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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

送走了常九德,桑园子当年没再唱戏。

以后连着两年也都没有唱成戏。因为公社要在岔河以西的黄花岭修一座大型水库,各大队各小队都派了任务,所以连着两个冬天,文富昌都领着队里几十个劳力到黄花岭出夫,戏班子里能唱的几个人也都去了,每年都是干到腊月二十八才能回来,人都累得散了架一样,也没了空闲和精力排戏了。

水库修成了,下了这几场雨,已经蓄了不少水。听说以后天旱时,桑园子也能用上黄花岭水库的水浇地了,这倒真的是件好事。可文富昌担心,把上游几条河岔子都给拦住了,上游的水就流不到桑园子了,桑园子南泉北泉这脉水怕是不保了,恐怕以后桑园子吃水就会成问题。可他管不了这么多,就连村长公长俭也管不了这么多。

转眼又是六月的天了。田茂顺、文青桃、文青山已经3岁了,绕着院子乱跑。云英的制衣店生意忙,田大柱便经常带了茂顺来找表弟表妹玩儿。文富昌正在院子里树荫下自个儿喝酒,茂顺和青山两个光腚猴子围着他“老爷姥爷”地叫着。文富昌心里乐滋滋的,就拿筷子沾了酒,往他们的小嘴里送。文青山咂吧着嘴,好像很受用的样子;田茂顺却一下子就被辣哭了。一旁的田大柱赶紧过来哄他,见她还是在哭,就又用上了他的变脸的绝活。这回变的是常九德唱戏的样子。茂顺却不吃这一套,依旧在哭。屋里的秀珍急忙出来,将三个娃娃都领进屋里去了。

田大柱学的常九德唱戏的样子,却勾起了文富昌的心事。三年不唱了,那些锁在大队部东厢房的戏装该是晾晾了。文富昌便让田大柱喊志仁和三斤出来。

常九德死后,常三斤大病半年,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只是看上去有些呆滞,除了戏文,什么都打不起他的精神来。这些日子地里没多少活了,三斤便将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戏本与志仁研究,两个人凑到一起也就只能弄清个大体意思,就按自己的理解去编戏词儿。

文富昌让他们坐下来,才慢慢地对他们说:“六月六,晾晾戏箱吧。”

晾箱就是把戏装拿出来晾晒一下,六月里潮气大,不能让它们发霉生虫。还有一说,这些戏装是有灵性的,久不见日光,它们会闹出些动静的。按规矩,晾箱的时候,班主、箱倌和主角儿加上文武场都要参加,举行个仪式,还要唱上出戏。

一听要唱戏,常三斤的眼神就亮了起来。

文志仁却说:“爹,城里都开始闹红卫兵了,说是破四旧,恐怕……这老戏是不敢唱了。”

文富昌叹口气,想想也是。他经常听收音机,多少也能听出些事儿来。

文志仁说:“那些戏箱,放在大队里不保险。俺看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那么多箱子往哪儿放?”文富昌有些发愁,“攒了多少年了,就这点家当。”

常三斤说:“放俺家吧,俺家没别人,俺家羊圈里有个草料棚,严实着呢。”

文富昌想了想,对志仁说:“这事呢,好像还真不是个小事儿呢,哪天你把你大舅和家羊几个叫来,咱再好好合计一下,不行,就分开藏起来,等过了风头,只要还有戏装,咱啥时想唱还能唱起来。”

文志仁答应着。

其实,从大队部往外转移戏箱虽不是件多难的事,却也得偷偷摸摸地去办。白天人多眼杂显然不行,晚上,大队部发生啥事,前院“和善堂”总能看得一清二楚,公德贵老爷子还有赵黄岐小医生自然可以放心,就怕公长俭和和他老婆尚道兰知道了会发生什么变故。文富昌、吴大用和文志仁、常三斤想尽办法,一连几晚将几个帽箱、衣箱、靴包里的得意之物偷偷化整为零用包袱包了背了出来,分别放在几个人家里藏好了,这些戏箱里就没有几件像样的东西了。文富昌为自己的计谋暗自高兴,因为他嗅得出,桑园子的风儿已经变了味儿。

桑园子第一个挨整的人竟然是钱瞎子。

钱瞎子出门的时候,总是手执一根细长的竹竿探路,竹竿就是他的眼睛,而肩背上的褡裢,前边装的是卦签,后边装的是渔鼓,卦签和渔鼓就是他的饭碗。他常在岔河集上出摊,先是打起渔鼓说唱一段,等有人聚拢过来再开始抽签算卦,一集下来也能混个三块五块的。

