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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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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疆北。

       半夜,赵义忠从被窝里爬起来,披件棉衣背靠墙坐在炕上抽烟。屋里没点灯,他在黑暗处猛吸一口烟卷,烟卷忽暗忽明地闪,能模模糊糊映出他的脸轮廓。他头向后轻仰,后脑勺靠墙,睁眼凝视黑夜。

       屋里充斥着呛人的烟味,赵忠义抽的是他自己卷的莫合烟。这种劣质烟劲大,他抽的又是莫合烟中劲最大的那种,味道浓重刺鼻。他烟瘾大,除了睡觉,每时每刻嘴里都叼一根烟,从不间歇。

       他抽烟多,舍不得买二分钱一沓的烟纸,就把旧报纸撕成两指宽、两寸长当卷烟纸。赵义忠卷烟的技术精湛娴熟,在纸片上捏上一撮烟末,卷成锥状,用舌头舔一下余下的纸头,拧掉烟卷柱口的纸捻,拇指轻轻一弹,纸捻便飞了出去。这个动作非常优雅,电厂一帮男人背地偷练过无数回,总学不像,反而东施效颦滑稽好笑。

      见证赵义忠吸烟历史的是他的手指。他右手中指和食指被烟熏得黑黄,足以证明他的烟史和烟瘾。

       赵义忠的衣服和裤子布满星星点点的窟窿,是被烟烫的,为这件事,他老婆常五姑没少跟他吵架。赵义忠惧内,在常五姑面前脾气好、性格温,对老婆的吵骂、絮叨,装聋作哑,偶尔被老婆吵急了,狠狠瞪老婆一眼。五姑不服,定会撇嘴回一句:“瞪着驴眼干啥?你以为我怕你!”

       他跺脚,悻悻出门,在外面晃悠两三个钟头再回家,两口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赵义忠是电厂厂长,四十七八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身材精瘦,身高一米七左右,长脸,皮黑,上眼皮下垂,左脸颊有一块大大的伤疤。疤痕特别明显,是赵厂长全身十五处伤疤中最小的一块。当年,他在战场上被炮弹片擦伤,整张脸瞬间血肉模糊,战友们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能活下来,从此左脸上多了一块紫红色的伤疤。这块伤疤,让他遇到许多尴尬,引来很多议论,他心胸宽广,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电厂的孩子叫他疤癞叔,工人则叫他疤癞厂长,家属们有人竟然叫他大疤癞!叫归叫,并不讥笑或贬低他,这块伤疤倒成了电厂大院的品牌和荣誉!赵厂长走过长征,打过日本鬼子,大小战争参加过上百次,这块伤疤是赵厂长的尊严和光荣。在家属院提到赵厂长,人人敬畏,包括不懂事的孩子。孩子们哭闹时,家长唬道:“再哭,疤癞叔叔就来啦!”这招奏效,孩子一听,哭声戛然停下。

      赵义忠听见有人拿他吓唬孩子,就会骂一句:“他娘的,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狼呢!”

    “什么味道?”常五姑闭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嗅着鼻子问。

     “哦。”赵厂长正在沉思,被老婆的话吓一跳,回过神来看见被子闪着火星,慌忙把手里的烟蒂甩到地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拍着火星。

       常五姑钻出被窝摸黑拉开灯绳。“你看,你看,被子又烧个洞。说过多少回,不要在床上抽烟,偏不听!”常五姑扒拉着赵义忠被面上一个指头大小的黑洞,气愤地说。

       常五姑噘着嘴不满地把被子拽到自己跟前,赵义忠这边没被子,两条细瘦的腿裸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赵义忠自知理亏,微微张嘴,傻傻地看着老婆无话可说。

       三月的疆北,仍是冬季。虽然有时正午阳光明媚,但是满地积雪释放出大量冷气,寒气依旧逼人。疆北冬天积雪量大,春天融雪期至少一个月。疆北地处西北边境,在新疆西北以北,气候变幻无常,早晚温差大,正午的雪水到夜晚又结成冰。洁白的雪堆在化化冻冻过程中,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脏兮兮的冰雕。

       赵义忠腿上冷,他拿过炕头的棉裤准备穿上。

     “干吗去?”常五姑见丈夫下炕冷着脸问。

     “起床。”赵义忠一边穿棉裤一边说。

      常五姑冷笑道:“哼,烧了被子就起床,黑灯瞎火你要干吗去?”

       赵义忠“嘿嘿”笑着挪到炕沿,他一边找他的乌拉棉鞋,一边高兴地说:“今天传林和玉庭回疆北,我得早点起来张罗,迎迎他们。这俩小子,我真想他们,嘿嘿,这会儿好了,他们回来,搁下的两个项目又可以动了。”他笑,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左脸的疤瘌却硬生生地横着。

      常五姑没说话,她把窝在跟前的被子推到赵义忠睡觉的位置。

     “这俩小子是电厂的宝贝。”赵义忠笑眯眯地把腿收回炕上。

    “我的袜子呢?”他说着掀开被子找他的袜子。

    “到处乱扔,给你!”五姑把袜子丢到他跟前。

    “哎哟,不生气啦?”他挑逗地问常五姑。

    “说多少回,别在被窝里抽烟,你就不听,等那天把房点着你才长记性!”常五姑瞪着赵义忠说。

       赵义忠没理会常五姑的唠叨。“李长宝家说的那俩姑娘,一个是她姨表妹,另一个是她啥人来着?”赵义忠转了话题问常五姑。

     “另一个姑娘是李长宝老婆口里一个村的。”常五姑说。

       赵义忠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说:“甭管是李长宝老婆啥人,是女的就行!这俩小子该娶媳妇了。”

