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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1

冬雪是疆北电厂第一个女工人。 面对家庭变故,冬雪表现得异常冷静。家属院的女人们没看见冬雪的泪水,她们私底下便议论冬雪,说什么话的都有,有人说冬雪对何玉庭没感情,有人说 冬雪心硬,也有人说冬雪心大……冬雪听见她们议论不解释也不反驳。
冬雪心里装着事。 电厂家属院的女人们认为:一个女人丈夫没了,她应该痛不欲生,应该哭应该疯应该失常!那样的黄冬雪才是正常的,而正常的黄冬雪表现得极不正常。 房传林不打算再让冬雪带卫华和卫国。他知道冬雪心里有苦,他暂时帮不了她!
房传林要去处理从北山拉回来的电杆,为了不使埋入地下的电杆腐烂,他采 取熏蒸方式将电杆外表炭化。这项工作既苦又得细心,他必须到场操作才能保证 电杆质量。
吃早饭的时候,房传林对卫华和卫国说:“吃过饭,爸爸送你们去常大妈家, 午饭在大妈家吃。”
“不去冬雪妈妈那吗?”卫国问。 房传林淡淡地说:“哦,冬雪妈妈今天有事。” “爸爸,我和弟弟可以在家,不用去常大妈家。”卫华懂事地说。 房传林给卫国夹了根咸菜放在馒头上。“你们还小,自己在家爸爸不放心,再说不吃午饭可不行。”房传林笑着对卫华说。
“爸爸,我可以带弟弟,你放心吧!”卫华的口气像个小大人。 房传林吃饱饭起身时对卫华和卫国说:“今天先到常大妈那儿,爸爸已经给常大妈说好了,你俩快点吃,我送你们去。” “常大妈不上班吗?”卫华又问。 房传林答:“上班。”
“常大妈不在家,我们干吗这么早去常大妈家呢?”卫华迷茫地望着房传林。 “……” 房传林竟然一时答不上来。他有自己的心思,着急出门是为了避开冬雪。他要在冬雪出门前将卫华和卫国送走。 卫华见房传林没回答,接着又问了一遍:“爸爸,常大妈不在家,我们这么早去大妈家干吗?” 房传林看了卫华一眼,岔开话题说:“赶紧吃饭,吃饭不准说话。爸爸让你
们去常大妈那儿,你们就去,没啥理由。” 卫华噘着嘴,不情愿地“噢”了一声继续吃饭。 卫华和卫国吃完饭,房传林收拾停当。他领着卫华和卫国出门。冬雪冷冷地立在门前,她瞪了房传林一眼拉上两个孩子回自己屋里,然后“砰”地关上门。 房传林傻愣愣地被甩在门外。
房传林希望冬雪有一天能跟他好好谈谈,谈谈他们的未来,房传林想要好好 照顾冬雪,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何玉庭的遗腹子。冬雪对房传林却是冷淡的, 漠视的,她不睬他,连正眼都不瞧他,他怎么就变成冬雪的仇人了呢?
何玉庭失踪后,冬雪挺着隆起的肚子在电站穿来穿去。赵义忠不同意冬雪来 电站工作,冬雪摇头说:“这是玉庭生前工作过的地方!”赵义忠听罢无话可说。
冬雪开始琢磨发电机的性能和构造,她搬出何玉庭留下的书,一遍一遍地 看,一遍一遍地对照研究。
只要别人能发明,我就能学会。冬雪对自己说。
                                                                                         2
疆北起风了,阴冷阴冷的风。疆北的天忽然变了,变得特别快,变得让所有 人措手不及。
冬雪没想到疆北也会变天,事实证明,疆北的天真的变了!要变天,天要变, 没有人能挡得住。疆北变天来势凶猛,带着一股不可阻挡的邪风。
二号电站被迫停工,冬雪调回电厂去收电费。 更让冬雪想不到的是,电厂外墙上一夜之间贴满了房传林的大字报,白纸黑字一大片,什么“搞破坏的坏分子”“大叛徒大汉奸”! 电厂的空气异常紧张。赵义忠的疤脸都气歪了,他气呼呼地一边扯着墙上的大字报一边骂道:“扯犊子玩意,满嘴放炮胡说八道!” 房传林被满墙的大字报给弄蒙了,他不明白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 冬雪也看见了大字报,心里惊讶。她不相信大字报上说的,她相信房传林是好人。
赵义忠把扯下来的大字报扔进火炉烧成灰,但是第二天墙上又照样贴出来, 而且越贴越多越说越邪乎越离谱。
赵义忠气得跳蹦子,他站在电厂大院里叉着腰骂娘:“让老子知道是哪个王 八蛋干的,非毙了他!”“奶奶的,反天啦!青天白日说鬼话!”……
无论赵义忠用什么法子阻止,大字报跟雨后春笋般撕掉后又被贴上。赵义忠 担心房传林想不通。“传林,你别乱想,我相信你,电厂的人相信你。”他安慰 房传林说。
房传林苦笑。这莫须有的罪名让他感到恐慌。 “有我呢!”赵义忠说。他给了房传林一颗定心丸。他想:凭我一个几十年
出生入死的老革命,难道还保不住一个房传林吗?赵义忠低估了当前的形势,事 实如何呢?后话再说。
房传林的大字报连续贴了五天。第五天的下午,有一伙戴着红袖标的人抄了 房传林的宿舍。他们拿到了房传林里通外国的证据——两本电气类书籍。书里面 有外国的字母符号!