这天,他把渔鼓打得砰砰地响:“说了个小孩恁听端详,正月出生,二月里长哦,三月里会叫爹和娘,四月里会跑又会跳,五月里长成高挑梁,六月里赶考京城进,七月里中了状元郎,八月里洞房花烛夜,九月里添了小儿郎,十月里白了满头发,十一个月里告还乡,十二月里一命亡哦。你若问他叫个什么名?起名儿就叫月月忙哦。”

围观的人哄笑着,钱瞎子收起渔鼓,摆出卦签。他就是在在岔河集上给人算命的时候被岔河的红卫兵扭送回桑园子的。

钱瞎子是实瞎,他看不清批斗他的人戴了红袖章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听到他们当中有个年轻姑娘冲他发威,钱瞎子还想缓和一下气氛:“听这位姑娘火气怪冲,你消消火气,俺给你算一卦,看看你将来如意郎君在何方向……”

这个姑娘梳着齐耳的短发,看上去很精神,没等钱瞎子把话说完,她就怒不可遏地将钱瞎子油亮的渔鼓和装卦签的竹筒狠狠地扔到钱瞎子面前,一边用脚去跺,一边大声喝道:“钱瞎子,放老实点!你老实交待你是怎样利用封建迷信骗取革命群众钱财的!”

钱瞎子辩解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

“老顽固!”短发姑娘一个巴掌拍在钱瞎子脸上,“你还敢欺骗!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没给自己算一卦,你会落到革命小将手里?”

这一巴掌让钱瞎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竹筒做的渔鼓和装卦签的竹筒从他身边一起骨碌着滚出很远。

钱四也在人群中看热闹,见到自己的瞎爹被人打倒,就要冲上前去,身边的文富昌急忙将他拉住。文富昌想,这个钱瞎子也有算准的时候,当年公长俭家的小黑狗叫雷劈了,他都算得出,也真是难为他了。

桑园子第二个挨整的是公长俭和尚道兰。这回的阵势更大,公社的红卫兵还是由那个短发姑娘带队,马文书也戴了红袖章来了,好像也是个头头;县城的红卫兵都扎了皮腰带更显威武。让人想不到的是当场揭发公长俭的竟然是公长俭的儿子公平。

公平在县城读书,住在他二姑家好几年了,平时不大回村。文富昌发现,几年不见,才17岁的他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他戴一顶军帽,外腰也扎着皮带,如果他不自报家门还真是认不出了。

公长俭和尚道兰被红卫兵押到大队部临时的会场。

公平当面检举尚道兰是日本女特务,公长俭是八路军的逃兵,表示要坚决与他们划清界线。

公长俭哭笑不得,大声喊冤:“公平啊,那些都是俺瞎编的,俺本来是显摆显摆的,整个桑园子都没人信了,你咋也拿这个显摆啊,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儿子!”

尚道兰吓得哆嗦,哭哭啼啼地交待说:“俺不是日本人,俺老家是吉林通化集安尚家铺的,当年公长俭在俺家养伤,伤好了联系不上队伍,就领俺回这儿来啦。什么上岛一兰,都是他瞎编的,他瞎编的!你们可以去查……”

马文书对公长俭说:”怪不得民政局没有你的档案,你果真是逃兵啊!”

公长俭带着哭腔说:“俺没逃,俺只是联系不上部队了……这些年,俺一直在联系……当年的侯排长,县文教局侯东江侯局长可以给俺证明……”

“失联也就是逃兵!”县城的红卫兵头头冷笑说:“别指望侯东江再保你了,他是走资派,也正挨斗呢!”

马文书宣布:“从现在起撤销公长俭党内外一切职务,历史问题继续调查。桑园子村的工作暂时由红岔河兵团司令肖晓燕同志代理。”

原来那个齐耳短发的姑娘是司令,一只小小的燕子怎么就当了司令?在桑园子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会场里又发生了一幕让要想不到的事情。

只见公德贵和赵黄岐一老一少从前院抬了一块大大的木匾进了院子,他们将木匾放在马文书和肖司令面前。众人一看,原来这是挂在前院“和善堂”门口的大匾,也难为这姥爷儿俩是怎样卸下又抬过来的。

公德贵看看眼前的阵势,不慌不忙地说:“‘和善堂’讲和行善几十年,虽曾造福乡邻,但堂号直白,且与现世有悖。堂者,专谋某业之所;医者,和善当于心,岂能标榜自夸,一堂蔽日?所以,不劳诸革命小将动手,‘和善堂’愿自毁其匾,从今日起,更名桑园子‘为民诊所’,并交于大队,不再私营。公某定当老骥伏枥,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县城和公社来的红卫兵都深感意外地看着公德贵。人群中的文富昌有些纳罕,身边的于大脚小声问他:“富昌,这老头儿要搞啥名堂?”文富昌摇头说:“看看就知道了。”

于大脚定睛看去,只见公德贵转身抄起墙边一把镢头,抡起来砸向那块木匾。“和善堂”一断两截,铮亮的黑漆黄字下面原来只是一块朽木。

“好!”短发姑娘肖司令带头高呼……

于大脚纳闷地又问文富昌:“这是唱的哪一出?”

