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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不敢远行

       台阶上是一层薄薄的雪,别以为走下去会留下一串自己的漂亮脚印,雪的下面还藏着一层薄冰呢。早上上班时,我就看见了那些冰,并把它们记在了心间。早上的危险是坦白的,只要放慢脚步,给予台阶上的那些冰以足够的重视就可以了。而现在,8个小时后,台阶上已经铺了一层晶莹的白雪。下午我从办公室的窗子看到的美丽、纷扬的雪花,原来都堆到了这里,成为我回家之路的第一道阻拦。雪悄无声息地盖住了那些让我警觉的冰。危险不是走掉了,而是藏了起来。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我呢。也许别人会,但我不会忘记那些冰的存在。8个小时后,我还牢记着它们在阳光下的耀眼闪光。这刺目的闪光,让我想起刀剑上的光。

       我下这个台阶的样子,不好形容。我喜欢上台阶,因为上台阶我能看得见台阶。那些起伏就在我的眼前明摆着;我不喜欢下台阶,因为我看不见它。虽然那些台阶也在我的眼皮底下明摆着,可有一个人投胎到了我的肚子里,他像一只正在被吹起的气球,这使我的肚子像一个侧悬在空中的蒙古包。这个悬离大地之上的隆起,将我向下看的视线截断了。我下台阶的样子,不好形容。我肚子里的那个家伙,可能是因为慌不择路,他没能在我肚子的正中央端坐,而是大大地偏左了。他的心脏,我想已经形成,并且开始尝试着跳动了起来。这样,加上我自己的心脏,我的肚子里就有两个心脏在那里跳动。我的心脏在左边,他的心脏也在左边。两个心脏都在左边。就造成我身体的重心一定是偏左了。这样,就给把握平衡带来了难度。就使我走下没有扶手、略陡、铺着薄冰的台阶成为一次冒险。对危险,我从来是敬而远之的,从来不敢冒犯。但单位门前的这个台阶,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

       台阶上已有了零落的脚印。有的上,有的下。没有那种在这里摔一跤的印记。看来它的阻挡还没有成果。  

       也许它在等待我的到来。可我是个特别小心的行路人。那些台阶上流畅的脚印不能说明什么,不能让我产生脚下的道路平坦而宽广的错觉。我站在那里不敢迈步。我知道雪的下面盖着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我踩在冰上是什么后果。不管我跌倒的姿势是后仰还是前扑,其结果都是不堪设想。我肚子里的小人如鸟一样刚刚在那里栖落也没多久。如果我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那么他就抓不住猛烈抖动的树枝。突的一声,他就会飞走了,或如石头一样噗地一声摔在地上。他现在是我指尖上的一枚倒立的鸡蛋。杂技表演者的眼睛虽然紧盯着他头上或脚尖上打转的瓷碗,可维系这一惊险动作的根基却在脚下。杂技表演者,用整个生命维护着指尖上的瓷碗平稳地旋转,我则用整个生命维护他在我腹腔左侧的心脏的不息跳动。

       最后,我蹲了下来,降低了我的腹部与大地的间距。如果必要我完全可以匍匐,可以让腹部紧贴着地面。蛇从来就没摔倒过。这样,即使摔倒也因我与台阶之间的间距小而形不成有破坏力的碰撞。也就不能将睡梦中的孩子吵醒,他的心跳也不会中断。我下台阶的样子不是难看的问题,而是滑稽可笑。环视一下,没有一个人看到我的这一可笑动作。汽车呼的就过去了,没有停下来看我的热闹;行人戴着口罩,围巾包住了脸,视域狭窄,而且也专注于道路。我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用那种笨拙的办法,顺利地从9个台阶上走了下来,来到了平地上。

      站在了马路的边上,我却不能行走,因为我的家在路的那一面。我得过去。而过去又谈何容易。这是一条江边的路,没有十字路口,因此没有信号灯。也就没有一种颜色可以给予我30秒的安全空隙。我需要在川流不息的汽车轮胎的交错里自己找机会。

       就在我站在路边等待过马路的时机的时候,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靠过来问我想不想给肚子里的那个人保个人身安全险。我问她有没有可以保证我不摔倒的险?她不置可否地走了。

       看着眼前汽车往返不断的马路,我又一次想到了湍急的河水。其实,我们已经被洪水淹没了,可是我们似乎都不知道呢?汽车比洪水更可怕。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在冲毁你的同时,带给你麻痹性的好处。

