也想不出什么话能让他嫌弃。只肚子里搜肠刮肚地想,想得肠子疼。

       南师傅不停地咽唾沫,硕大的喉结藏在红溜溜的皮肤下滚上滚下,喉咙里咕噜咕噜响。脸上就那么无由来地笑着,干干的,无水之源,无本之木,不晓得他笑啥。那笑容保持着纹路,时间长了,脸发酸,揉一揉,继续笑。

       不咸不淡的见面结束,她暗自长长出了一口气,比上班还累。

       小小的油矿,东家炒菜西家香,东家放屁西家臭。不久,就有人告诉钻井队的女子:“你们这里的那个离婚婆姨要和南师傅结婚啦。”姑娘们半信半疑,没听说呀?

       桃花却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见了她们热情得要命,原来是这个原因!还以为是冲着自己献殷勤哩。这么想着,有些微微的不高兴,就像小娃娃争玩具,即便不喜欢的玩具,也不准别的娃娃玩,人家一拿走,就要哭,就要闹。

       桂英却高兴得很,认为自己说通了慕容秋,做了一件大好事。他俩简直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恰好他还姓南,真也巧。不过又嘀咕着,这下子她无凭无故就成了半个公家人,简直是老母猪跌到了白菜窖——太占便宜啦。

       大家的言语里似乎都在促成这件事,当然是好事,一结婚不就是解决了两个人的难事?只有她自己感觉到了危险,其他事忍一忍,让一让可以,可是这种事将就不得,而沉默就是承认。要是矿上人尽皆知,再找人家澄清就更麻烦。

       她主动约南师傅见面,问怎么一下子人人都知道这事?他没想到问这个话,坦率地说自己跟人家说的呗,社会主义,你情我愿,不偷不抢,光明正大!

       她也不责怪,只说这件事家里不同意。他瞪圆了小眼睛,张大了鼻孔,脸上的皱纹也忘记了飞舞。磕磕巴巴地说:“怎,怎么,你一个二婚婆姨还要家里同意?”

      “二婚婆姨”这个话惹恼了她。便报仇似的狠狠点头。

     “可你、你让我怎么做、做、做人,现在大家都、都、都知道咱俩要结、结、结婚。”他气得舌头都僵了,脖子一挣,圆鼻孔更显眼。她恨他说“咱俩”两个字,撒气似的,一字一顿:“我没说过要和你结婚!”

       他瞬间明白了,脸上的笑纹冻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原先他以为男人和女人私下里见面就等于同意了,可她一个二婚婆姨竟然还扳架子。真不知道天高地厚!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好词,脖颈下红溜溜的皮肤变成了绛紫色,喉结发抖,半天抖着嘴唇子,只恨恨地朝地下“呸”了一口。唾沫砸进黄土里,溅起一股微尘。一瘸一拐地走了。

       被人家唾了一口,她反而平静得多,原先还有一点儿歉疚,唾了这一口就算是扯平了。她不喜欢欠债,长长出一口气,不由地笑了。可是也她知道,她要努力挤进去的油矿世界,南师傅是个最好的桥梁。现在桥梁立刻变成了一堵墙。

       待估摸着他走远了,她也朝回走,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距离。倒惹得路人生疑,看看那个,再看看这个,嘴巴抿着偷笑,更加相信了传言。

 

5  

 

       日子一天比一天短,太阳像做错事挨了老师批评的孩子,无精打采溜着天边边走。晚霞却变得老气横秋,没有夏季那般挥霍浪费,小里小气地拿出一点点色彩,漫不经心涂抹着天边,那么淡,那么稀薄。

       501队完成规定的进尺之后,钻头到达了目的油层,岩芯里发现了油斑,这意味着一个井位的工作任务就完成了.下一步就是试油小组的任务,情况和预先估计的一样,显示郑家湾有工业油流。首战告捷,很是振奋,人们都说别看一群女子娃娃,照样打出了油井,干得一点不比男人差。赵平悬着的一颗心也款款放回了肚子。

       宣传部唐部长找到刘书记,说想把501钻井队树立成一个典型,好让大家学习学习。那些女子们不得了呢,那北京娃娃白洁尤其不得了,大城市来的,毛主席身边来的,能和咱们一样吃苦耐劳,太不容易啦!思想觉悟真高!派个记者专门去采访一下,挖掘素材,大书特书,争取一炮而红。要登在地区一级的报纸上,那就是给油矿争了大脸呢!

       刘书记说:“再等等吧,锅盖揭得早了,馍馍就蒸不熟啦。”

       唐部长说:“新闻的特点就是要及时跟进,不能当马后炮,迟了就不新鲜了。再说了,馍馍蒸的时间太长了也会老呢,没了新鲜劲儿,就不好吃啦。”

       刘书记虽主管思想政治工作,但是没具体干过,不太懂业务。因为不懂,就觉得唐部长说的有道理。但他并没有立刻点头,而是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皱着眉头抽了好一阵子烟。等烟雾大罩,整个房间失了火一样,才轻轻地点一点头,算是依允。

       不久,地区报纸的头版头条刊出一篇通讯报道《谁说女子不如男:记油矿女子钻井队的先进事迹》报道中把501钻井队美美表扬了一顿,还附上了一张大大的照片,足足给矿上争了一个大脸。王丽英趴在广播上来来回回把这篇稿子念了三遍,矿上角角落落都听见了。

       听,王丽英又在念啦:

       解放以后,油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涌现出了许许多多新鲜事物,比如,501钻井队的女工们,她们巾帼不让须眉,干起活儿来一点儿也不比男职工差。虽然是女同志,虽然她们有的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家里还有小孩子需要照料,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住她们忘我劳动的工作热情,在荒郊野外,她们克服了重重困难,以极大的革命热情为新中国的石油事业贡献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五一食堂里,职工们边吃边听,不时有碗筷叮叮当当的敲击,有人说风凉话:母鸡打鸣,公鸡抱蛋。瞧吧,世事不一样啦!

       508井队的男钻工们着实吃了醋,酸溜溜地嘟囔:“大象过来看不见,蚂蚁过来踩一脚。她们上次发电机坏了还不是我们队给修的?不比咱们差?哼,差远啦!”言语里满是嫉妒,意思是那记者有眼无珠,看不见真正的先进。哼,说到底人家是女的呗,女的也有优势哩!

       高树林听了就批评:小眼薄皮!就见不得人家好!表扬一下人家又没少了你的工资?再说了,谁的筐里没个烂桃?咱们给人家修电机排故障不假,可是你们的衣服烂了不是人家给补的?给人帮个小忙就挂在嘴上,没出息!

       女子们啥也不说,高兴憋在心里,但是脸上却不能显示出来,看上去个个越矜持越沉默,在食堂里默默打饭吃饭,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那张大照片拍得真好,左边是白洁,做出司钻的姿势,头戴工帽,身着工衣,露出白白的牙齿,满脸阳光灿烂。右边雪兰在一个小本上做记录,头微微地低着,全神贯注的样子,一看就是文化人。其他人做背景,捞砂的捞砂,担水的担水,一派忙而不乱的景象。

       本来司钻是郝二娃的岗位,可是那位记者同志说,要突出女工人,男工人最好不要出现在镜头里,就让他躲开了。司钻正确的姿势应该是双手扶住绳子,眼睛看前面,可是记者在镜头前比划了一下,觉得不怎么满意,就叫她扭过头来冲着照相机笑。雪兰说司钻的姿势不对的,应该脸朝前才对。记者说那样会影响照片的美感。于是雪兰也就不说什么了。

       慕容秋离得远,只照进去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一只胳膊也不翼而飞了,大家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是她。实在有点儿模糊,可她心里也美滋滋的,想着要是有人认出来那是她的背影子该多好!可是谁认识她呢?凉水崖的人是看不见报纸的。

       这么想着,又有点凉嗒嗒的。

 

       白洁受了表扬,扎根油矿的劲头信心更足了。她甚至开始学习本地话,希望早早融入群众中,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至于像上次借铁锨那回,闹笑话。

       这天,刚好从小街上走过去,忽然听见两个小伙子抬杠,抬着抬着,恼了,骂起架来。

      “你是盖老!”

      “你是盖老!”

        两个人的车轱辘架,骂得没完没了。白洁听得好玩,只是不甚明白这个“盖老”是个什么意思。

       看见唐部长从那边走过来,忙忙迎上去请教:“唐部长,您说‘盖老’是什么意思?”

       唐部长是文化人,万万没料到北京姑娘白洁居然会问他这么个问题。一时噎在那里。

     ‘盖老’是个俚语,意思是戴了绿帽子的男人。粗鄙至极,不能出口。矿上稍微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人是不说这种话的。那些刚刚从泥土里拔出脚的油矿工人没文化,双手画不成个八字,往往会把这些存活在乡村的方言俚语带到油矿,图一时快活,在嘴巴上过过瘾。 

       可是,怎么给这个纯洁的北京姑娘解释呢?那些偏远乡村落后腐朽的事物怎能开口?

       还没等他想好,白洁忽然眼珠一转,灵光一闪,双手一拍,脚下轻盈地一蹦:“我知道啦,是不是我们北京人说特别棒,‘盖了冒了’的意思?”