房传林被红袖标们拽走了。
电厂接到在疆北广场批斗房传林的通知。 冬雪领着卫华和卫国站在人群里,她看见房传林被一根成人拇指粗的牛绳反
绑双臂站在台上。他大概挨过打,脸颊上有瘀青,嘴角有血迹,头发蓬乱,衣服 被撕扯下一大片。这是房传林被带走那天穿的那件军绿色外套。冬雪记得,那天 她看着房传林被红袖标们带走的。
林管局副局长蔡富田也在台上,不过他不是被批斗的,而是批斗房传林的。 他现在是红袖标们的队长。蔡富田手里掂了一根马鞭,只见他走到房传林面前嘻 嘻笑着说:“房传林,没想到你是深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大叛徒大汉奸!”
房传林被红袖标们关押在一间屋里,红袖标们让他交待里通外国的材料。房 传林不知道这莫须有的罪名从哪来的,他当然不会交待。红袖标们开始折磨和羞 辱他,他们让他赤脚站在一根胳膊粗的圆木上,脖子上挂一块沉重的红松木板, 一旦没按他们的标准站立,红袖标们就往他身上泼一缸污水,还骂他:大叛徒大 汉奸!是人民的死敌……
今天看见蔡富田,再看看他得意洋洋的模样,房传林顿时明白为什么被贴大 字报,为什么会被批斗,这是蔡富田搞得鬼!
房传林双目怒视蔡福田说:“蔡富田,你血口喷人!” “房传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你栽到老子手里,老子就不会放过你!”蔡富田嘴凑近房传林耳边低声说。 “无耻小人!”房传林咬牙切齿地骂道。 “小人?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小人,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皮鞭硬!”
蔡富田手搭在房传林肩头恶狠狠地说。 房传林鄙夷地瞥了蔡富田一眼,他厌恶地甩开肩膀抖落蔡富田的手,然后倔
强地扭过头不理睬蔡富田。 蔡富田一脸无趣,他嘿嘿冷笑着挺直身体向台前跨了一步站在房传林左前方。他清了清嗓子扫视了台下的人群,然而指着房传林大声说:“房传林这个里 通外国的坏分子,竟然与人民为敌,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刚刚还向我叫嚣,我 们必须判他打倒他批他,让他永不翻身!”说完,蔡富田挥起沾着盐水的马鞭抽向房传林……
冬雪的心在滴血! “房传林是掉进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处处与人民为敌,借着搞电力的幌子给人民群众灌输资产阶级享乐思想,说什么家家户户有了电,可以坐在家里听 收音机,我呸,他这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我们人民群众决不过这种享乐奢靡的 日子,这个该死的坏分子还有密码呢!”蔡富田说着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电气书向 台下挥了挥。“这里面有房传林藏的密码,是他里通外国的罪证!前段时间,他 还跑到边界察看地形为老毛子提供情报哩!我们广大群众必须擦亮眼睛坚决挖出 这个大叛徒大汉奸。”
…… 冬雪看着被伤害的房传林浑身颤抖,她拉起卫华和卫国往家里奔,她不想让孩子们再看下去! 乱糟糟的疆北,有人发疯,有人沉默,有人忐忑不安!
原来用来放电影的疆北广场现在变成批斗场。放电影撑影布的地方用木头搭 起一个高台。房传林已经是第三次被揪到高台上批斗,这次他竟然发现跟他一同 被批斗的还有一个人——他是疆北地委书记梅古城,梅古城被剃了阴阳头,除脖 子上吊着批斗的木牌外,嘴里被塞了一把青草……
疆北电厂的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火药味,人人自危、惊恐、不安…… 供电线路建设被迫停工,疆北二号电站建设搁置。 赵义忠为房传林鸣不平,他决不相信房传林是里通外国的叛徒!他为房传林据理力争……
冬雪端着饭碗进屋,她看见卫华坐在小板凳上发愣,卫国在旁边玩石子。“卫 华、卫国洗手吃饭。”她喊他们。

卫华转头望着冬雪。“冬雪妈妈,爸爸是坏人吗?”卫华问道。
冬雪不由一愣,她端碗的手抖了一下。“卫华,你为啥问这个问题?你爸爸像坏人吗?”