     “你说的啥鬼话吗?啥叫是女的就行?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难听!”常五姑狠狠搡了一把赵义忠,赵义忠没坐稳差点下了地。

     “你……”赵义忠被五姑推急了,心里老大不高兴。

       常五姑自知做的过分,吓的吐吐舌头转移话题说:“大妹一个村上的姑娘从口里来了,她姨表妹过一阵子来。”

       大妹是电厂工人李长宝的老婆。

       赵义忠听罢常五姑的话,不满地说:“来了一个咋办?咋够俩小子分的?”他提高嗓门,嗓音又粗又大,“李长宝老婆咋办事?奶奶的,女人就是不靠谱!”

     “你急啥?大妹姨表妹过一阵子就来了,听说她父亲重病,等她父亲好了就过来。”常五姑说。

     “啥?要等一阵子?你给李长宝老婆说,赶紧给关内打封信,让她表妹速来,姑娘的路费我出。还有,再给她家寄二十块钱,咱家还有钱吧?明天就寄,让姑娘即刻动身。”赵义忠说完想了一下又说:“实在不行,让李长宝老婆打封信跟姑娘约好,我派人去关内接!”

      常五姑看了赵义忠一眼说:“大妹往关内打封信容易,一封信到关内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姑娘同意咱们的意见还行,如果不同意呢?我们还得等人家。”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咱们不能让已经到疆北的姑娘干等着吧?时间一长,万一姑娘变卦,煮熟的鸭子飞了,咱们啥也捞不着!”

     “那咋弄?传林和玉庭两个男人,只有一个姑娘,两人咋分?总不能把人家姑娘劈两半,一人一半吧!”赵义忠咂巴着嘴为难地说。

       这件事真难住了赵义忠。何玉庭和房传林一个是他带出来的兵,一个是有文化的知识分子,两人如同赵义忠的手心手背。 

 

2

 

       1949年底,十五岁的何玉庭随赵义忠团长挺进疆北,和平解放疆北。赵义忠率领的尖刀团根据疆北建设需要,全团干部战士集体转业留在新疆。赵义忠带着何玉庭转业到乌疆电厂,后因需要发展疆北电力,组织上考虑赵义忠熟悉疆北,任命他为疆北电厂厂长,何玉庭又跟着赵义忠来到疆北。

       何玉庭是个孤儿,1946年参加革命,与赵义忠一起出生入死,两人感情甚笃。何玉庭把赵义忠视为兄长,无话不说。在赵义忠眼里何玉庭除了婚事让他操心,其他样样都好。

       当年进疆的时候,赵义忠觉得何玉庭年龄小,进疆路途遥远而且还要行军打仗,他担心何玉庭跟着队伍受罪,与上级协调把何玉庭留在关内。何玉庭死活不肯,哭着闹着要跟赵义忠进疆,赵义忠只好把何玉庭带在身边。

       疆北和平解放,赵义忠常年行军打仗没机会结婚成家,三十好几还是光棍一条,后来经组织介绍与常五姑结婚成家,其是也是一波三折。

       部队刚进疆那会儿,疆北男多女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转业将士面临最大的困难就是找对象,疆北没女人,男人找对象自然成了难题。他们各尽所能,结婚的男人回原籍把家眷接到疆北;未成家的有的托原籍的亲属在内地帮助介绍;组织上也积极协调从内地招募女兵或女工到疆北。组织上先要解决年龄偏大的干部婚配问题,常五姑就是组织介绍给赵义忠的。

       赵义忠一见常五姑就喜欢的不得了,常五姑看不上赵义忠,嫌他年龄大而且脸上有一道疤。赵义忠坚决要娶常五姑,五姑躲着不见她,他就死缠烂打又追又撵,有一次他竟然拿枪吓唬五姑,说五姑如果不嫁给他,两颗子弹一人一颗,五姑又惊又吓向上级告状,为这事,赵义忠挨了处分。

      赵义忠追五姑的劲头不亚于打小鬼子,勇猛无比!组织上出面给五姑做思想工作,五姑嘴上不说心里抗议。赵义忠见五姑没先前那么强硬,误以为五姑同意了,就让团里的战士给他布置好新房,他骗来五姑入洞房,五姑不同意扭头要走,赵义忠一着急把五姑绑起来锁在屋里让何玉庭把门,自己则张罗酒席。

       五姑又气又急,无奈被赵义忠绑着跑不掉。五姑以为当天赵义忠会放她,没想到老奸巨滑的赵义忠竟然把五姑绑了五天。五姑骂他,他不气不恼,笑嘻嘻地给五姑端水、喂饭。五姑把赵义忠喂的饭吐到地上,他收拾。五姑要解手,他给五姑提来尿桶。

       更让五姑生气的是赵义忠竟然在院子里跟干部战士大谈特谈两人床上如何如何,五姑在屋里听得清楚:“哦呸,你个不要脸的赵义忠,谁和你有那事,我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身子,你不是糟践我吗?”

       这是赵义忠的战术战略,他的意思很明确,常五姑现在已经是我的人啦!