        唐部长正为难得要命,听她这么自作聪明的解释,眉毛眼睛没个摆放的地方,只好顺水推舟含含糊糊过去了。

        一会儿,白洁恰好碰见桃花,便现学现卖:“你是个盖老!”桃花两眼大瞪,不知何意。只见她又转身对慕容秋说:“你也是个盖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分明是骂人话,可是你看她笑语盈盈,满脸春风。一会儿仰着脸儿,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眼珠转来转去,站在那里掰手指头,回头一笑:“我妈妈也是盖老!我爸爸也是盖老!我们全家都是盖老!”

        大家恍然大悟她的意思,不禁大笑起来,桃花便骂道:“哪个倒灶鬼骗人哩?”

 

6  

 

       虽然报纸上表扬501队“巾帼不让须眉”啦,“妇女能顶半边天”啦,可是矿上也并没有真的把她们当成男子汉,到底是婆姨女子,该招呼还要招呼着。下一个井场专门安排的很近,在柳树沟。这样,吃饭就能赶上了。每天下了白班,女子们就忙忙地赶路,争取在食堂关门之前回来吃饭。不然的话,又要麻烦人家大师傅开一回门,再加上那长长的吊着的脸也怪难看的。

       自从上次慕容秋和南师傅见罢面,吃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每次快要轮上她打饭,心里就有点惶惶的,可是几次下来,倒也没发现南师傅有什么异样,照例是眼皮儿都不抬,飞快地舀一勺,然后虚晃一下,“当当当”地在饭碗上磕一下,顺势刮下去一点。美丽的肉片儿乖乖回到了大铁皮盆子里。慕容秋连肚子里抱怨也不敢,拿了搪瓷饭碗就逃。

      “下一个……”南师傅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小窗口传出来,不冷不热标准的工作腔,看来人家已经完全把那件事忘掉了。她便笑话自己,就凭人家的条件,又是正式工,又有荣誉,又有掌勺把的权力,找个没结过婚的女子也不难,还计较什么?这么一想,内疚感便减轻不少,长长地出一口气。

       五一食堂就是人家南师傅的权力范围,在那里总感到一种不自在,南师傅的存在感太强,让她有一种威压感,生怕哪天当对面撞上,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尤其是害怕自己主动巴结着,撵着给人家说话,人家鼻孔朝天装作没看见,那才丢脸呢。每次打了饭和那些有家的工人一样,端着饭盆回来吃。离开食堂才觉得南师傅的威力小一点了,出气也自在些,腰也能挺直些。

       吃完饭,她想着宿舍的窗户烂了,要赶紧糊上呢。一层秋雨一层凉,树叶儿一层层掉落,天空越来越高,星星越来越亮。半夜醒来,寒侵入骨。风也越来越硬,墙头上的草被吹瘦了,细伶伶的腰好像一风就能吹折,却没有折,一吹一弯腰,一吹一弯腰。细而寒的风吹过脸面,无比的凄凉,让人想起很多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做,转眼草就黄了,心里空落落的不舍,不甘。

       窗户上的麻纸经过一年风吹雨打,成了稀稀烂烂的条条儿,手一捻,成了灰。天气热的时候还不觉得,深秋了,下半夜细细的风就往里面钻。俗话说的,针尖大的洞,拳头大的风。半夜醒来凉气沁骨。寒露前后越来越冷,还是早点糊好,省得挨冻感冒了。

       她细心地把烂了、朽了的窗纸一点一点撕下来,量好窗格子的大小,借来切菜刀比着麻纸裁好,再把浆糊刷到窗棂上,便把麻纸往上一贴。别看薄薄的一层纸,凭了它便把外面的寒风挡住了,数九寒天再冷,里面也是暖和的。

        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难安静,脑子里在跑马。那些隐藏起来的事情纷纷复活,热热闹闹在脑子里走马灯。

       那天,她正在捞砂,浑身汗湿。一辆吉普车轰隆隆地来到井场,车刚停下,一阵黄尘还未散去,一个男子便跳下来。别人下车都是等吉普车停稳当,黄尘散去,才把门打开,先伸出来腿,再把脑袋探出来。可这个男子异常敏捷,她几乎没看清怎么下来的。亏了那么高的个子。动作快得就像山狸猫。

       抬头的一瞬,目光与目光相撞,居然碰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像钻头撞到了坚硬的岩石上,火花四溅。她忙把目光缩回来,背转身体,更加卖力干活。她也怕赵矿长看见,觉得自己走不到人前面,恨不得有个地缝子让她钻进去躲一会儿。

       可她知道自己有一种能力,从一群人中“跳”出来,让人一眼看见。小时候,爸爸带她遇集,不论人有多稠密,她走多远,爸爸总能一眼把她从人群里捞出来。错不了的。那个男子的目光与她相撞只是一瞬,可是,就在瞬间,她看见,那目光里绽放出五彩光芒。异常丰富,难以一下子说清的,那么多颜色包含在里面,驳杂、绚丽,变幻莫测。心里面一阵风掠过水,水上泛起意味深长的涟漪。

       她懂得目光,先前在娘家,后来在凉水崖,遇见各种的目光,她也习惯了,不惊不喜不恼不怒。

       在凉水崖做碾磨或者驮水的时候,上山受苦的或者下山回家的男人,他们的目光棍子一样不拐弯。里面藏着温暖的艳羡,就像春天的风把黄河两岸的冰吹得酥酥软软,夜半听得咔嚓咔嚓响,那是冰在向春天投降。不,不仅是温暖,还有一种寒意。微微眯着,就像和爸爸出去打猎,看见红狐狸蹲在草坡上想心事,微微眯了眼睛,望着远方。爸爸说,看哪,狐狸又在想什么坏点子。狐狸是拉鸡的好手,晚上,鸡窝不管被主人家堵得多么严实,它总能想方设法把鸡拉出去。第二天,人们只能看见草窠子里一地凌乱的鸡毛。可以想象,黑夜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那些男人的目光里也含着一丝狐狸的贪婪。

       眼睛是多么其妙,一样的眼白,一样的眼仁,不一样的脾性,不一样的心底。慕容秋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但却也说不上恼怒,甚至,他们给了她冰冷生活里一丝丝暖意。所以,并不给人家难堪。头一低,或者装作没看见就完了。

       每天的生活里,除过干活、吃饭、睡觉再无其他,她没有要惦记的人和惦记她的人。被男人“看”好比是饭里面的一撮芝麻盐,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一点滋味,可是没有的话日子也照样过着,并不短少什么。“被看”是很微妙的,不舒服却很享受。虽然有时候那目光像一根刺蓟苗,拂过脸颊微微刺痛,脸面自然板着,五官要摆得平平的对抗那根刺蓟苗带来的痛。可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溢出来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舒畅,就像熬米汤的锅溢了似的,压都压不住。一会儿,那嘴角不由地弯上去,让迎面的人见了,以为冲他笑呢,忙忙也笑一笑,她把脸一放,笑意霎时不见了。弄的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凉水崖的男人们私下说,一样的穿衣打扮,贵贵婆姨就看着顺眼些。艳的能压住,素的能扶住。不像有些年轻婆姨媳妇子,艳的一穿,那红一片绿一片的倒把人给压住了,不是她穿衣服,倒是衣服穿她,只见衣裳不见人。月白灰蓝的素净衣服一穿又显得寒酸,霜杀过的茄子似的,灰眉耷拉眼的。

       老实说,克里洛夫的目光让她吃了一惊,吃惊之后却泛起微微的喜悦。对这个来自遥远异国的男子,她有个神秘的直觉,他的眼睛还会为她发出五彩的光芒。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地笑了一下,又忙收住,四下里瞄一瞄。

       换梅已经开始拆旧衣裤了,烂布头子落了一地,她给肚子里的娃娃准备尿褯子。说话中间肚子就大了,孩子一落地,见风就长,什么都要早早预备好。桂英笑她着急,说别忙乎,那孩子还是揣在肚子里好,等生下了,才知道麻烦还在后头哩。换梅却等不得,说天天扛个大肚子累得她够够的了,赶紧生下来利索。

       “到时间你就知道啦,现在揣在肚子里真是利索,将来吃呀穿呀,可麻烦啦。”桂英一副过来人见多识广的样子。桂英有福气,婆婆不到五十岁,在家给她招呼一炕的娃娃。

       啊,那个男人的目光里裹着一份温暖的关怀,意味深长叫人惴惴不安地期待!

      “知足吧,你!”

       忽然,谁在天空里呵斥了一声,滚雷一般。她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浆糊碗差点掉下去。一把看不见的刀劈面斩来,一下子斩断了那些稠密的心思,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真的跟人家这些人一样了?

       那一声断喝,除过自己,谁也没听见。换梅还在窗子里嘀嘀咕咕抱怨,桂英还在长篇大套地说家长里短。

       她狠命地训斥自己:痴心妄想!你还想什么好事?那个男人是你这样的人盘算的吗?应该是年轻姑娘们心里、眼里的人。

       另一个自己装作和事佬的样子,一摆手:是呀,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处处不一样,现在好容易有个安身活命的地方了,有碗饭吃就不容易了。可不要妄想,要小心过日子。你已经得罪了南师傅,不敢再惹众人不高兴啦!这个地方难站脚哩!