“不像!”卫华摇头。 冬雪搁下饭碗走到卫华面前伏下身子轻声说道:“你爸爸不是坏人,他是好人,他很优秀正义,也很勇敢!” “可是,他们为啥把爸爸绑起来呢?他们还打爸爸,我看见爸爸了,爸爸脸上有血!”卫华说。 冬雪心酸,她不知道该怎样给卫华解释这种现象。“孩子,只要记住你们的爸爸是好人就够了,其他的等你们长大会明白。”冬雪柔声说道。 “嗯,爸爸是好人!”卫华仰起脸对冬雪说,“打我爸爸的人都是大坏蛋!我恨他们!”
冬雪心里一惊,轻声叮嘱卫华:“卫华,这些话以后不许说,尤其不能在外 面讲,不然会害死你爸爸。”
卫华摇着手说:“冬雪妈妈我懂,我不乱讲。只是我想爸爸,爸爸啥时候能 回来呀?”
冬雪苦笑,她摸着卫华的脸说:“你爸爸也想你们,如果、如果有机会冬雪 妈妈带你们去看爸爸。”
“冬雪妈妈,我爸爸是好人,他是好人!”卫华摇着冬雪的手臂说道。 “是的,你爸爸是好人!”冬雪喃喃地说,“好人,是好人,好人又能怎么样?现在这个世道到底怎么啦?好坏颠倒是非不分。” 冬雪匆匆吃了几口饭,她对卫华说:“吃过饭,你和卫国睡午觉,给卫国盖上被单别让他着凉。”她边说边拿根细绳出了门。 疆北七月贼辣辣的热,地皮烫得穿过鞋底直到脚掌。 冬雪顺着疆北的土路往东走,出了疆北有一片麦田,麦子已经收完,地里留下齐刷刷的麦茬。 何玉庭失踪,房传林被打成大叛徒后下落不明。
冬雪没了房传林的消息,她四处找人打听房传林的下落,没人知道房传林的 下落,冬雪觉得或许没人愿意给她讲!因为房传林是个大叛徒大汉奸啊!冬雪独自带着卫华和卫国,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世的孩子,三张嘴要吃饭,凭她一个人的供应粮,怎么够吃呢? 冬雪觉得电厂家属院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从前电厂家属院里是孩子窜、女人笑,谁家有点事呼啦啦聚到一块,才几天工夫,大家有了距离,相互之间陌生 起来。过去关系铁得像兄弟,如今遇见装作没看见,绕道走。冬雪知道,这样做 不是哪个人的错,人家怕身上沾上事,这个世道的事情说不清楚,明明好好的人, 莫名其妙就被拉出去游街批斗。
人与人之间相互提防,猜忌。 从房传林到梅古城再到赵义忠被揪斗,冬雪知道这个世道乱了,乱得黑白颠
倒是非不分。可是谁敢说呢?谁也不敢说。就连电厂最有威信的赵义忠厂长也被 贴了大字报然后每晚在电厂开小批斗会,这些还不行,隔三岔五还要被拉出去大 斗。冬雪不相信这位身经百战,经历枪林弹雨的老党员是坏人!赵义忠被批斗, 常五姑也没闲着,红袖标们让常五姑陪着赵义忠批斗。红袖标们为了羞辱常五姑, 他们给她头上扣了一顶大纸帽,泼了满脸墨汁,黑乎乎的脸只露两只眼白。
曾经在电厂院里跺一脚抖三抖的赵义忠,曾经受电厂人爱戴的战斗英雄赵义 忠,瞬间被打成土皇帝、“三反”分子,电厂家属院的老老少少像躲瘟疫一样躲 着赵义忠夫妇,没人再敢接触赵义忠,连一句话都不敢讲。
电厂院里人心惶惶,就连平时说话嘴上不把门的鲁花也仿佛变成了哑巴。 好像每天都在斗啊斗,斗的是心计是心狠手辣是歪门邪道! 冬雪不愿意参加批斗会,她宁可在家里偷偷教卫华和卫国读书识字,也不想看见恶毒下作甚至下流的批斗。只有非去不可的批斗会冬雪才去,去了把自己搁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有一次,她看见红袖标们揪斗赵义忠夫妇,她心跟着揪扯。 “这是啥世道?好好的人一夜之间成了叛徒反革命!”冬雪问自己。这种话 她不敢明说,只有在心里说。父亲为人善良教书育人也被打成臭老九。为了躲避这种灾难,她才来到疆北,没想到疆北也变了天。 冬雪整天提心吊胆,今天是他,明天是你,哪一天又会轮到谁呢?