      到了第五天,没等五姑开口,赵义忠就笑呵呵地给五姑松了绑,他揉着五姑的胳膊一个劲地赔不是。五姑甩开他就走,走到门口五姑停下不走了。为什么呢?五姑想:自己从这间屋里出去,跟赵义忠的关系扯也扯不清,谁能相信孤男寡女住在一屋里五天能不发生点事?更何况,赵义忠大肆宣扬两人所谓的恩爱戏。

       该死的赵义忠!她骂。

     “怎么不走啦?”赵义忠坐在炕沿翘着二郎腿不怀好意地说。

       五姑瞪着赵义忠骂道:“你浑蛋!”

     “嘿嘿,我浑蛋,你为啥舍不得走?”

     “你……”五姑气得掉眼泪。

       赵义忠见状又是哄又是表态。

       赵义忠水到渠成娶了五姑,五姑跟赵义忠一心一意生孩子过日子。

       那时候何玉庭还小,娶媳妇的事还轮不到他。

       转眼何玉庭跟着赵义忠到疆北十多年,何玉庭长大成人,赵义忠夫妇忙着给何玉庭张罗娶媳妇的事。

       赵义忠托人给何玉庭从内地介绍过对象,女方看上何玉庭根正苗红老革命出身,嫌弃疆北偏远,死活不肯来,还说,何玉庭回内地她就嫁给他!

      何玉庭当然不同意,他是革命战士,建设疆北守好祖国西大门,是上级给他的政治任务,他决不当逃兵,任何理由都不能撼动他。

     “拉倒吧,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离开疆北!”何玉庭对赵义忠和常五姑说:“疆北一穷二白,电力生产能力水平低,需要我们建设。”

       疆北地区幅员辽阔,面积大,相当于一个浙江省的面积。戈壁荒漠,地广人稀,生产力落后,电力建设严重滞后,赵义忠接管的疆北发电厂只有两台80千瓦的发电机组时好时坏地运行,没有一个科班出身的技术员,赵义忠着急,请求好些给疆北发电厂调技术员。

       房传林来到疆北。他从吉春电业技术学校中专毕业,支援边疆建设的知青。赵义忠见到房传林,高兴的嘴咧到耳根子。

       赵义忠说房传林是电厂的宝贝,房传林不愧对赵厂长的厚爱,无论发电机组还是供电线路样样通,机组、线路有故障有缺陷,大伙指望房传林。

       赵义忠对房传林更是另眼相看,他尊重文化人。

 

3

 

       昏黄的白炽灯下,赵义忠夫妻俩背靠土墙坐在被窝里聊天。

     “玉庭年龄大,姑娘先让给玉庭吧。”常五姑给赵义忠建议。

     “传林也不小,今年二十六,也该成家!”赵义忠挠着头说,他一脸的忧虑。

     “玉庭大,今年三十六,他一天不娶媳妇,就是我俩的心病。玉庭在战场上跟你出生入死,跟你到乌疆,再跟你到疆北,他把你当成亲人,看着他不成家,你心里能好受?还是让玉庭先结婚,玉庭成了家,我们心里的石头也算落地。传林年纪小,等大妹表妹来了疆北,再给传林。传林长得好又有文化,找对象不愁,你说呢?”常五姑征询地望着赵义忠。她对何玉庭感情深厚。

      何玉庭把常五姑当成大姐,赵义忠的家是何玉庭的家!

    “担心传林因为这件事对我有意见!”赵义忠说。,他左右为难。

    “传林心宽仁厚,不会。”常五姑底气十足地说:“传林能理解,他和玉庭好得跟亲兄弟。”她扯过被子裹在身上。

     “姑娘多大?”赵义忠扭头问常五姑。

      “二十三。”

       常五姑疑惑不解地盯着赵义忠,她不知道赵义忠为啥问人家姑娘年龄。

     “姑娘看不上玉庭咋办?玉庭长相一般,年龄又大,怕姑娘看不上。”赵义忠的担心不是没道理,实际上,何玉庭的面相比他实际年龄看与来还大。

     “你看这样行不行?”常五姑眨巴着眼睛看着赵义忠,她好像又有好主意。

     “咋样?”

     “咱们不是去迎玉庭和传林吗?”

      “嗯。你要干啥?”

      “让姑娘先见见玉庭。”

      “这个办法挺好!”赵义忠点头,“你给李长宝媳妇说一声。”赵义忠说着要下炕。

       常五姑看着赵义忠急急慌慌的样子,笑了道:“离天亮还早呢!你又要干啥去?想传林和玉庭还没到呢?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个什么劲?”

       赵义忠想想也是,又盘腿坐回炕上。

     “姑娘看上玉庭,就给他们办事,看不上……”

       赵义忠抢过五姑的话开玩笑说:“咋啦?到了疆北由不得她看上看不上,不行就绑了成亲!”何玉庭娶不上媳妇,成了赵义忠的心病。

     “绑了?这是啥年代?你以为还是你那会儿吗?”常五姑撇着嘴说。她说完觉得好像哪个地方不对劲,偷瞄了丈夫一眼,见赵义忠蹙着眉,赶紧补一句:“给姑娘做思想工作呗!一天不成两天,两天不成三天,哎哟,我就不相信,咱玉庭军人出身,又是党员,这么好的条件打动不了她?我们俩在这里瞎操心,姑娘说不定喜欢玉庭哩!睡觉!天亮了,我去找长宝媳妇说。 ”五姑见丈夫脸上挂着霜,嘻嘻笑着重新把被子裹在身上躺进被窝,再不理赵义忠。