 

 7

 

        广播上通知了,一股西伯利亚冷空气就要来了。

       这股子冷空气就像一个不受欢迎的亲戚,每年都要造访,来一次就狠狠带走很多东西。温暖的阳光,绿色的树叶,绚丽的花朵,肥胖的河流,被它一包袱全部卷走,天地就空旷了很多。

       半夜上班,那冷风刚硬刚硬,变成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一下一下嫠过皮肤,钝钝的,痛痛的。高原的夜空星光稠密,闪闪烁烁,似乎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巨响,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夜空,一条长长的尾巴瞬间不见了。

       井场上灯泡的那一点光芒也变得稀薄寒凉,丧失了最初光芒万丈的惊艳。风起劲地摇着灯泡,左摇右摆,晃来晃去的,几乎要碰在井架上撞碎了。招弟暗暗地操心,真怕它“啪”一声碎了,那就纯粹掉进黑窟窿了。她忽然觉得肚子痛,想解手去,也不央人陪,一个人急急忙忙转过山峁,大家谁也没在意。

       过了一会儿,漆黑的夜里划过一声锐利的尖叫,刀片似的:

     “狼!”

       她嗓子也劈了,嘶哑地喊叫,却没有半分力气。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随即一屁股瘫倒在地。

       一时间女子们毛发直竖,连郝二娃也两眼大瞪,左右两边看看,没有了主张。

       慕容秋一眼瞥见放在脚边的那把大号扳手,紧紧拎在手里预防不测。

        等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蝉香就埋怨招弟大惊小怪,可是招弟吃钢咬铁说,刚才确实看见了一只狼。

       她上完茅房朝回走,忽然感到异样,冷飕飕一股风从后面刮来,灌进毛孔眼里,顿时感到渗得慌。不由地拿手电朝四下里照照,黑洞洞一片,夜色比原油还浓还稠。微弱的手电光根本无力给她照出一条明亮的路,只勉勉强强照出脚面子大一坨亮斑。正准备转身回,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块土疙瘩“刷拉拉”一下掉下来。手电光照过去,隐约看见那半墙上,一头野物赫然而立,扛着一条毛蓬蓬的大尾巴,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珠子。

       瞬间,整个人软了,腿好像不是自己的,面条一样饧得挪不开步子。那野物瞪着铃铛似的眼睛,犹豫着要不要进一步动作,她在极度的惊吓中忽然想起人家说,千万不敢瘫软下去,死活要撑住,于是,奋力撑着两条腿,用尽了全身气力。

       与人对峙了半天,那野物也不敢冒然进攻,最后犹豫一下,倏然一跳,消失于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招弟赌咒发誓说那么大的尾巴,毛蓬蓬的,像扛着个鸡毛掸子,不是狼是什么?

       蝉香却说不一定呢,狗也有个毛蓬蓬的大尾巴。大家也纷纷附和她的说法:明明就是一条狗,这时节哪里来的狼?七嘴八舌的相互壮胆,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

       就是,哪来的狼!招弟看错了。

       大家铁嘴钢牙咬定是狗,最后招弟自己也犯了糊涂,难道是狗?传出去可不成了笑话?说油矿的女工叫一条狗吓破了胆!

       可话是这么说,几天来谁也不敢晚上独自去解手了。

       这个事,后来谁也没再提。传出去还不知道给人家添油加醋地描画成什么样子呢。再说,刚刚受到表扬,都上了报纸,那热乎劲儿还没有散去,报纸上英姿飒爽的女工人怎能被一条野狗吓破了胆!

 

8

 

       一天比一天冷。

       雪兰早就叫大家趁着空闲赶紧砍一点柴,晚上能烤一烤,驱驱寒。可是,谁也懒得上山,就那么一直拖着。早就冷起来了,硬是凑合着,实在捱不过了,就随便在附近胡乱砍几根树枝子,那树枝是湿的,不好烧,也烧不旺,只见烟不见火。一阵子浓烟过去就熏得人脸上乌漆麻黑,猛一看,黑黢黢的脸上只看见那眼睛一眨一眨,明嚓嚓。咧嘴一笑,一口牙白历历。

       自从招弟遇见野物,大家觉得还是要早点准备一些柴火的。野物怕火光,那灯泡虽亮,势单力薄的,到底不如篝火又有热又有光还能壮胆。

       慕容秋主动要出去打柴。她找根绳子扎在腰间,手里提个斧头便出门了。

       其实,出门砍柴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为了找个机会散散心,和另一个自己会一会,和她说一说话。

       这一带虽离油矿不远,但隔着一道河,人烟稀少,野物出没。荒山沟里主要住着河南山东逃荒要饭的。

       民国26年,日本人入侵,天下大乱。中原的老百姓为了活命,纷纷逃亡陕西。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们,挑着担子,扶老携幼,一路北行来到这里,三块石头垒个锅灶,就算安扎下来。他们也学着本地人的样子,照猫画虎地在土崖上掏几个洞,权且住下,这一住就是多少年。要不是钻井队在这里打井,他们几乎就与世隔绝着。

       她攀上高高的山崖,仿佛另一个自己就在这里等她。

       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像一把大扫帚,把天空打扫得格外干净,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蓝,辽阔无边的蓝,坦荡而强硬的蓝,温柔而慈悲的蓝,她长久地凝视天空的深处,心里空荡荡的,空无一物。

       眺望远方,一望无际的辽阔世界,朝东边望去,千沟万壑低头弯腰,目光无遮无拦,一直延伸到天尽头。她记得父亲说过,东边是汪洋大海。

       啊,那是另一个世界。她的心忽然开阔无比,仿佛能放进去整个世界。那些远远近近的山峦低眉顺眼乖乖地趴伏在那里,天边勾勒出的曲线起起伏伏那么温柔,不知为什么,她的鼻子一阵发酸,毫无由来,好像是被它的温柔打动。

       远方连接着天边,世界之外还有世界。

       这么想着,无名的惆怅涌上来,想起呼延大爷唱过的歌谣:“长腿腿鹭鸶山顶上站,有朝一日我走大川。”

       大爷说她是走大川的。现在就是走了大川,可是他却没说走大川之后的事。走大川是为了什么?父亲没说,呼延大爷也没说。

       走大川就是为了当工人,累得七死八活,只为了一个月的12块钱。

       第一次领回来工资之后,所有人结结实实地高兴了一阵子,那股子高兴好像能填饱肚子又能化解一切烦难,501队一时间说也有,笑也有。人人脾气好,干活越有劲。

       可是,第二次领工资怎么没有那么高兴了?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平静了很多,不那么积极了,王会计高举套着一副烂套袖的胳膊,算盘哗啦一摇,说一声:“明天吧。”也没人发急:“明天就明天,馍馍不吃总在篮子里,难道跑了不成?”

       李县长将她带到油矿的时候,只是说好好在这里工作,有了工作就有饭吃。当工人以后,一个月领回来一次工资,票子是好的,捏在手里那么踏实、安稳。可是这些就够了吗?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而活着吗?

       还短个什么?

       心里有个严厉的声音,仿佛小脚婆婆那讨厌的腔调儿:“不要瞎想了!”

       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思绪,不叫它乱跑。

       没人告诉她,肚子吃饱了,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那天井场上来了一群人,在看见赵矿长的瞬间,突然而生的羞愧感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子钻进去,为什么被一种难以言传的羞愧感笼罩?

       和贵贵离婚之后,她以为从此就摆脱了噩运,可是吃饭紧接着就成了大问题,现在每个月虽有12块钱好挣,可是,这莫名的羞愧感却在折磨着她。离婚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总觉得头上戴着一顶丑帽子。一辈子都要被这种走不到人前头的惶愧折磨吗?

       而当那个男人从车里轻捷地跳出来,四目相对的瞬间,目光里的热情让她连悦纳的勇气也没有,别说他人,就是自己都在身外分身地呵斥自己!

     “不要痴心妄想!”

       她长久地站在那里眺望,秋风吹过,寒意从天而降,漫山遍野黄叶飞舞,那些树叶纷纷从枝头脱离,被风卷到天涯,身不由己茫然漂流。看到这个景象,她心中的惆怅越加深重。

       山谷深处,太阳光劈开一条明亮的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面歪歪斜斜的窑洞,没有窗子,荆条子编织的门,一望而知是那些逃荒人的歇脚处。院子左侧摞一捆子木柴,一个男子出来抽了一根柴火进去。她注意到崖边杂草丛中有一个小小的烟囱,里面冒出来一阵阵轻烟,说明里面是一户人家。恍然间听到婴儿的哭声隐隐传来,男子端了一盆水出来,往坡底下一倒,“哗”一下扬出一个晶莹透亮的水弧。他回身的瞬间,看见了站在崖上的慕容秋。慕容秋忙把身子一矮。隐回去。

       多么平常的一家人,一望而知的寒窘,缺衣少食,与世隔绝。但是那烟囱里冒出来的袅袅青烟,那孩子奶声奶气的哭声,都充满着香喷喷的气息。他们到底是一家人啊,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周周全全!