…… 早晨上班,她看见电厂门口新贴了大字报说乔麻子是里通外国的叛徒!
冬雪迷茫不解。乔麻子咋又成了里通外国的叛徒呢?乔麻子里通外国的证据是在国界边给邻国发信号。 红袖标们到电厂揪走了乔麻子。
大凤哭哭啼啼跟了乔麻子一路,五个孩子也吓得跟着号,知道的人是红袖标 抓了乔麻子去交待问题,不知道的人以为是送葬呢!红袖标们听着号得心烦,恐 吓大凤和孩子不准再跟着他们哭,再跟着就毙了乔麻子!
大凤戛然停住哭,她害怕红袖标们真毙了乔麻子,她相信他们能干出来,房 传林不是再也找不见了吗?
冬雪想去安慰安慰大凤,思忖半天没去。想想乔麻子的事正在风头上,冬雪 在这个时候去大凤家,无疑就是跟乔麻子同伙!冬雪还有卫华和卫国,她不敢冒 这个险。
冬雪听见大凤边哭边骂街,说贴大字报的人是小人,说这个小人太坏,说借 了块红布就陷害乔麻子,就给乔麻子贴大字报。冬雪不知道大凤骂谁。
别人听不出啥意思,大妹却听得闹心,大凤找大妹借过红布,敢情大凤话里 话外是在骂黄大妹。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妹也不好找大凤理论,大凤家里出了这 档子事沾不得,如果红袖标们知道是大妹给的红布,岂不牵连大妹一家吗?说不 定大妹也会被打成叛徒!大妹只能装聋作哑吃这个哑巴亏!
后来,冬雪才知道大凤怀疑大字报是李长宝贴的。冬雪她吓了一跳。 电厂上空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4
毒花花的太阳像一团火球炙烤着疆北大地。 路基下的沟坎上有一片沙枣树林,灰白的叶子蔫蔫地耷拉在枝条上。冬雪挪
动笨拙的身体从沙枣树间的缝隙里钻过去。树林里有一条渠沟,渠沟里流着浅浅 的水,渠沿边长着密密匝匝的青草。冬雪找了一处平缓的渠沿,她赤脚蹚过水渠 到了对面。
靠近水渠有一大片收割过的麦田。
麦田里有漏掉的麦穗,这是冬雪解决供应粮不足的好办法。疆北地多人少, 大片大片的麦子熟了,人们忙于收割,哪顾得上复收丢掉的麦穗呢?麦田里又热 又燥,冬雪穿着衬衣身子笨重,一会儿工夫,汗水浸透了衬衣,头发湿漉漉地粘 在脸颊。她顺着一畦畦麦田吃力地捡拾麦穗,又短又硬的麦茬把冬雪的手背和脚 踝划出一条条血口。冬雪将捡好的麦穗一把一把用麦秸简单扎好,然后一溜儿扔 在麦茬上。约莫快到上班时间,冬雪用绳子捆成麦捆背回家。
粮食局取消了何玉庭和房传林的供应粮。何玉庭和房传林供应粮没取消的时 候,他们三个人的口粮紧紧巴巴还能养活卫华和卫国,现在冬雪一个人的口粮要 养活一家三口,再过五个月,冬雪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口粮更紧张。
房传林的屋里堆了两摞麦穗,都是冬雪抽时间捡回来的。 卫华已经把午饭的碗筷收拾干净,地也扫过一遍。卫国在炕上睡觉,卫华手里捏着铅笔趴桌上睡了。 冬雪轻轻拿掉卫华手里的铅笔,然后拍了拍卫华的肩膀小声说:“卫华,上炕睡去。”
卫华机灵,她睁开眼睛擦着嘴角的口水说:“冬雪妈妈,卫国睡了,我给他 盖了被单。”
“嘘!”冬雪食指贴在嘴上示意卫华小声点说话,然后她低声说,“来,冬 雪妈妈抱你到炕上睡。”
卫华摇头:“冬雪妈妈,我睡好了,不睡啦!” “卫华真懂事!”冬雪起身摸着卫华的脑袋赞扬道。 卫华眨了眨眼睛问冬雪:“冬雪妈妈,我爸爸啥时间回来呀?”她期待地看着冬雪。
冬雪将一缕黏在脸上的发丝拢在耳后,摸着卫华光洁的小脸说:“卫华,想 爸爸了吗?”