       赵义忠见五姑躺进被窝,拉灯绳灭灯。他坐在黑暗里想心事,刚才常五姑的话让他不高兴,他不愿意五姑提他以前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

 

4

 

       赵义忠带着厂里二十来名工人等在疆北那条土路上迎接房传林和何玉庭,跟着他们来的,还有看热闹的家属和孩子,大家像过年似的准备了锣和鼓。所有的人伸长脖子踮着脚盯着路口,只要路口乔大麻子的马车一露头,赵义忠厂长一声令下,大伙敲锣打鼓放鞭炮。有几个半大小子为了凑热闹,带来瓷盆和水桶,拿根木棍,随时准备配合大人开锣。

       眼看快到中午,仍然不见房传林和何玉庭的人影,大家等得有些着急,人群开始躁动。

       黄冬雪跟着大妹往人群这边走。冬雪见路上人多有些难为情,她放慢脚步跟在大妹身后,而大妹着急看热闹,步子走得贼快,不一会儿就落下冬雪两米多远。大妹发现冬雪没跟上她,回头见冬雪低着头慢慢腾腾地走路,她立刻明白冬雪的心思,笑着跑回来拉着冬雪的手说:“冬雪,姐光顾着看热闹,把你扔了。咱们走快点,估计玉庭他们马上到啦!”

      冬雪低眉垂眼咬唇任大妹拽着走。

      大妹牵着冬雪挤进人群,在大妹旁边的大凤瞄见冬雪,她眼前一亮,说道:“哟,这是谁家的妹子呀?”

     “小声点!”大妹瞪了大凤一眼,她向周围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她们,就低声对大凤说:“我妹!”大妹怕冬雪在这么多人面前害骚,不让大凤咋呼。

    “是吗?你妹比你长得美哩!”大凤小声说。

      大妹昂了昂胸得意地说:“那当然!”

      冬雪听见大凤说她,转头去看大凤,正碰见大凤的目光,她朝大凤笑笑,然后低头盯着脚尖,一只脚不停地碾着一粒白色石子,两条麻花辫一前一后垂在腰间。冬雪长得圆脸,弯眉,大眼,翘鼻,厚唇,嘴角有两个梨窝。唇右上方长一颗绿豆似的黑痣。她听见她们说,低头微笑。

       另一边的常五姑见到冬雪,明白大妹领冬雪来看何玉庭,便从人堆里挤过来站在冬雪身边,她故意问大妹:“大妹,这是谁啊?”

     “我妹子,刚从口里来疆北,带她过来看热闹。”大妹说。

       常五姑点点头。她侧头盯着黄冬雪看。没见黄冬雪之前,她对黄冬雪和何玉庭两的婚事还有几分把握,现在真正见到冬雪,心里敲起鼓,没了谱。先不说冬雪有文化,凭黄冬雪的长相,她觉得黄冬雪跟何玉庭两人不合适,但是,眼下状况是何玉庭的年龄大,再不结婚,往后更不好成家!她觉得黄冬雪身上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这种‘味道’是黄冬雪的气质,总而言之,她认为黄冬雪不是一般的女孩。

      常五姑的心里不是滋味,在她看来,黄冬雪和传林倒蛮般配,但是,从情感上她还是倾向何玉庭,毕竟房传林年龄小,自身条件也好,还能往后拖一拖。常五姑想:黄冬雪专门从口里来疆北找婆家,背后一定有难言之语,要不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跑这么远来嫁人呢?如果是这样,姑娘也不会嫌弃何玉庭。

     “让黄冬见见玉庭,如果她看不上玉庭,再说给传林,反正要把姑娘留在疆北,疆北缺女人啊!”想到这里,五姑觉得自己自私,不由地“哦呸”一声责备自己。

       冬雪和大妹两人听见常五姑“哦呸”的声音。两人转头看五姑,大妹问:“常主任,你咋啦?”

       常五姑自知失态,连忙说:“哎哟,嘴里有根头发!”

       ……

       两人正说着,一个男孩子从五姑和冬雪中间挤过去,还没等大妹和常五姑搭上话,后面又跟过一个男孩。“熊孩子,跟蛆似的拱来拱去。”常五姑拍着男孩的背笑着说道。

       有三四个七八岁的男孩趁机在人群里嬉闹捉迷藏,他们从大人中间泥鳅似的钻来钻去。

    “这个龟儿子,把老子的裤子扯下来喽!”矮小的惠家财操一口四川话朝一个从他腿边钻过去的男孩嚷道。他提着裤腰,使劲扭了扭瘦弱的屁股,顺手把裤腰翻出来,收紧裤腰,两条裤腿一高一低吊在腿上。惠家财人瘦,个子小,身高不足一米六,小圆脸,双眼皮,薄嘴皮。

     “小惠惠,扯下来就扯下来呗,怕什么?俺们这些老娘们都不怕,你有什么好怕的嘛?哈哈,你这么瘦小,估计还没发育好。那玩意也就火柴杆花生米大小。”一个中年妇女尖着嗓子笑着揶揄惠家财。