       搁在凉水崖,搁在任何一个村子,谁也不会羡慕他们,但是此刻,慕容秋的心里充满了歆慕。那暖暖的人间烟火啊!那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知道有人在羡慕着她吗?

       忽然,她转身奋力砍柴。

       一斧子砍下去,“咔”一声,听着惨烈,青冈木木质坚硬,白历历的树干,骨折了似的,看着惊心。这是好柴火,耐烧,一根柴就能做熟一顿饭,晚上燃起篝火也会格外有明亮有热力。

       太阳光穿过稀疏的林梢,形成一束一束的光柱子,四周静悄悄的,阴暗处越发阴暗,越好像隐藏着什么。

       该不会真的有狼?

        脊背忽然发冷,咳嗽一声,给自己壮壮胆,还是害怕得要命,心脏“扑腾扑腾”地快要跳出腔子了。她想唱歌壮胆,还没想好唱什么,一张嘴那歌儿却从腔子里纷纷奔涌而出: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 
       杨呀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 带信信 
       要一个荷包袋 

       一绣一只船 
       船上撑着帆 
      里面的意思 
       郎你要自己猜 
 

       二绣鸳鸯鸟 
       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 
       永远不分开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 
       杨呀杨柳梢 

       郎是年青汉 
       妹如花初开 
       收到这荷包袋 
       郎你要早回来 

       她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一个男人,渴望身边有个春天一样美好的男子汉。多么好!爱情和那春天的杨柳似的,一派生机,让人的心里充满喜悦!一个女子心里有了爱,才不辜负她的青春和美丽。否则,就好比是一朵谎花,开得再艳也是白白活一场。

     “对,你说的对!”她点一点头,承认自己心底的渴望,是的,渴望男人!平时这些想法被压抑着,被沉重的劳动压在心底最深处,活像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不见天日。可是,机会一来,它们便挣脱一切重见天日。可是一个自己说:呸,再也不找男人了。另一个自己不服气,说:那不行,争一口气活一回人,还得找个好的!争来吵去的,脑子里面窝了一团麻。

       她烦透了,朝着山崖对岸喊:“别吵了!”半天传回来山谷的回音:“别吵了,别吵了,别吵了……”那声音碰在山上,碰在水上,碰在草上,碰来碰去的。

       那是崖娃娃,她觉得有趣,冲着崖娃娃喊话:“你是谁?”半天,荡悠悠的声音撞回来:“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她笑起来,脱口而出:“我是贵贵婆姨…… 呸呸呸,不是不是不是!”崖娃娃的声音传回来:“不是不是不是……”

      “我是慕容秋!”她忽然对着山崖大喊。“慕容秋,慕容秋,慕容秋……”好像一个人站在对面呼唤她。

       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人这样大声地呼唤她,她一定能听得见,不管有多远。呼氏告诉她,很多女人想念离家多年的丈夫,就会站在高高的石崖上,朝着丈夫离家的方向呼唤他的名字。风就能把她的音声送到他的耳朵里,不论他离得有多远,立刻回家。

       念念不忘,必有回音。此刻的呼氏,是不是站在山崖上声声呼唤那个离开家乡去了远方的男人?

       在这个荒山沟里,大声喊了半天,嗓子干渴得冒烟。浑身上下却畅快很多。她又攀上山崖,遥望远方的山岚,轻纱一般飘渺不定,太阳高高升起,幽深的山谷里照进明亮的光,那户人家也被太阳的光芒笼罩着,小小的院子亮亮堂堂。

       看着这山,这沟,这人家,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望无际的未来,那是一个多么确定的未来,宽阔、踏实,所有的好运气都在那里等她。只要眼下把一天天的日子过了,那个未来就会到来。

 

9  

 

       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新婚姻法》颁布,新婚姻法破除买卖婚姻和包办婚姻,实行婚姻自由。这在中国是破天荒的事,自古以来,谁听说过,这婚姻大事居然能由着自己做主?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了?想跟谁结婚不要娘老子管?啊呀,成何体统?在惊疑不定的眼神里,在议论纷纷的口角边,《婚姻法》还是渐渐深入民间。陕北到底偏远,隔了好多年,这股风才缓缓吹来。

       县城里几个公家人不要农村的婆姨了,理由千篇一律:思想落后,没有共同语言。可农村的婆姨不管那一套,撵到城里,当街抱住男人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嚎哭,喝洋烟,闹上吊,带着一串葫芦娃到公家门上寻死觅活,闹得乌烟瘴气。

       婚姻自由了,没想到带来的麻烦更多,婆姨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以后是回娘家还是住在婆家门上?回娘家吧,娃他舅翻白眼,待在婆家吧,名不正言不顺。这种事多了,给农村工作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就是男方的父母亲也不愿意,儿子做了陈世美,村子里的人戳他们的脊梁骨,说门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平白无故翻腾出老人当年的荒唐花花事以此佐证。儿子带来的新媳妇也不认,家里鸡飞狗跳墙的不得安宁。县上便不再轻易准许离婚。特别是男方在城里工作的,女方没有什么过错就离不成。一时间,那些离了婚的男子备受人们的指指点点。可一段时间过去了,该干啥还干啥,娶的老婆又年轻又漂亮,有的还是念过书的女学生。

       女子就不一样了,农村的女子得到的是人们同情的叹息和夹带着少许轻视的目光,而城里的女子,更多的是轻视或者窥探。“不晓得想干什么!”离婚的女子肯定不本分!本分是对女子的最高褒奖,可是这个褒奖,离婚的女子是没有资格得到的。同时,她们成了一个含义复杂的话题,好比作料,嚼一嚼吃饭也香。

       自从501队上了报纸,矿上的人对这群女工人就格外有兴趣了,每个人的根根捎捎,在油矿的亲戚六人,刨根问底打听了个遍。慕容秋竟成了一个话题,勾起了人们探究的兴趣,这个兴趣是憋不住的,拐弯抹角就会冒出来。

       一天歇工,大家闲谈,桂英挨着慕容秋坐下,忽然兜头一句:“你为啥离婚了?”她以为耳朵没听清,愣了一愣,抬头看见桂英微微笑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打得过不成。”就像一只可怜的兔子被吊起来,胸膛肚皮完全置于不设防,屠夫在一旁霍霍磨刀,众目睽睽之下开膛破肚却无力反抗。她想躲开可是无法躲开,想走可是脚下挪不动,一种被人当众扯开衣服的羞耻浮现在脸上,她竭力掩饰,侧过脸去。

     “为啥打你?”没想到含含混混的回答反而激起了桂英探究的热情。桂英站起身走过来,又坐在她对面,眼睛烁烁地盯住她。脸上还是挂着笑,含义暧昧。她脸上的笑肌微微颤动着,一漾一漾的。是的,探究别人的苦痛会产生奇异的快感,这个快感支配着她奋力挖掘那个秘密,使得脸庞上泛起了两朵红云。周围的人默默无言,都在支起耳朵准备听故事了。

       一五一十地把破碎的故事讲给她们听,连哭带说,满足她们的好奇心,然后获得她们夹杂着鄙视的同情?然后斜着肩膀挤进她们那个世界?这难道不是当初所愿吗?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和世界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欢笑同悲伤,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拼命反对:不!

       这个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她冲口而出:“不!”

       桂英疑惑不解:“咋啦?不什么?”

       她站起身,躲开了。桂英一头雾水,不晓得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脸说变就变。嗬!她竟然恼了。

       桂英是个坦荡的人,和所有的结过婚的女人一样,认为女人一旦结过婚了,就没有什么金贵处,更谈不上有什么私密可言。背过几个女子娃,她几乎是口无遮拦,想说啥说啥。有一次居然问换梅:新婚之夜咋家打破羞脸和男人那个的。弄得换梅脸皮涨得紫红。她却没事人哈哈一笑。

       闲谈说在家里给小娃娃吃奶,从来也不回避人,光明正大嘛。哈哈笑道:“姑娘的奶是金的,小媳妇的奶是银的,婆姨人家的奶是猪的。”婆姨人家没人稀罕了,因此自己也就不当回事。 夏天,衣襟子随便一卷,把小娃娃的头按在乳房上,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常说,就是婆姨男人炕上的事,哪家哪户不是一样?上炕睡觉,下炕干活都是一样的。

       她说得对,以己度人,天下大同。天下哪有新鲜的事呢?对于慕容秋仅仅因为男人打她就离婚,感到不可思议。

      “天下哪家男人不打婆姨?打完了还不是钻一个被窝?”

      “那恐怕就不是这个原因了吧?”

      “那到底是咋回事呢?”

       慕容秋不说,更激起了人们的探究欲,这个女人多像绵羊堆里的山羊啊!

       人怕出名猪怕壮,越关注她就越出名。人们议论起这种事情,窃窃私语又兴致勃勃,腔子里涌动着兴奋的热浪,一涌一涌憋不住,嗓音低而急:那个男人咋啦?打她?嘿,哪个男人不打婆姨?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婆姨不打还能行?三天不打蹬鼻子上脸。嗯?怕不是,还有其他原因吧?那是个啥原因呢?谁可晓得呢?敢是嫌男人没本事,看不起男人?有道理,看她仗着模样俊,平常进来出去,脸扬得高高的,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这就更该打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女人嘛,不守本分咋行?