“嗯。”卫华点点头,“冬雪妈妈,你想爸爸吗?” 卫华的话像一把辣椒面撒在冬雪脸上,呛得她双眼泪汪汪,难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卫华。她盯着卫华看了半晌才缓缓地说:“你们的爸爸也想你们,只是、
只是他很忙,他有空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冬雪妈妈,我们一起等爸爸回来!”卫华起身跑到柜子跟前说,“冬雪妈 妈,我把爸爸的照片找出来了!”她把房传林的照片递给冬雪。房传林这张照片 一直放在书桌上,红袖标抄家时只拿走了一本电气书,待红袖标们扬长而去之后, 冬雪却没找见这张照片。
红袖标们在房传林屋里只抄走了一本电气书,其他书冬雪早藏了,这本书落 在墙角冬雪当时没看见却被红袖标们抄走了。
“卫华,你从哪儿找到的?”冬雪惊喜地看着卫华手里的照片问。 卫华开心得眼睛笑成月牙。她神秘地附在冬雪耳边说:“那天坏蛋来的时候,我趁他们翻东西,把爸爸的照片拿走藏在外面的柴火堆里。” 冬雪看着这张照片心潮起伏。这张照片冬雪曾经从房传林相框里拿走,后来又还给了房传林,然而今天又回到冬雪手里…… “卫华,好厉害!”冬雪向卫华竖起大拇指,然后她又说,“咱们把爸爸的照片锁起来不让坏蛋找到好不好?”冬雪对卫华说。 “嗯!”卫华点头。 冬雪把房传林的照片搁进柜子里。
“卫华,你在屋里写作业,冬雪妈妈去爸爸屋里敲麦穗。” 卫华学着大人的口气对冬雪说:“我可以帮忙吗?” 冬雪摇摇头说:“卫华,好好写作业,妈妈自己能行。” 冬雪在地上铺了一块旧雨布,她把麦穗一个个剪下来堆在雨布上。 一般情况下,疆北人不会挨饿,疆北除了大片大片的麦田,还有许多许多的荒地没人种。
疆北市虽然是座城,但是城市年幼,规模较小。疆北市南北东三侧都是庄稼 地。大片收割后的麦田里丢有麦穗。冬雪想起关内,她们村子有许多人吃不饱肚 皮,他们常年用野菜充饥,看着疆北麦田里的麦穗,冬雪特别想念爹娘。
冬雪心疼粮食,她挤出时间去麦田里捡麦穗。 疆北市粮油按城市户籍供应。房传林没被打成叛徒的时候,赵义忠以电厂的
名义向疆北市申请卫华和卫国的供应粮,谁料卫华和卫国的供应粮没批下来,房传林和赵义忠也被打倒。
冬雪不再指望卫华和卫国的城市供应粮。 冬雪跪在地上用一根木棍敲打麦穗,麦穗干燥,轻轻敲打麦粒便落在雨布上。
天气又干又燥,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尘灰,冬雪身上和脸上黏着麦屑麦芒。
                                                                                      5
梅诺来找冬雪,她给卫华和卫国买了两毛钱的水果糖。 冬雪看着梅诺精致干净的小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冬雪知道梅诺喜欢房传林,如果不是因为卫华和卫国,梅诺应该嫁给了房传林。 梅诺的眼神变得游离,没了先前的直率和张扬。她极力反对房传林收养卫华和卫国时,努力说服房传林将卫华和卫国送回石头村,或者将他们送给别人收养。 梅诺没办法接受自己的生活里无缘无故多出两个孩子,不是梅诺不善良,而是这 种善良的代价实在太大,梅诺没办法承受长期抚养两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孩子。 何况还有人愿意收养卫华和卫国。
房传林还没等梅诺把话说完,便怒气冲冲地说:“谁让你这样做的?你太过 分了!我决不同意把卫华和卫国送走。”
“我是为了你。”梅诺委屈地说。 房传林质疑道:“为了我?谢谢,我不需要!”他的话非常坚决。 “我不能接受两个孩子。”
“……” “送走一个,我们收养一个也行。”梅诺低声说。她在乞求房传林。 刚才怒气冲冲的房传林见梅诺这般模样,他冷静下来对梅诺说:“对不起,请原谅!”
梅诺以为房传林的态度有所改变,便试探地问道:“只送走卫国行不?” “不行!”房传林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没了父母,已经很可怜,我不能再让他们骨肉分离啊!而且不能把他们当成物送来送去,那样太残忍!”