       大伙听她这么说,乐得大笑起来。

       中年妇女是那个扯惠家财裤子男孩的母亲,她是电厂工人黄大河的老婆,河南人,叫鲁花。鲁花在电厂家属院是有名的快嘴娘们,外号“三快”,她以嘴快、手快、腿快成名。嘴快的特点是说话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计后果,为这些事,黄大河少说一年也得揍她五六回,揍也揍了,骂也骂了,鲁花就是改不掉嘴快的毛病。久而久之,黄大河就当没听见没看见,任由鲁花在外面胡言乱语瞎咧咧。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说鲁花不是,他嘿嘿一笑了之。电厂职工家属已经习惯鲁花的嘴快,后来很少有人跟她计较。鲁花手快,因为她喜欢帮忙,不管她认不认识,遇到事,总想帮别人一把,或许帮的是倒忙,她也津津乐道;腿快,鲁花平时走路都是跑,所以得以绰号“三快”。

       除了“三快”这个绰号,因为她喜欢说,爱说,凭空想象地说,她还有一个外号叫“大喇叭”。

      鲁花虽然外表泼辣,但是心地善良,死了小猫小狗她也会哭一场,纯属刀子嘴豆腐心。

      惠家财被鲁花抢白一顿,吧嗒着嘴应不上话。

       苟玉英见丈夫被鲁花噎得不说话,不服气地站出来替自家男人撑腰。“哎哟,鲁三快,你咋知道我家惠家财那玩意跟火柴杆花生米似的?你见过啊?你家大河那玩意像电线桩子吗?嘿嘿,你厉害喽!”

      大伙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常五姑被鲁花和苟玉英两人的糙话逗得笑出泪。她本来性格直爽,说话嗓门大,遇到这种热闹场合,更是倍儿兴奋。五姑乐是乐,但是没忘记今天的正事。这个山东女人做事粗中有细刚柔并济。在她笑得贼开心的时候,却不忘看一眼身边的黄冬雪。冬雪呢?听她们说荤话,低头偷着笑。

     “苟玉英,电线桩子多好呢,你家男人瘦成那样,那东西还火柴杆哩,我看也就是根牙签!”鲁花不甘示弱地说道。

       苟玉英个子矮,前面有人挡着她看不见鲁花,她用力向上跳跳脚,眼睛眯成细缝,大声朝着鲁花喊道:“大喇叭,你咋知道我家男人那东西像牙签?哈哈,你可以用来剔牙哦!小心塞进牙缝不舍得吐出来。”

      “臭娘们,有完没有?闭嘴!”惠家财听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拿他说事,越说越离谱,臊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朝老婆吼道。吼完,他又开始小声骂老婆。大伙仍在笑,那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孩子窜得更欢。

 

5

 

       大妹看见李长宝站在人群前面,她喊了一声李长宝,李长宝没听见,他正开心地跟着大伙起哄。

       一旁的大凤见大妹不是喊李长宝就是向李长宝挥手,她笑着说:“大妹见了长宝眼睛亮哈!”

      “不是的,我找他有事。”大妹解释。

     “有事回家再说呗,不差这点功夫。”大凤说。

      大妹想想大凤说得也对,便不再喊李长宝。大妹有话对李长宝说。

      今天一大早,常五姑站在大妹家大门口火急火燎地喊大妹出屋。大妹撂下灶上的活跟五姑到了房山头。大妹见五姑神情紧张,知道五姑有大事,她问道:“常主任,你咋啦?有事不能进屋说?”

      五姑看着大妹没说话。她原先给大妹说过,只要姑娘从口里到了疆北,她们嫁给谁全由大妹说得算,现在变卦了,她不知道咋开口给大妹说让黄冬雪嫁何玉庭,原本一路想好的话,见了大妹竟然说不出口。其实,五姑心里跟明镜似的,赵义忠担心口里那姑娘变卦不来疆北,自家男人心里把何玉庭和房传林的婚事掂量了无数遍才决定让何玉庭先结婚。

       大妹见常五姑扭捏,不像平常那么直爽,催促道:“常主任,你到底有啥事?说呗!”

     “噢,大妹,义忠让我给你说一声,姑娘既然到了疆北,这两天就把婚事办了。”五姑转了话题说。

     “行啊,这事我给冬雪说过,她听我的。”大妹笑着说:“我当啥事,看把你严肃的,把我吓一跳,以为出了啥大事。”

    “说过就好,说过就好!”五姑嘴里絮叨说。

    “到咱疆们的女人都这样嫁人,冬雪专门到疆北找婆家的,她心里有准备。”

      五姑看着大妹想了想说:“大妹,给你说个事,别怪姐哈,是这样——”

      大妹奇怪地看着常五姑,她笑着说“啥事呀?难成这样。”她不知道常五姑到底要说啥。

     “义忠让我给你讲,把这姑娘给玉庭……”

     “这不行!”大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说过,姑娘们来到疆北嫁给谁由我做住吗?咋说变就变了呢?”

       常五姑不好意思。“话是我说的,现在来了一个……要是两个都来,我也不说什么……”五姑断断续续地说。

      “原本是让冬雪嫁给传林,我表妹嫁给玉庭,这样怎么能行呢?冬雪比玉庭小、小十来岁呢!”大妹说。大妹给何玉庭留了面子,没说何玉庭不配黄冬雪的话,只说年龄不合适。她表妹腿跛,嫁给年龄大的何玉庭,两人半斤八两挺合适。

     “大就大呗,年龄不是啥问题,咱疆北男人比老婆大十几岁多的是,过得都挺好,两人过日子得靠缘分。”

     “……”

      “这是政治任务。”

      “……”

     “玉庭是党员又是复员军人,条件多好啊!”