       走到哪里,她能感觉到后背前襟落满了目光,那些目光是有重量的,沉沉的压弯了腰,她奋力一挣挺直腰身,把目光从脊背上掀下去。过不了几天又落了一脊背的目光,还是沉甸甸的。

      想起前一阵子王丽英念的那篇稿子,夸赞她们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是新时代的楷模。当时想自然也包括了自己在内,回头想想又觉得好笑,自己和人家是不能混搅在一起的,山羊和绵羊咋能一样?要是501队没有自己这个另式另样的“山羊”可能更加光彩,更加让矿上的人高看一眼吧。

       她和桂英、换梅不一样。人家有家有男人,团团呼呼一家人,平时拉个话,不出三句,桂英就会拉扯到掌柜长掌柜短,娃娃长娃娃短,家里家外让她操不完的心。虽是抱怨,可听着是暗暗的“能”,不止一次地“能”她生下一炕的男娃娃,“能”她那个争气的肚子,这个肚子为她换来在家里敢和男人粗声大气地叫唤。婆婆给她偷着塞了老先人留下来的三块银元,其他妯娌几个一个也不摸不着,谁叫她们没本事!

      换梅便抚摸着肚子,请教咋样务养娃娃,巴巴是干是稀,是黄是白,都有道理可讲,根据这些知道娃娃有病没有,受热了还是受凉了。哭声是哼哼唧唧还是哇哇大哭,意思也不一样,哼哼唧唧表示娃娃不舒服,哇哇大哭表示娃娃饿了,要是哪里不舒服了,那哭声就又不一样了,吱吱哇哇,门缝里夹住个老鼠似的。

       换梅俨然一个小母亲了,两个人说一会笑一回,叽叽咕咕的,越说越热乎。慕容秋在一边却嗒然无趣。

       和蝉香、小燕这些女孩子就更不是一个道儿上的了,女子们正是妙龄,春光明媚,姣花初开,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矿上的小伙子早就关注她们这一群女子了,有事没事搭个茬,拉两句话,女子们当然知道那个意思,只是女子家金贵,轻易不和人家说笑,就是笑一下也是有分寸的,绝不显得过分热情。淡淡的,温温的,让他们费脑子猜去吧。

       一个小伙子来宿舍串门,临走的时候,蝉香客气了一句:常来啊。

      没想到小伙子认真了,还当人家给暗号呢。就有空没空地来串门,来了也不走,坐好长时间。女子们背地里骂他“铁屁股”。任他坐在那里,谁也不答腔,各干各的,把他晾成了黄花菜。小伙子碰了一鼻子灰,大惑不解,怎么一下子就不理睬我了呢?是她们说“常来啊”叫我来串的,咋回事呀?

       旁人解释说,那只是一句客气话,不能当成真的。小伙子很受伤、很冤枉,女人的哪句话能当真呢?

       这话一传出来,让女子们笑痛了肚子,笑岔了气。那些矿工愣头愣脑的,哪能夹在女子们的眼皮里呢?

       女子们常常躺在被窝里描画着未来的那一个。蝉香说,一定要找个有文化的,肚子里有墨水,样貌嘛,最好白白净净的,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要是上衣口袋里再别上一只钢笔,那就最是俊样啦。

       桃花说,你不就是说的范技术员嘛!

        蝉香急忙否认,却半开玩笑似的说:谁晓得人家看上咱不?

        白洁就说:不要痴心妄想啦,人家范技术员有爱人呢。

       蝉香马上接口:那我就比着样子再找一个。说的大家就笑。

       桃花的主意牢,吃钢咬铁一心要找个条件好的。

       都说农村女子一旦洋气起来,比城里的更洋气,桃花就是这样。手上有了钱渐渐讲究起来,穿着列宁装和宽腿裤子,那裤腿太长,走路踩了一圈子的泥。也跟着白洁学习说普通话,可是一不留心,那浓重的乡音就会冒出来,好比她那新做的列宁装,有点儿短,遮不住里面的旧布衫。那旧布衫存心出丑似的,一不留心就露出来,彰显她昔日的土气和贫气。

       而自打讲究起来,她的自信心空前膨胀,似乎油矿的每个男人都看上她了,无端生出许多富有优越感的,豪华的烦恼。一遍一遍给人窃窃私语她的烦恼,打饭排队的时候碰见一个熟人,硬是让她到前面打,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莫不是看上她了?嗐,那个男的长的可不咋地,脑门长个大瘊子,能绊倒人。她才看不上哩。

       又说,总有男人两眼直勾勾地看她,嘴巴半张着,快要流涎水啦。我有那么好看吗?她左右扭着脑袋问大家,人家只好点头。她娇滴滴地脚一跺,手一甩,嗐,真讨厌!男人不是好东西。好像她真的一个一个验证过似的。

       又给人说,正在路上走,忽然一辆嘎斯车“嘎”地停在跟前,那个司机李延矿,探出半个脑袋,戴着白手套,手一挥:“上车,上车!”路上的人都眼热坏了,她都不好意思呢。谁也不叫,单单叫她!正说着忽然嘎嘎嘎嘎地笑起来,趴在炕上,身子一颤一颤。听得人脑仁子疼。

       类似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津津有味,别人麻烦得棒子也打不到耳朵里。

       蝉香便故意说:“敢是又看上你啦。”桃花笑着,脸红了,却不恼,半晌又说:“瞎说哩,人家结了婚了。我看见他腕上一只明晃晃的手表,真神气!” 

       女孩子们正是怀春年纪,无事聊天话题曲里拐弯就拐到这里了。可是没她慕容秋的什么事,她没有资格像女孩子们一样挑挑捡捡,嫌这个嫌那个。就是在一旁听也觉得无趣,只好躲开。

       现在,慕容秋却成了一个话题,一个好味道的作料。有几次,桃花和几个家属婆姨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斜眼一瞥看见她过来,便马上咽住,干咳嗽一声,装作说其他事。

       不用问,准是在议论她。矿上的婆姨女人们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议论人,比如,金水仙在奶牛场偷汉子叫人家给碰见啦,背后一脊背的黄土,想想吧,就在奶牛场的黄土滩里,那个姿势!哼,也不知道羞。司机李延矿的农村老婆又寻来了,要粮要钱,又哭又闹,两只眼睛花大花大,头发黑汪汪的。后面寻的这个黄花女子,根本不胜人家,嗐,两只眼睛就跟蝌蚪似的,一笑就找不见了,有什么好?这个李延矿呀,真是的,难道眼睛上糊上屎啦?

       有几次,慕容秋看见她们怪怪的眼神:隐隐的愤怒,隐隐的嫉妒,直觉一定是在议论自己,好像她破坏了什么东西而没有受到惩罚,白占了谁的便宜,而没有被揭发。家属婆姨们一边纳鞋底子,一边叽叽咕咕,嘴岔子两堆白沫沫,红舌头翻过来翻过去。脑袋一偏,嘴一撇,鼻孔哧一下,表示不屑,底下有说不尽的意思。走路碰见了,目光一缩,装作没看见。

       连慕容秋走路的姿势,也成了家属婆姨的话题:扬头婆姨低头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子,难道做的事是有理光彩的,头扬得那么高?哼,人家和咱不一样,咱们是本分人。

     “本分”是女人们自我表扬、自我安慰的话,可是如果“本分”而没有受到丈夫的恩爱或者众人的夸赞,于是,本分的女人就像吃了亏一样,越发觉得慕容秋占了便宜,越发的嫉妒,却寻不出个嫉妒的理由,于是越发瞧不起。

       嫉妒和瞧不起是两种相反的心态,人们会对比自己强的人产生嫉妒,而瞧不起不如自己的人。天知道这两种完全相反的态度怎么妙妙地对准了她一个人。

       501钻井队本身就引人注目,人们都在“看”,怀着不一样的心思,看她们一群女子能干出什么名堂。而她又是一个另类,绵羊堆里的山羊,洋芋堆里的一颗白菜,活该叫人家搁在嘴巴里嚼来嚼去。

 

10  

 

       农历八月十五连着国庆节,矿上放了两天假。家家户户吃月饼,吃团圆饭,雪兰、小燕她们几个家在矿上的都回家了。招弟到亲戚家去了,她有一个舅舅是油矿烘炉车间的锻工。桂英家里娃娃大小一摊子事,早早跑回家料理,眼看看一天凉比一天,娃娃们的棉衣棉裤棉鞋得央人做了。

       换梅肚子大了不方便,没回去,男人刘拴宝从刘家山下来看她,怀娃娃的女人是娇贵的,任性的,可以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支使着刘栓宝一趟一趟跑。孕妇吃饱喝足了又瞌睡了,躺在炕上睡觉,男人圪蹴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只旱烟锅,吧嗒吧嗒抽。