房传林态度坚决。
梅诺的感情世界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那一刻,梅诺是恨房传林的。 “你愿意替房传林带两个孩子吗?”梅诺问冬雪。 冬雪不明白梅诺为什么会这样问。“没什么替不替的,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需要照顾。”她看着窗外,卫华和卫国正在院子里玩耍。 “你肚子里还有一个,你的日子不好过!” 冬雪微微一笑说:“难也得过,我们能挺得过去。” “要不……”梅诺看着冬雪欲言又止。 冬雪静静地看着欲言又止的梅诺,她期待梅诺往下继续说。 “要不……我把卫华和卫国领走。”梅诺低声说。 冬雪吃惊地看着梅诺,她猜不透梅诺的心思。 “没别的,房传林现在的处境不好,不能因为他影响你,我无所谓……反正
都一样。”梅诺断断续续地说。 梅诺担心房传林的事会牵扯到冬雪,而梅古城的处境跟房传林一样,所以她说“我无所谓”。冬雪清楚地意识到梅诺的变化仅仅是因为同情,梅诺始终爱房 传林,她因爱生恨,现在又因房传林的遭遇同情卫华和卫国。梅诺想照顾卫华和 卫国。
冬雪拒绝了梅诺。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艰难,冬雪都愿意替房传林抚养卫华 和卫国,她对房传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情,她不敢往深处想。
                                                                                                6

赵义忠为了给房传林申冤找红袖标们评理,找到红袖标队长蔡富田。 “蔡副主任,您大概误会了,房传林不可能是叛徒,他对工作认真负责,我敢向您担保。”赵义忠肯定地说。 “担保?你拿啥担保?”蔡富田乜斜着眼睛问赵义忠,嘴角勾起一抹不满的冷笑。
赵义忠本是性格耿直率真不会拐弯抹角,但是为了房传林他不得不在蔡富田面前低下头。
“用我的人格担保!”赵义忠说。想他一个老革命老党员敢拿自己的人格担 保,蔡富田应该相信他。
谁知蔡富田根本不吃这一套,他霍地站起身拍着桌子吼道:“赵义忠,房传 林是叛徒的证据材料已经清清楚楚,你不但不检举他,反而包庇他,我看你和房 传林是同伙的!”
蔡富田一句话惹毛了赵义忠,他脸上的伤疤激烈地抽动。他踹了一脚蔡富田 的办公桌,粗糙的手指头点着蔡富田的鼻尖骂道:“姓蔡的,放你妈的狗臭屁! 老子打仗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你爹腿肚里转盘哩!从哪儿冒出来人模狗样在这 里吆五喝六,嘴里再敢放屁,信不信老子今天废了你!”他怒不可遏地用胳膊在 桌子上横扫一遍,桌面的物品哗啦啦撒了一地,黑墨水溅到蔡富田身上。
蔡富田一时间吓得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喘。 “姓蔡的,你知道不知道?房传林是疆北电力人才,疆北电厂离不开他,我
们的线路架设和疆北二号电站建设离不开他!你他妈批他斗他,给他扣大帽子, 疆北是不是不要电啦?你是不是让疆北的老百姓摸瞎呀?”
蔡富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缩头乌龟似的任赵义忠吼骂,他生怕赵义忠的拳 头会揍向他。
屋外的红袖标们听见吵骂,马蜂般嘤嘤嗡嗡涌进办公室。蔡富田一见红袖标 们立马来了精神,一扫刚才的猥琐模样,他昂起头颅叫嚷着说赵义忠是叛徒房传 林的同伙,让红袖标们把赵义忠绑起来。赵义忠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他跳起来 一个螳螂腿扫向蔡富田,蔡富田正得势,冷不防被赵义忠扫倒,趴在地上狗啃屎, 赵义忠跳过去骑在蔡富田身上,抓着后衣领提溜起蔡富田,勒得蔡富田脸色青紫 喘不过气儿。
所有人见蔡富田被赵义忠骑在胯下,拥上去对赵义忠拳打脚踢,要把赵义忠 从蔡富田身上拽下来。赵义忠哪是轻易服输的人,任红袖标们拳打脚踢他就是死 死拽住蔡富田的衣领不放,蔡富田被勒得舌头吐在外面。