       我过马路的条件十分苛刻。两个方向100米内没有汽车。而这样的概率又很低,这就需要耐心等待。

       在等待的时候,我目睹了一个颤巍巍的拄拐老人,毅然走下了路面,径直走进了快行线。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到几分钟,他竟然毫发未损地到了马路对面。

       老人脆弱的双腿的成功,给了我启迪。更给了我鼓舞。当我挪到路中间的黄线上时,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汽车的四面包围之中。而就在这时,我的从老人的成功获得的鼓舞已经消耗殆尽。我又一次陷入了刚刚爬出来的那个恐惧的深井里。我瑟瑟地站在那里,紧紧裹住衣裙的边边角角。竭力地收缩自己。如果我也有蚌的硬壳有多好。我一定快速缩回自己的皮肉,然后把壳从里面锁死。我的魂魄早已退缩到了一个壳里,而我的肉体无法一同进去。肉体和衣裙被弃置在疯狂的马路上。我的身前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汽车,它们是最凶猛的食肉动物。   

       没有哪一种动物比汽车吃掉的人更多。而在这凶猛的动物的包围中,我没有蚌壳,没有龟背,没有翅膀。

       我只能以我的不堪一击的肉体和衣裙面对这群钢铁的家伙。更为可怕的情景出现了,我发现我的衣裙正天真地随风飘扬,我怎么也收不拢它们。我成了一根在风中狂舞的挂满了衣裙的晒衣绳。它们像遇到磁力一样执着而优美地扑向凶险的汽车。汽车的锋利牙齿瞬间就会咬住它们,把我像拖一个被树枝刮破了的降落伞一样拖走,不知在什么地方被刮断,在什么地方被碾碎。

       我得过去,不能永远地站在马路中间惊恐地发抖。   

       在这种凶险的环境里,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我突然感到,我的肉体异常沉重。肚子里的人似乎在打秋千。我是多么想把肚子缩回来一些。使它能远离那些几乎要压到我的脚尖的汽车哪怕一厘米。我怎么也缩不回来了。 

       它以这种侧悬的穹隆形在空间里存在。它是从天而降的房子,只是还没有降落到地上。在下降的途中,它在我这里突然停住不走了。它说要休息10个月,这期间由我负责保管。我得保护它。它从天上选中了我。我因此有了使命。有了恐惧,有了发现危险的眼睛。我知道了害怕,随时准备退缩。可我却要每天被迫从凶险的马路上横穿而过。我惧怕,却不能退缩,没有绕行的道路。

       每次我从这样的马路上过去了都被我认为是一个意外。都值得我庆幸。看来今天,我又将获得一个意外。

       我看见我面前的汽车如潮水一样退远了。脚下的路像河底一样裸露了出来。其实这路本身没有一点危险,还可以说是十分平坦干净,没有一点坎坷。

       我终于走过来了,走上了一座过江的大桥。这座桥是我回家之路的最后一段。相对而言是一段没有危险的道路。我走在右侧的人行道上,离快行线远远的,离骑自行车的人也远远的。它们过桥,我也过桥,井水不犯河水。而横过马路,是我侵入了汽车的,也是橡胶轮胎的地界。它们吓唬我,甚至攻击我都是事出有因。而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远离汽车的我的道路。当汽车离我很远并且与我不发生交叉运动的时候,我就有了慢行并看风景的想法了。

       从上往下俯瞰江面,觉得水面似乎有很大的反弹力。什么东西掉下去,不应该沉下去,即使不弹起来,也应该在水面上滚动。江水在零下二十几度、甚至三十几度的严寒里也不冻。不但不冻而且热气腾腾。雪早已停了。西边的天上露出一条狭长的蓝色。不知哪块云彩后面的光线把那块蓝色照得透明般明亮。

       我走到了桥中间,这时,迎面跑过来一列士兵,他们也像江水一样热气腾腾。他们脚下的步伐十分整齐——咚-——咚——咚——我脚下的桥面在随着他们的脚步在颤动。随着震颤的不断重复,我开始担心脆性的钢条,在这强健整齐的敲击下,在这种力量的一次叠一次的击打下,会轰然断裂。我正走在桥的中间,我即使奔跑也追不上钢的断裂。我希望这列士兵的脚步能杂乱一些,以消解由统一带来的摧毁力量。我期待一个或快或慢一点的、游离于整齐的脚步声的响起,在这个声音里,钢的断裂将会受到打扰,然后拖延下来,最后忘记了断裂。这样,我和我身体里的两个跳动的心脏,将会赢得一个走下桥的时间。

       但咚咚咚的脚步声,不但没有杂乱,而是在向我迫近。大桥震颤的幅度在加大。快跑!我告诉我自己和我身体里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