       换梅本来是川地的女子,吃水方便,出门方便,家门前就是走延安的官路,可是偏偏嫁到了山里。娘家嫂子把这个小姑子笑话得都不用嘴了。

       有人来说媒,娘家嫂子早早就给小姑子耳朵里吹风:难道叫大川的女子跟着到山里驮水吃?可不疯了!山里人枯焦哪,水比油还金贵,来了要饭的,宁给一碗油,不给一碗水。

       可媒人是亲戚,总不好不给亲戚面子,权且见一见。

       换梅却一眼相中了小伙子,大高个子,大花眼,微微的卷发,排排场场一副好模样。也不顾嫂子的劝告,一心就要嫁。腊月见面正月里娶,挎了一只包袱,就相跟着俊后生刘栓宝上到了刘家山。

       婆婆精得要命,会过日子会俭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牙缝子里还要抠出点东西来,一辈子就爱攒家当。要是偶尔吃顿好的,必须闭住窑门偷偷地吃。听见外人来了,慌慌张张压在炕席子下藏起来。当然,换梅也是外人。

       有次趁换梅出去了,婆婆偷着拿出来一罐白砂糖,也不知什么时候藏的,结成了一堆疙瘩。又剥了几个核桃拿擀面杖碾碎了,掺着白糖一起吃。娘母子你一口我一口吃的正香,没想到换梅又返身回来了,一眼看见炕上的糖罐,明白了,气得饭也不吃。婆婆说,不吃算了,那是她不饿。

       都说婆婆精得上辈子没喝迷魂汤,可精明人却干了一件蠢事,把自己媳妇当外人,却把娘家妹子当自己人。一辈子攒下的八块银元偷偷给了娘家妹子,说年轻时候就爱个银手镯,教她帮着找银匠打一对银手镯。没想到那银手镯三年打不成,两年打不成。妹子没给她手镯也没给银元,只说丢了,找不见了。

       受了这场暗气,却给人说不成。婆婆躺在炕上呻唤,心口子疼,几天水米不沾牙。逼得换梅东家借米西家借面,求爷爷告奶奶说尽好话。

       婆家的委屈回娘家又说不成,娘家嫂子早有话等着她:好么,叫你不要嫁到那干山疙瘩去,你偏偏不听,难道我还害你不成?那刘栓宝的俊模样能顶吃还是能顶喝?哼,活该!

       家里的光景实在艰难,怀了身孕的换梅才不得不到矿上挣钱。每个月的工资手里捏的紧紧的,恨不得捏出水来。谁要想问换梅借钱,那是休想,连栓宝也要不来一分钱。

       她常常教导几个没结婚的女子:“男人是挣钱的耙耙,女人是藏钱的匣匣,一定要把钱牢牢的捏在自己的手心里,谁也不能给,谁也靠不上。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啊!”

       宿舍里,换梅两口子一递一声拉家常话,鸡啦,狗啦,猪窝啦,一一问到。慕容秋倒像个不识眉高眼低,捣蒜杵一样,杵在一边,连自己都觉得多余。便一个人出去溜达。

       矿部大门前,迎头碰上李延矿,满面红光,意气风发。那头发跟着脚步一颤一颤的,眉眉眼眼里“滋滋滋”往出冒着得意气儿。手上拎着一篮子鸡蛋,别人买鸡蛋得咬咬牙,跺跺脚,狠狠心,但是他却满不在话下,常常一篮子一篮子地买。见了慕容秋笑哈哈地问一句:“吃了吗?”又说,八月十五,婆姨家里来人了,没个好招待的,就买了点鸡蛋,准备做鸡蛋涮饼。说着将手里提着的满满一篮子鸡蛋给她示意一下。

       他黑黝黝的脸上闪闪发光,显示营养良好。一笑满口黄牙,说明常有烟抽。他的工作体面又实惠,一般人捎个东西,或者冬天上石马窠煤矿买炭,上城里办事什么的都要给他们说好话。所以,一般情况下,司机是不大主动搭理人的,都是别人主动凑前来,满脸堆笑打招呼。“手握方向盘,给个县长都不换”。李延矿的日子油光水滑,赵矿长和刘书记怕也比不上。

       见他主动打招呼,慕容秋总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心里颤颤的,忙堆起笑容,那笑容的尺度连自己都觉得太大了。难得人家瞧得起,忙忙回一句:“吃过了。”

       李延矿又热情又殷勤地说:“来家里转啊!”并腾出一只手,再三给她指家的方向:顺着小街走,到了三岔口上,那里有一棵槐树,拐个弯子走不远就是他家了。又叮嘱:到门口叫一声就听见了。完了又再三邀请她闲了来家坐坐。

       慕容秋和他客气了一番之后告别,知道他是客气,可千万别那个小伙子似的,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了。要是真的跑到人家家里去做客,叫李延矿那张簸箕嘴广播出去,还不得把人笑话死?

       是不是也这样邀请过桃花呢?

       准定没有,要是有,桃花会炫耀一番,把这个事翻来覆去讲它个三五遍。

       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舒服了很多,腰也不由地挺直了一些。

       出了矿区,前面就是洧水,哗啦啦流淌着,像油矿的一群小孩子呼噜噜追着,撵着,笑呀,嚷呀,无忧无虑的。今年的秋雨少,河水清澈了许多,河底的小石子看得清清楚楚,两岸的野草分外茂密,因为水分充足,长得张牙舞爪,高地上的黄蒿草几乎像灌木一样粗大。

       顺着川道,这条河流蜿蜒曲折向东流去,一路弯弯曲曲显得飘忽灵动。天宇澄澈,夕阳的光线收敛了很多,柔和了很多。照在身上是轻金色。她看看手背,镀了一层金似的。体力劳动是厉害的,她们的手指头渐渐粗糙,巴掌上的纹理渐渐深刻,关节变得有力,捞砂格外需要手上有劲。

       她蹲在河边,把手放进水里,因劳动而日渐粗糙的双手。秋天,这条河流像个年轻女子,格外柔美、灵秀。可是一到夏季,就是一副后生模样,粗胳膊粗腿,虎背熊腰,一巴掌就能把过水桥拍断。到了发洪水时节,又宽又肥的河流发了脾气,一口吞下村庄的树木、家畜。知道洪水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洪财”,下游沿岸,村庄里的男人们全部出动,精赤着上身奋力打捞。按照规矩,河里捞上来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她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男人们捞“洪财”的情景,有一次,贵贵居然扛回来一整只羊。

       洧水最终会遇到黄河,在两条河交汇的地方就是凉水崖。那个她已经远离的村庄。

       她长久地朝着河流的方向眺望,凉水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似乎身外分身,她看着前世的那个自己,还在村子里那个破败的窑洞里苦熬,准备一辈子就安顿在这里了。

       仿佛隔了世一般。她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瞧着她,似乎不认识了。

       夕阳给山山峁峁镶了一个金边,身上也镀了一层金,颜色越来越重。她想,要是一笑准是一口金牙。这么想着就笑了,嘴里的一口金牙灿灿发光。

       一个拦羊汉赶着一群羊过来了。那放羊的故意甩一鞭子,扯一嗓子:

       “山里的石头河里的水

          远路的朋友交不得

          端起碗来想起你

          眼泪滴在饭碗里

          骑白马来穿红衣

          错把别人当成个你”

        一群羊杂杂沓沓从路上走过,扬起好大的灰尘。人走远了,那灰尘还在空气里弥漫。

       天色一层比一层暗,日落西山羊进圈,一切安宁下来。远处的山峦轮廓渐渐模糊,隐入稠密的暮色里。矿区稀稀疏疏的灯光点缀着夜色。每一窗灯光之下都有人间烟火的日子,都有马瓢碰缸沿牙齿咬烂嘴的烦难,都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矛盾,都有洗洗涮涮穿衣吃饭的琐屑。

       光景就这么过着,人就这么慢慢地老着,小孩子就这么慢慢地长着,日子就像洧水一样流淌着。不同的是,洧水最终汇入了黄河,黄河最终汇入了东边的汪洋大海,可是那些一天一天累积的岁月,却不知道最终都去了哪里。

       偶尔一声欢乐的童音尖叫,穿破暗夜,不知道是谁家淘气的孩子还在外面游荡。附近农村的狗也会兴奋地呼应一两声,见没啥动静也就懒得再理,喉咙里呜噜几声算是给主人交差了。夜色渐渐浓稠,世界深深陷进去,陷入迷茫,陷入空洞。

       她长久地立在河边,似有所盼,似无所盼,心里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似乎期待着那慢慢升上来的月亮。

       良久,月亮山的轮廓渐渐地清晰起来,边缘越来越明亮,脚边的灌木也渐渐清晰,一轮铜黄的月亮探出半张脸,好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人们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月亮都是从这座山上升起来的,有时候在山顶,有时候在山垭口,冬天就溜在山脚下了。

       她记得刚来的时候,隔了河远远望去,那山上种着荞麦,粉红色的荞麦花,猛一看,不打眼,不那么艳丽,看着好像一段陈旧的晚霞落在了那里。现在,晚霞一样的荞麦花不见了,不知道被谁收藏起来。

       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在天空的深处,几点星光不甘心地绽开,冰凉而遥远。

       忽然,深陷黑暗的周遭一下子明亮起来。早早脱了叶子的柳树,在月光的映照下,枝干舒朗洒脱,微风里一摆一摆。她的心也跟着摆动起来,不由地四下里看,月光瞬间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白毯子,脚上的一双黑布鞋倒显得越发黑。再伸出两手看看,掌心的细纹线都看得清清楚楚。

       干了这么久的重活,手越来越粗糙,纹路历历在目。小时候,爸爸给她讲故事,古代有个人好学,就着雪光看书。后来考上状元。当时她还不信,说那怎么能看得清呢?一准是编的。父亲哈哈大笑,说我的女子就是聪明,这一点就像我!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嘛,雪光之下怎么能看得清字儿?