一根棒子落在赵义忠头顶,赵义忠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待赵义忠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家门口的泥里,双手反绑,背后插了一块“三反分子”的木牌,脸和身上都是泥血,眼睛乌青,嘴巴肿大,头发跟血泥粘在一起。 常五姑出门倒垃圾看见在泥地里挣扎的赵义忠,差点没认出来,赵义忠满脸血污把常五姑吓了一大跳,待她仔细认出是赵义忠,解赵义忠绳子的时候才发现 赵义忠背后插了一块木牌:“三反分子赵义忠!”常五姑惊出一身冷汗,扔掉垃 圾搀扶赵义忠回屋。
常五姑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当然明白当前的形势,更晓得这块木牌对赵义忠 意味着什么。常五姑顾不得这么多,先帮赵义忠换衣服擦洗血泥。“义忠,他们 把你也打倒啦?”她痛苦地问。
赵义忠点点头,没说话。他眼睛乌青,嘴巴歪肿。 “我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唉,还是没躲过!还是来了!”常五姑叹道。 赵义忠含糊不清地说:“不怕、不怕,一群跳蚤!”他的话嘤嘤嗡嗡,常五
姑懂赵义忠的话。女汉子似的常五姑看着浑身是伤的赵义忠落泪了。
……
                                                                                              7
冬雪照常上班。 电厂一部分人在电站值班,一部分人在疆北市电厂。电站发电机坏了,没人修得了。疆北城连着半月没电。电站不发电,工人一到上班时间就挤在疆北电厂 办公室里室吹牛皮说闲话。
冬雪在收费班收电费。收费班就三个人,两男一女。冬雪从电站调到收费班 心里不大愿意,她想继续留在电站,但是形势所迫,她不敢有太多的要求。
收费工作不忙,每月去用户家里收一次电费。因为疆北有电区域不大,收费 也就三五天时间,其余时间基本闲着没事,只要每天按时到厂里报到,报到完职 工爱干啥干啥没人管。
电费班其他两人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就冬雪一个兵。收费计量方式按用户灯泡计算,班长不让冬雪挨家挨户收电费,他们把电费收回来交给冬雪记账。这种账记得简单,没电量,只有户主和金额。冬雪记完 账把电费款交给财务室。
办公室乱糟糟地挤满人,冬雪嫌吵,就躲到废弃的发电房读书。她把书藏在 袖套里,压在挎包底层,上面搁着编织的毛衣。这些电气书都是房传林和何玉庭 留下的。
废弃库房的一台旧发电机帮了冬雪大忙,她边看书边对照发电机构造,这是 冬雪喜欢躲在发电机房读书的主要原因。
冬雪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子一天比一天重,她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难过。 房传林一直没有消息。冬雪和赵义忠夫妇私底下向人打听过房传林,没人告诉他们房传林的下落和去向。 赵义忠夫妇被免职。五姑被拉去脱土坯,每天五百块土坯的任务。常五姑天不亮去疆北南坡挑土,挑够土,然后再到自然沟里挑水。挑水与其他工作相比是 最苦最累的差事,一般情况下,五姑每天至少需要挑三十多担水才够脱五百个土 坯。常五姑的肩磨得又红又肿,扁担一挨到肩上钻心的痛,手掌的水泡一个连着 一个。
自然沟是多年发洪水形成的,沟很大,沟口宽四十多米,沟底约二十多米, 全是泥石,中间有一股小水流。沟沿又坡又陡,五姑担一担水要费很大力气。她 灌好水担到沟沿下,再从沟底一桶桶提到沟沿上。她找了一处较缓的斜坡,为了 防止爬坡打滑,她在沟壁上凿了坑,踩在坑里往沟上爬省很多力气。
干土得放水慢慢泡,然后和出来的泥才均匀,脱出来的土坯又光滑又瓷实。 五姑利用泡土的空间,把昨天脱好的土坯一块块翻过来晾晒。
脱土坯一是怕下雨,二怕牲畜踩踏。五姑得天天盯着。 “常五姑,你他妈的,脱的这是啥土坯。”蔡富田骑在枣红马上用马鞭指着常五姑吼道。他左右两个红袖标坐在马背上看着常五姑得意地笑。 常五姑认得蔡富田胯下的马,它是电厂的马,是乔麻子当成眼珠子侍弄的那匹马!
昨天脱下一片土坯被牲畜踩踏得一片狼藉。常五姑傻眼了。
‘这……”五姑蒙了。看着蔡富田得意的样子,常五姑顿时明白是蔡富田
干的!