     “我觉得还是不行,如果这样,我对不起冬雪。”大妹摇头。

      五姑原来还为不让大妹做主婚配的事内疚,见大妹是为了何玉庭年龄大纠结,便对大妹说:“一红遮百丑,玉庭在政治响当当的,其他都是次要的,姑娘嫁人,嫁谁不是嫁呀!”

       提到政治高度,大妹有些松懈。“玉庭是没问题,我只是觉得不合适。”大妹弱弱地说。

     “咱们说不合适,说不定他俩还看对眼了呢!事情不好说,你说不合适,人家俩人合适,不是有一句话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五姑大大咧咧地说。

    “你说得啥话呀?啥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呢?真难听!”大妹埋怨五姑说话糙。

       常五姑自知失言,连忙说:“我这破嘴没把门净瞎说。”

     “这件事让冬雪自己做主,只要她看上玉庭,咱们后天就给他们办事,我丑话说前头,如果冬雪看不上,这事就拉倒,不能强迫!”大妹说。她心里虽然不畅快,但是想想常五姑说得在理,只能作罢。

       婚姻靠缘分,也许冬雪跟何玉庭有缘分,再说,冬雪来疆北就是找婆家没提条件,也没说不找年龄大的,算了,只要冬雪看上何玉庭,我没意见。如果真是这样,等表妹到了疆北嫁给房传林不是更好吗?毕竟那是表妹,跟自己比冬雪在血缘上亲近,电厂大院的人就不会生出她黄大妹偏袒的口舌。

      大妹在心里安慰自己。

       常五姑点头表示同意大妹的意见。

    “我今天带冬雪去迎玉庭。”

     “行,咱们订好,她看上,后天就办事,不变卦!”常五姑一脸严肃地说。

      大妹回去给黄冬雪说带她去看一个叫何玉庭的小伙子,冬雪同意后天成亲。冬雪淡淡地回道:“大妹姐做主,我没意见!”

      李长宝昨晚在电站值夜班。他还不知道把冬雪婚配给何玉庭的事。黄冬雪嫁给房传林,表妹嫁给何玉庭是大妹和李长宝商量好的。

     “看,乔麻子的车!”大伙的热闹劲还没过,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等在路上的五六十号人马上安静下来,大家齐刷刷地朝路东头看过去。

       赵义忠站最前面,其余人向他围拢过去。“可不是吗?就是乔麻子的车,就是那匹枣红马,马头昂的多高啊!”赵义忠喜滋滋地说。他说话的时候,人群静悄悄的,没人吱声,赵厂长的话一向分量重。

      五姑拉着冬雪往前挤,冬雪不好意思挤,羞得往后缩。

    “大伙别挤一堆,两边散开!”赵义忠吆喝一声,他向路边跨过去两步,大人小孩自觉散在路两边。

      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长着青杨和柳树,中间夹杂几棵枝枝桠桠的沙枣树,路两边有大片的沼泽地。三月的疆北寒气逼人,日头当空接近正午,冻成冰坨坨的土地,经日头一晒表面湿漉漉的淌着水,路边有成堆没化完的雪。疆北冬天雪大,降雪量最多达到两米,最小六七十公分,从三月份开始,雪化化冻冻直到四月底才化完,化雪期间常有下雪天,疆北的冬季寒冷而且漫长。

     “来,大伙敲起来!点火放鞭炮!”赵义忠挥挥手喊道。

      黄大河甩开膀子开始敲鼓,他的鼓敲的最好,鼓点清晰劲道。惠家财打钗,他跟着黄大河的鼓点打,孩子们拿着瓷盆和水桶,刚开始一阵乱敲,后来寻出经验,竟然跟得上大人。

       马车距离人群三十多米,房传林和何玉庭跳下马车,大步朝人群走来。

       乔麻子用力甩了一下长鞭,一声清脆的鞭声惊飞树上的麻雀和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着飞走了。

       赵义忠让乔麻子赶马车先走,那匹枣红马昴着头,甩着黑油发亮的鬃,“踏踏”穿过人群向疆北城去。马车过后,赵义忠带着人群敲锣打鼓拥上公路,赵义忠快步流星地向房传林和何玉庭奔去。

    “玉庭、传林,我可把你俩盼回来啦!”离两人还有五六米远,赵义忠就嚷嚷着向两人扑过去。

       五姑攥着冬雪的手往前面拽,冬雪不好意思,慢吞吞的任凭五姑拽着,她垂着眼脸涨得通红。大妹在旁边簇拥着冬雪抻长脖子看何玉庭和房传林。

     “大妹,这姑娘叫啥名?嘻嘻,我还不知道人家叫啥名,回去咋给玉庭说。”常五姑瞥了一眼冬雪问大妹。

       冬雪听五姑说觉得不好意思,她知道何玉庭的名字,先前大妹给她讲过。

      黄大妹瞅了冬雪一眼笑着说:“叫冬雪,和我一个姓,娘家本家。我妹子找婆家不图别的,只要男方出身好就行,冬雪,你说是吧?”大妹有意说给冬雪听,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是不安。