       可是,拿眼下的月光比,别说看个字,就是地上爬过去一只蚂蚁也清清楚楚的。

       这月亮也曾经照过自己的家,家里的院子,高高的门楼,门楼的砖雕上有八仙过海,凤戏牡丹,二十四孝……年幼的时候,常常趴在呼延大爷背上摸那些浮雕,日子久了,那些浮雕渐渐被风雨侵蚀漫漶,看不清楚了……一排马厩,月光下,呼延大爷给牛马添料,牲灵的响鼻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夜那么深,人沉沉地睡,童年那么安静,好像前面的日子和那一望无际的未来,踏踏实实等在那里,一切安排的妥妥帖帖。有如月光下的世界,安宁、平滑,缎子一样顺溜,一望无际的顺溜。

       可是现在,院子里住着别人,陌生人的鼾声响彻院落,那么踏实安稳,好像他们一直住在那里,而自己流落他乡……

       这么想着,心头就像烘炉工的铁锤砸下去,眼泪涌上来。谁能想到,现在,她被命运一步一步驱赶到黄河边,苦熬几年也没个下场,又投奔到这陌生的油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走哪里都好像是多余的,连在自己的宿舍里也像是个多余的。

       这时,忽然看见那过水桥上,一个黑黑的人影,河水碎银子一般的波纹,闪闪烁烁,恍恍惚惚。那个人好像是在水上漂移。

       慕容秋眼尖,一眼瞅见是来过井场的那个苏联人。

       眼睛里有五彩光芒的那个男子,他轻捷地从吉普车里跳出来。一抬头,目光相撞,铿锵作响。

      “哦,你也在这里?”他扬声打招呼。完全一副熟人的腔调。

       说话间,已经走到眼前:“我见过你,你是501队的。”他一跃从过水桥的石墩上跳过来,动作轻松自若。看得出他对这一带很熟。

        她笑了笑,一个苏联人说中国话居然这么流利自然,那天在井场上就没有听见他说话。

       “我认识你。”

       “小小的油矿,差不多人人都认识。”她一笑。在陌生人面前说话是最放松的。

       “不,我常常能看见你。哦,在五一食堂门前,在小街上,在电影院门前。”他好像在证明自己没说假话,当然,那些地方确实都去过,油矿这么小。

      “我也认识你。”

      “哦?”他的眼睛睁大了,眼窝深深,露出一丝惊喜。他正好面对着月亮,双眸的瞳仁里映着月亮的清辉,那份惊喜被她准确地捕捉到。而她背着月亮,黑暗保护着她。

      “你们是苏联专家,矿上的人当然都认识你们!”她忍不住笑了,觉得这个苏联人真有趣。

      “你们了不起,一群姑娘,哦,简直都是女英雄。”他做了一个动作,双臂一提,双拳紧握,模仿苏联电影里那些英姿飒爽的女战士。看来他也听到了那一篇广播稿,真的认为她们是一群女英雄了。

       哦,他也许不知道女子们肩膀红肿,手指头磨破了,溃脓了的情况。也不知道有人太累了,连饭都吃不下去。更不知道那些可怕的野物对她们的惊吓,实际上就连虫子、老鼠也敢欺负她们。几乎每个女子都因为各种原因而哭泣过。所知道的,只不过是王丽英在广播上描述的样子,是的,她们是一群广播稿里的女英雄,阳刚的,硬邦邦,敲一敲,响当当。

       面对他的夸奖,她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替她们谦虚?好像代表不了人家吧?那么,点头表示承认?可是,俗话说:好要人家说哩,自己夸自己就不好了。只好转个话题:“是呀,你看月亮圆了。”

     “嗯,明天,月亮就更圆更亮的,可是,我觉得现在刚刚好,让人有一点点盼望。哦,我们在哈尔滨的时候,也学着中国邻居的方式过中秋,赏月啦,吃月饼啦,”

      哈尔滨?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对于自己不清楚的事情,沉默是最好的保护。

     “月亮真好。”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沉默,抬起脸望着月亮。慕容秋留意到,他的脸部轮廓在月亮下面分外清晰,线条更加有力。藏了半张脸进去的络腮胡子不见了。

     “在这银色的月光下,一块儿走一走吧。”

       她点头答应,心里头开出了一朵小花,有一团小火苗一闪一闪,小小的温暖。

       秋草虽然显得衰败凋零,但是还很稠密,黑魆魆的浓。在月光下,一条小路分外白,让人想起女子的发线。黑沉沉的灌木,枝干分明,不久,它们干透了之后,便会有勤俭持家的主妇将它们砍下,收回,备作冬天的引火柴。

       没有人说话,只有他的脚步声。慕容秋脚下是一双带纽襻的布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可是,两个人之间巨大的沉默并不使她感到尴尬。她想起来那天和南师傅一起在小学校操场散步的情形,两个人也是不说话,寻不上个话头,她拼命想找个话头填补无话可说的空洞,搜肠刮肚的,可就是没什么好讲,只好半天干咳嗽一声,打破那份不舒服的,令人拘谨的空白。现在虽然也是不说话,却无比自在,心里棉花一般柔软,轻松。

       不说话真好。

       小路的拐弯处,洋槐树的叶子都被风给卷走了,干枯的枝桠奋力向天空伸展,铁黑的虬枝一弯一折分明有力。黑色的树影从他面庞上一闪而过,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幽深无比,里面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慕容秋。”

       “好听的名字。哦,我叫克里洛夫。”她笑笑,心想好古怪。他好像听见她心里的盘算,停下步,侧过身子:“他们都叫我老克。”

        “呃,你姓克。”

       他很认真地纠正:“我不姓克,姓克里洛夫。我的全名叫马克西莫维奇·阿列克塞·帕夫诺维·弗拉基米尔· 克里洛夫。”

       流利的俄语和古怪的弹舌音让她听得发怔,眼睛扑棱扑棱地眨,一时间,还以为是几个人呢。

        他觉得有趣,便得意的笑:中国人经常被苏联同志长长的名字搞得晕头转向,差点儿闹出笑话。

        刚来的时候,名单上只写了他们三个人的名字,赵平不知道,只说上级通知说来三个人,咋来了这么多?及至后来,说起当时的猜疑,让三个苏联专家捧腹大笑了一回。

       她心下暗想,怪不得父亲常常说,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单单一个名字就这么不同,其他的就更不用说了。要是在凉水崖,满村子的人听到他这么长,这么怪的名字,还不得惊得眉毛飞起来。她似乎看见婆姨娃娃那惊讶的表情,满仓婆姨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嘴角的灸痕更加明显,福福奶奶撇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小媳妇们拿着纳了半截的鞋底子掩着脸偷偷地笑……

        村子里人大眼瞪小眼之后,都会批评:谁家大人给娃娃起下这些古怪名字,舌头拧成了麻花也叫不成,真是脑子里有稠的憨着呢。名字嘛,能叫答应就行啦,看村子里叫满仓的,叫柱子的,叫尿盆的,叫狗剩的,多好听!一叫就答应了,满不用费事。

       想到这些,她笑了,油矿就是个新奇地方,已经见过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凉水崖没有的,可是在油矿就有。凉水崖的稀奇事,在这里就是平常事。以后说不定还会经历一些新鲜事呢!

      可是,她忽然觉得,油矿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以前所不知道的,另式另样人,另式另样的生活。

       “月亮真美,这是我们家乡的月亮。”他转了个话题。

      “不,这是我们中国的月亮,你看,月亮里面住着嫦娥。”她指给他看,那又圆又大的月亮里,桂树开满了桂花,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天空。真奇怪,在这个陌生人面前竟是这样轻松,没有丝毫拘谨。

        她想给他讲这个中国故事《嫦娥奔月》。讲完了,他却摇头:“哦,也许她不必逃到月亮上,事情或许还有另外的解决办法,是不是?”

       打小时候起,每到八月十五吃月饼的时候,人们总会提起这个故事,都说,嫦娥憨着哩,谁叫她不听男人的话,王母娘娘给的仙药,男人说不能吃就不能吃,可她偏要吃,咦,还寻死觅活给男人看哩,不听话!

       今天忽然懂了这个故事,嫦娥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生命完全被荒废在孤独里。

       忽然,心里咯噔一下,痛的火苗呼呼烧起来,立刻用沙土掩埋,无数只脚踩上去,一顿乱踏。心里的晃荡很快平静,毕竟那些日子已经死了。

       凉水崖贵贵的婆姨永远留在了黄河岸边,离她越来越远,现在,她是慕容秋,油矿的女工。李县长曾经郑重地叮咛她:就当重生了一次。

       想到这里,她暗暗攥攥拳头,绝不回头看。

       那月亮越升越高,照彻大地,远远望去,隔了河水,那些昏黄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炼油车间那边的灯还亮着,高高低低的烟囱闪着淡淡的银辉,一种虚幻之光给这个坚硬如铁的油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美。

     “三十面窑洞”横卧在大山的臂弯里,沉沉入睡。那些窑洞、油泥房像敷上了一层白霜,越显得门窗黑洞洞。这幽深的黑暗里,藏着家家户户的无数秘密、无数梦呓与无数欢乐。

       他却转过头来,看着她,笑了一下:“明天,哦,或者后天,你能来这里吗?”