“嘿嘿,常五姑,昨天和今天加起来一千块,我看你怎么完成?”蔡富田嘲 弄地盯着五姑笑。
…… 赵义忠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他根本帮不上五姑的忙。他跟一帮被打倒的人在
疆北戈壁沙漠修大渠。 疆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也不敢去学校,因为赵义忠被打倒,疆生在外面老遭人白眼,被别的孩子欺负。 电厂家属院里再没人敢去赵义忠家,原来爱串门子的家属们变得尤其安静,别说去赵义忠家,甚至连他家门口都不敢走。老远看见赵义忠和常五姑不是躲就 是藏,或者绕道走开,好像赵义忠得了瘟疫似的。
冬雪明着不敢去赵义忠家,只有暗地里偷偷摸摸去。如果她一个人,她什么 都不怕,现在还有三个孩子!她要保护好他们。
冬雪无疑是最安全的,她头上罩着何玉庭烈士遗孀的光环。 进入十月,疆北天气变得异常清冷。一夜工夫,满树的绿叶变成金黄,在凄风冷雨中落入泥里,树上零零落落挂着的几丛晚生的绿叶也被冷风摧残得无精打 采,焉得直不起身子。
黑夜温度忽地下降多了凄凉,白天的毛衣已经抵不住寒气,穿棉袄也不为过。 赵义忠家里没点火,屋里又阴又潮。整天被拉去修渠,赵义忠没时间去后山打柴 火,只有院里那点柴火,不到冷得扛不住的关键时候决不会生火取暖!五姑身上 披件破棉袄,腿上围床薄被靠墙坐在炕上。
冬雪挺着肚子坐在炕沿。 屋里没亮灯,两人摸黑说话。
“常姐,我想教疆生念书,世道再怎么乱也不能耽误疆生读书啊!”冬雪对 常五姑说。
五姑没说话。冬雪知道五姑心里难受,她和赵义忠各忙各的事顾不上照顾疆 生,疆生一个人在家里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疆生才十岁多点,正长身体的年龄,五姑心里疼惜疆生。
五姑和赵义忠就疆生一个孩子。有了疆生以后,五姑还想再生两个孩子,她 说疆生一个人太孤单,有弟弟妹妹做伴以后可以相互照顾,但是五姑因为生疆生 做了手术不能再生育。
那时候,赵义忠在乌疆电厂没白没黑大修发电机组,五姑在家生孩子。 常五姑难产。羊水流完了,孩子脚先头后吓得接生婆一溜烟跑去找人送五姑去医院抢救。五姑在医院产下疆生后,出现产后大出血,手术后导致五姑再不能 怀孕。
冬雪在黑暗中听着五姑一声声叹息,她知道五姑郁闷。她看着五姑的方向, 看不清五姑的模样。
“我带疆生,姐不放心吗?”冬雪又问五姑。 “放心,咋不放心呢?我怕连累你。”五姑说。 冬雪说:“疆生是个孩子,有啥连累不连累的?再说,没有比疆生学文化更重要的事,我不怕 !” “我怕呢。”五姑颤抖着声音说。 “怕啥?”
五姑沉默,冬雪见五姑半晌没答话,手摸索着伸向五姑,她摸到五姑的手心 里一惊。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呢?冰冷冰冷的,手掌粗糙骨节僵硬。
冬雪眼窝一热,泪滚下来。 “姐,为了疆生,咱们也得扛住。”冬雪哽咽着说。 五姑听见冬雪哭,她捏紧冬雪的手说:“别哭,你现在身子重,别伤了胎气。” “我没那么娇气。”冬雪小声说。 五姑放开冬雪的手说:“玉庭不在了,这是他的骨血,他的根比啥都重要!” “我会小心。”冬雪说。 五姑松开手,她停顿了一下问冬雪:“现在身子吃得消吧?” “还行,我身子皮实吃得消。”冬雪说,“我担心你和赵厂长,这些人让你们干那么重的活,你的身体能吃消吗?” “累不死,我结实。”五姑说。
“给你帮不上忙,我心里着急。”冬雪喃喃地说。
五姑挪了挪身体说:“冬雪,别管我,我这边没事。你照顾好自己,你有卫 华和卫国,肚子里还有一个,真够你受的。”
“姐,刚才给你说疆生学习的事,你还没答应我呢?”冬雪问五姑。 “不是我不答应你,只要你那边平平安安就是给我和义忠帮了忙。玉庭是义忠的兄弟,我们要对得起他,不能让你跟着受牵连。”五姑说。 冬雪接着说:“疆生学文化的事不能搁下,这事该咋做我有办法。”冬雪胸有成竹地说:“我能保护好自己还能给疆生上课。” “我和义忠当然希望疆生多学些知识,但是他们看得紧,谁跟我们走得近谁就跟着遭殃,许多人生怕沾上我们躲都躲不及!”五姑说。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们不敢点灯,不敢大声说话,赵义忠家周围经
常有红袖标出现。 冬雪每次来五姑家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进赵义忠家前,她会提前侦察好没有红袖标盯梢才放心地溜进赵义忠家。冬雪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特工,又 气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