       黄冬雪抿嘴朝大妹笑笑,水一般清澈的大眼睛闪着光,见常五姑扭头看她,她迅速又低下头。

     “他们过来啦!”大妹把嘴凑到黄冬雪耳边说。

       赵义忠笑呵呵地一手牵何玉庭,一手拉着房传林。电厂的男人们呼啦啦拥向他们,把三个人围成一个半圆形,何玉庭在前,房传林在紧挨着跟大伙握手寒喧。

       何玉庭和房传林两人穿旧军衣,戴顶军帽。何玉庭虽然穿着军衣,但是因为瘦,衣服穿在身上又肥又大,尤其没刮胡子满脸胡茬,显得特别苍老。与何玉庭相比,房传林身材魁梧,面皮白净,浓眉,细眼,嘴角上扬,一脸喜庆。

      大妹见何玉庭马上跟站在最后的李长宝握手,便趴在冬雪的耳朵上说:“妹子,下一个要跟你姐夫握手的小伙子,他就是何玉庭——”

     “大妹,快帮帮我,我眼睛里有沙子,疼死我啦”还没等大妹说完话,旁边的大凤拽着大妹的胳膊说。

       冬雪看见身材魁梧的房传林握着李长宝的手又说又笑,心“扑通扑通”一阵乱跳。

      阴差阳错,当轮到李长宝跟何玉庭握手时,何玉庭退到房传林身后蹲地上系鞋带,鞋带松开差点绊倒何玉庭。

      李长宝笑呵呵地对房传林说:“你可回来了,厂长等你哩,我也等你哩!”他凑近房传林小声说:“你有喜事!”

     “长宝哥,啥喜事?”房传林问,他被李长宝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

     “娶媳妇呗,我老婆口里娘家那姑娘好看,你见了指定喜欢,人家来了两天,就等你啦!回去休整休整,你们见见面。”

       赵义忠听见李长宝跟房传林嘚嘚话,皱着眉狠狠瞥了李长宝一眼,没好气地说:“李长宝,就你事多!马上回厂去。”

       李长宝见赵厂长黑着脸,吓的朝房传林吐吐舌头,他侧身让房传林走前面,然后走过去跟何玉庭握手。

     “李长宝,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满嘴瞎咧咧啥呢!”赵义忠不满地嘀咕,声音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赵义忠不轻易发脾气,也不轻易批评人,但是在电厂干部工人眼里,那是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人,有威信哩。      

       何玉庭和房传林对于赵义忠同等重要,没有谁轻谁重,两人就像他的两颗眼珠儿,伤到那个他都疼。在婚姻这件事上,他平衡了很久,本打算让黄大妹从口里弄来两个姑娘,结果只来一个,起初他挺难过,权衡很长时间,先让何玉庭结婚,不是他偏袒何玉庭,是于情于理的事!

       虽然房传林比何玉庭年纪小,但是也该结婚成家了。赵义忠心里放不下房传林。

       疆北生产建设的大军中,男人们能够克服种种困难,最让他们揪心和惆怅的是娶老婆难,女人少得可怜。疆北绝大多数男人娶媳妇是托亲戚朋友在口里找,女人们不愿留在疆北,疆北太荒芜、太凄凉,唯一让她们留下的理由是疆北地广人少物产能够让他们吃饱肚子,吃白面馒头不再是奢望和梦想!那是她们在口里想都不敢想的事。为了肚皮,她们心甘情愿同建设疆北的戍边指战员,还有大批的支边青年们一起在疆北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耕作!

 

6

 

       黄大妹一回家就问黄冬雪:“刚才看了何玉庭,你觉得人怎么样?相中没有?”

       黄冬雪低头摆弄手指头。

     “你相中没有?别不好意思,给姐说,姐不强迫你,没看中就算啦!”

     “姐,我同意!”黄冬雪抬头望着大妹说。

     “啥?”她脱口道,冬雪的话让大妹一愣。

      “我同意。”冬雪又重复一遍。

       黄冬雪的表现的确让大妹意外。大妹转念一想,冬雪同意何玉庭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冬雪来疆北的目的就是找婆家过安稳日子,没有别的要求。“妹子,你吓死姐,我以为你看不上玉庭哩!你同意就好,玉庭的婚事解决喽,赵厂长那里我可以交差啦!”她拍着手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黄冬雪不解地望着黄大妹,张嘴想说啥又没说。

     “冬雪,玉庭这人好,咱先不说勤快能干,起码人家是党员复员军人,根正苗红,你嫁给他,啥事都妥妥的,你有文化,在疆北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比在口里受气强一百倍。”黄大妹眉开眼笑地说:“咱口里缺粮食吃不饱,想吃白面跟登天似的,这几天你也看见了,疆北不缺粮,天天都有白面馍馍吃,还有肉哩!咱口里村干部也没这样的日子过,不,公社书记、县委书记也没这样的日子!”