      “来。”想也不想,冲口而出。

        说话的时候,她的脑袋不由歪了一下,浅浅一笑,很风情,自己都觉着了。都怪月亮,朦胧的月光下,胆子忽然壮了很多。

      “我就像相信月亮一样相信你。”他笑了一下,牙齿白生生,很干净。

 

11 

 

       洗衣服就像传染病,第一个开始洗衣裳,接二连三跟着开始洗。女子们似乎洗不完衣服,手上搓着,口里唱着,凉水将手和胳膊激得红通通。

       路过单职工宿舍门前的家属婆姨们看见了,说:看那些好活的,天天喝了油似的。又有人说:看那些能的,小心遭下病,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女孩子们依然我行我素,不理不睬。婆姨们叹口气:这些跟咱不一样,人家进了公家的门。微微的嘲讽,酸溜溜的。

       婆姨们很自然地把自己和这些女工区分开来,称呼她们是“那些,那些”的,意思跟自己不属于一个类别。是的,同样是女子,但完全不在一个世界,女工要上班,家属婆姨们可没什么班可上,天天围着锅台转。女工有工资,自己挣来自己花。婆姨们伸手要向男人要,给多给少还要看男人的脸色。有些小气男人,婆姨一伸手要钱就不高兴,脸子拉得二尺长,找个茬子把婆姨打一顿,心里的气才能平复下来。

       自己挣钱自己花,这是家属婆姨们最眼红羡慕的。但是艳羡之余也有微微的嫉妒:瞧,那些张狂样儿,就知道洗衣服,好好的衣裳穿不烂就洗烂了!唉,不会过!

       慕容秋打算上午洗衣服,下午到城里。还没把衣服洗完,看见梁淑芳主任朝这边走过来。

       梁淑芳是工会的干部,热心助人,常常张罗着给矿上的光棍汉找对象。年龄大的单身职工常常追着屁股:“梁主任,给介绍个对象嘛!”

       梁主任爽朗地笑着:“莫问题。”头一扬,短发往后一送,露出因消瘦而塌陷的太阳穴。毕竟已经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莫问题,管保你年初配对,过年抱娃!”哈哈笑着,人走了,铿锵有力的锐声说笑撞在墙上,还荡来荡去回响着。

       在五一食堂里遇见年轻打饭,也不管有人没人,嗓门洪亮:“有主没有?没有的话,我给你配个对。”惹得周围职工纷纷扭头朝这边看,脸皮厚的年轻后生一边偷偷笑一边怪叫。

       梁主任找谁,肯定就是给谁要“配对”呢。姑娘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机灵地回避。但是梁淑芳叫住了慕容秋。

       “你叫我?”慕容秋有些不相信耳朵,她认为梁主任这样的大官,一定认不得自己这么个小工人。

      “是呀,你看我忙的,天天转圈圈,都把你给忘记了。”口气好像有点儿自责,怨怪自家没有把温暖送到每个职工头上,可是让人却觉得高高在上,无形的优越感。

       小燕“吭”地一笑,身子一闪,躲开了。梁主任也不嫌凉,屁股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我听说你是个离了婚的,正好,我手里有个老光棍,你俩刚好配对。”她手一挥,像是领导在布置任务,口气干脆利索,好像手里真的提溜着一个老光棍,乖乖儿地听指挥。

      “门房的老陈,你看下看不下?”浓重的关中腔,老陈两个字咬得很重。

       窑里传来被抑制的笑声,吃吃吃。原来小燕她们躲在门背后偷听。谁不小心碰了一下钌铞儿,哗啦啦一阵子响。

      “哪个老陈?”慕容秋的脑子生了锈,转不动,只好硬着头皮接茬。

      “还有哪个?就是唔个。”梁主任一口说不清是哪个,无奈何手指头短,伸手指不到跟前,只好下巴奋力一扬,朝矿部方向。

       “管收发的,送信的。我知道上次人家南师傅看上你了,可是你看不上人家,大概你是嫌人家腿瘸吧!老陈可是个囫囵人,有腿有胳膊,啥也不缺。年龄大是大一点,但是人还比较老实,这几年也没有看见做过啥坏事,虽说以前是国民党的人,但咱也不能揪住人家的历史问题不放嘛!要辩证地历史地看待这个问题,我们党的一贯宗旨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你是个离婚的,他也不会嫌弃你,你俩半斤对八两,搬到一块住就是一户人家,互相帮助,共同进步。过个一半年就抱个大胖小子。”

       梁主任已然把他们将来的生活给安排的妥妥贴贴了,就连生个儿子还是女子也给规定好了。

       说完,她仰脸看着慕容秋,感觉到自己代表着党,把党的光辉均匀地布撒在小草上,让它们也感受到组织的温暖,他老陈也罢,慕容秋也罢,哪能不感激?唔,那些感谢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吧,要感谢就感谢咱们的党!

       她的耳朵已经预先听到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话了。

       “我认不得……”慕容秋恨自己没本事一口回绝,只得委婉些。

       “认不得莫关系,我领他来,你们不就认得了?你哪天歇班?我这就给你现场办公。”梁主任没听见感恩戴德的话,有些不快。不过,她觉悟高,才不会和普通工人一般见识呢,仍是兴致高涨,二郎腿一翘,话音里压抑不住的兴奋。多年来,工作已经完全变成了爱好,每当一对儿快要进洞房,她高兴得就跟自己要结婚似的,面皮儿发红,眼珠儿放光。

       正说着,雪兰从外面回来,接话道:“哎呀,梁阿姨,不合适呀,一看就是说不到一起的。”

       梁主任说:“莫关系,慢慢就说到一起了。人嘛,感情可以培养的,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

      “不了吧,梁主任,不麻烦你了。”慕容秋忽然下了决心。已然得罪了一个,再得罪一个也不多。

      “咦咦咦,你看看,你看看,难道你看不下?人家是公家的人了,你才是个学徒工嘛。”梁主任的眼睛本来不大,这会儿睁的圆溜溜的,活像两颗算盘珠子。成就感眼看要夭折,兴奋到半路,上不去了,未免有点儿扫兴,夹杂着对她不识抬举的恼火。本来她想说你是个离婚婆姨嘛,还挑啥捡啥呢!你筐子里才有几颗烂桃子?临了改了口。心里提醒自己,要注意工作方法。

       慕容秋不吭气了,只埋头把晾衣绳上的一件褂子拽平整。雪兰撒娇似的两只手搭在梁淑芳肩上:“梁阿姨,你把好的藏起来啦?那些北京上海来的大学生,工程师咋不见你给说媒?”

      “人家时兴自由恋爱,都要自己找呢,我是给咱困难户帮助呢。”矿上有很多成分复杂的人员,默默无闻地生活着,都等着她去关心呢,就像小草渴望阳光雨露。想到这里,梁主任的脸上露出了重任在肩的笑容。

     “那先说好,遇见好的先要给我们队里的女子介绍,肥水不流外人田。”雪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反正你是不需要阿姨帮忙的,我知道呢。”梁主任已经从刚才的不快中摆脱出来了,嗓音恢复了洪亮,和雪兰大声说笑。

       雪兰白白的脸上忽然现出两朵红云,只是一个劲儿笑,不言传了。她和子龙的关系已经处于公开状态,大家就等他们的喜糖了。梁淑芳宽宏大量地站起身,拍拍屁股蛋子上的两坨灰,走了。

       大家听得她的脚步声远了,才慢慢出来。

       501队的女子们提起这个梁主任都很头疼。小燕说:“管介绍对象叫配对,也太那个了。”

       蝉香说:“我们村里的劁猪匠说牲口才配对哩。”,

       白洁也跟着说:“还找个主,男人是主?主奴之间哪有爱情?哼,这个梁主任呀,真没文化!”

        雪兰也说:“就是呀,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恩格斯是谁呀?哪个单位的?”桂英忽然眨巴着眼睛插话。

       小燕抢着说:“姐姐哎,不是咱们油矿的。”

       “我们老家村子里的。”雪兰绷住嘴角,憋住笑,朝小燕挤眼。

       “这个呀,他可说的不对。”桂英的厚嘴唇一咧,温和地纠正:“结了婚你们就知道了,我们村子里的婆姨男人白天打架,晚上还不是一个被窝里钻着哩,娃娃养一炕。没有那个什么爱情,照样上炕睡觉养娃娃。”

       一时姑娘们都沉默了,接不上茬。半晌,白洁才找到一个词儿,感叹:“真愚昧,真可怕!”

       桂英到底没念过书,也不见怪,回去纳鞋底,后面是永远纳不完的鞋底子还在等着她。还没把老小的鞋底子纳好,老大的鞋子又开窟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