       黄冬雪知道大妹说的是实事,没造假,这几天她看得清楚,疆北人吃得饱不挨饿,不像口里整天为吃饱肚皮发愁,有时吃不饱,肚皮瘪得前心贴后心,空落落难受。

     “我成分不好人家能原意吗?”黄冬雪嗫嚅地问黄大妹。

    “愿意,愿意!人家玉庭根正苗红是党员,你跟了他,你就是他的女人,一红遮百丑,你的成分不算啥。”大妹连声说,她又宽慰冬雪,“玉庭愿意哩!只要你愿意,赵厂长后天给你们办喜事。”

      “哦。”冬雪茫然地应了一声,虽然她来疆北嫁人早有思想准备,但是真到这一天,冬雪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矛盾。她离开让她整天提心吊胆的村庄,来疆北寻找避风港要一份平静和安宁。现在真要扎根疆北,心里有喜有忧。

     “你跟玉庭结婚要啥条件不?有房子,是玉庭的宿舍,你们结婚先住那儿,厂里今年要盖房,肯定分给你们,玉庭是电厂的顶梁柱,分的房子肯定错不了,能嫁给玉庭是你的福气。你在疆北过上好日子,大叔大婶在口里也能放心,过上一年半载,让他们也来疆北,你和玉庭就在疆北给他们养老送终。”黄大妹快言快语,她把黄冬雪以后的日子也计划好了。“玉庭从小没父母,他把老厂长当成亲人,他对你爸妈肯定错不了。”

     “姐,俺想让他给俺家寄二十块钱,不知道行不行?”黄冬雪忐忑不安地问黄大妹。

       黄大妹没有立即回答冬雪,她沉思片刻说:“我跟五姑商量商量。”她朝冬雪笑笑,“姐知道你的难处,不担心,玉庭肯定寄。”

       冬雪凄然地扯了扯嘴角,眼窝里噙着泪。

       黄大妹见冬雪如此,知道她心里难过,便安慰道:“冬雪,等你安顿下来,我跟五姑说早点把大叔大婶接过来。”

       冬雪点点头。

       黄大妹明白,如果冬雪的父亲不是“臭老九”,不被赶出学校去挑泥掏粪戴纸帽子批斗游街,冬雪根本不会来疆北。

       在口里,冬雪天天盯着父亲,担心父亲受不了折磨想不开寻短见。冬雪亲眼看见有人因受不了批斗上吊自尽。

       父亲看出冬雪的心思,他笑着安慰冬雪说:“冬雪,爸向你保证,爸不会有事,爸坚强呢!”父亲的眼里写满了疼爱与慈祥,“爸倒是担心你,担心你在这种环境下受委屈,爸想让你离开胶东,到关外去,前段时间,我给你大妹姐写了封信,她回信让你去,那个地方,爸知道特别远,对你来说是到了天边,刚去环境不适应,待段时间就好了,其实那儿是个好地方,你放心去吧!”

      冬雪摇头,她知道父亲说的关外是疆北,那地方远,远的让她害怕,远的让她觉得再看不见父亲,远的她就像一根断线的风筝,在关外飘啊飘。父亲坚决让她离开村子到疆北找个好人家嫁了,过太平安静的日子。

       冬雪父亲是公社中学校长,是黄大妹的老师。

       冬雪是父母的独女,写一手好文章,她一直做着大学梦,却生不逢时,世道乱糟糟的,乱的没道理可讲。随着父亲成了“臭老九”, 学校停课,她的大学梦被粉碎。

       黄大妹吃罢午饭就去找常五姑,把黄冬雪同意嫁给何玉庭的消息告诉了常五姑。五姑喜得合不拢嘴,主要是为赵义忠,她可是赵义忠的贤内助,原意为丈夫分忧解难。大妹提出冬雪要寄二十块钱回口里,五姑想都没想就答应说:“给父母寄钱应该的,即使冬雪不说,我们该寄。”

       五姑从炕上被垛里掏出包钱的花手帕,数了二十块递给大妹。“赶紧寄回去,咱们俩抓紧时间置办结婚的事,这件事,义忠交给我们办。”

     “好,回去就让冬雪去邮局。”

     “等等!”黄大妹准备转身走的时候,五姑叫住她,“大妹,这双尼龙袜和头巾,你替我捎给冬雪,结婚那天穿上戴上,让她和玉庭体体面面结婚。”

     “冬雪有文化懂道理,心里想得通没有歪歪绕。”大妹笑着说。

     “能看出冬雪姑娘懂道理不是蛮缠人,我喜欢。我和义忠把玉庭看成自家兄弟,玉庭一门心思放在电厂,大伙都希望他早点成家。”常五姑把一块紫红色方格围巾和一双玫红色碎花尼龙袜用牛皮纸包严实。“大妹,赶紧打电报让你表妹来疆北,玉庭结婚,传林落单,我和义忠心里不舒坦不踏实,要不让义忠把这月工资预支出来给你表妹也寄二十块钱回去?让她早点来疆北,最好这几天就来,哎!如果玉庭和传林的婚事一块办该多热闹!”五姑叹息。

       大妹笑着说:“咋能一块办呢?从口里到疆北,少说也得走十天半月,让玉庭冬雪干等着,玉庭能不着急吗?”她摇摇手,“不行,不行,还是让玉庭和冬雪先办事,我这边抓紧时间催我表妹。”   

       黄大妹的分析合情合理,从口里到疆北走十天算顺利,遇到不顺,走个把月很正常。

     “我只是说说,玉庭的婚事该咋办咋办。”五姑笑着说,她愿意给何玉庭办婚事。

       五姑是疆北家属队主任,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是电厂的人,电厂工人把家属也当成电厂的人,常五姑也不例外。

       电厂家属院的女人们只要愿意工作,疆北政府会给她们安排合适的工作。

       五姑是疆北的老人,跟着赵义忠在疆北呆了十多年,她熟悉疆北,更熟悉疆北电厂。她支持赵义忠的工作,她把电厂当成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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