看这阵势,自己怕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不上十五了。文富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一出好戏,热闹,比戏热闹。”

好戏还在后头。过了不到半月,好戏果真又在桑园子村口土地庙边的老戏台上上演了。

提前几天,短发姑娘肖司令便将文富昌、吴大用、文志仁、常三斤、李银行、李家羊等几个戏班子里的人集合到大队部。肖司令指着打开的戏箱,追问他们把戏装到底藏到了哪里。

肖司令威严地说:“你们要么是吹鼓手,要么是旧艺人,是一帮乌合之众。过去你们演才子佳人,宣扬封资修,我们暂时不予追究了,但是你们必须彻底认识错误并将资产阶级衣钵统统交出来,以防卷土重来,毒害革命群众!”

文富昌说:“啥艺人不艺人的,俺们几个就是种地的,没事儿的时候老少爷们就图个乐呵,也没啥封资修……”

“还敢狡辩!”肖司令喝斥道,“尤其是你,文富昌,你们文家在桑园子可是来历不明,我们可正在调查着呢。”

“也没啥不明的,俺就是跟着俺娘逃荒要饭过来的,都几十年了,俺娘俺哥都是让鬼子打死的……”文富昌申辩道。

文志仁张嘴要说什么,文富昌用眼神阻止了他。

这时候,春花气喘吁吁地拿着李银行的唢呐跑了进来。春花把唢呐交给肖司令,说:“这是俺家的……”

李银行见春花把自己藏起来的唢呐交了出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也不敢说话。

肖司令把唢呐拿在手里掂了掂,问李银行:“这是啥喇叭?是不是西洋乐器?还与外国人勾结呢,这不就是罪证吗?”

李银行说:“俺的姑奶奶呀,俺能勾结啥外国人?这唢呐虽说最早是阿拉伯的乐器,可从元代咱中国就有了。这是俺爹传给俺的,好听着呢,它也能吹革命歌曲呢。要不,俺给你吹一段?”

肖司令突然有了兴致,把唢呐递给李银行。

李银行定定神,运运气,吹了一曲《我们走在大路上》。

肖司令也许从没听过唢呐演奏,随着乐曲脸色便平和了许多。等李银行吹完,就说:“挺好听的。那就留下来,以后宣传队用吧。”

李银行松了一口气。

肖司令却立马又威严起来:“还是接着说戏装的事,要是私自藏了,那可是严肃的革命立场问题!李家羊,你是管戏箱的对不?你先说,那些戏装到底藏到哪儿了?”

李家羊看看文富昌,又看看吴大用,不敢说话。

看肖司令要一追到底,文富昌和吴大用交换了一下眼色,说:“几年不唱了,戏衣也散失得差不多了。俺几个都回家再找找,看又没有拉在家的。”

肖司令便放他们回去。文富昌吴大用商量一下,回家各挑了几件交上来凑了数。常三斤说哪件都好,哪件他都藏好了,说啥也不肯往外拿。文富昌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会心地笑了。

桑园子戏班子的戏装是和县城的红卫兵拉来的戏装一起在桑园子村口土地庙旁的旧戏台下烧掉的。文志仁认出那些戏箱上印着“欢城县豫剧团”的字样。有人打开箱子,将里面的戏装一件件扔到外边,堆了一大堆。文富昌、文志仁和常三斤简直看傻了。文志仁瞪大眼睛,这些戏装他基本上都能叫出名字来。你看,这一箱是盔冠,有帝王戴的堂盔、九龙冠,后妃戴的凤冠,太监戴的大、小太监帽;宫女戴的宫娥冠,丞相戴的相貂、相纱,将帅戴的帅盔、倒缨盔……这一箱是文服,有男蟒女蟒、官衣、花素褶子、男女对帔、开氅、斗篷八卦衣、富贵衣……这一箱是武服,有男靠女靠、箭衣马褂,包衣包裤、战衣战裙……天啊,这一准是县豫剧团的全部家当了,桑园子的几件戏衣在里边就太不起眼了。

戏装连同戏箱浇上了汽油,火焰呼呼地往上窜。一边烧着,还有年轻的红卫兵小将将一些书册画报一类的东西投进火里。

“俺的娘哎!”文富昌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来,文志仁和常三斤也急得直搓手。

待火焰刚刚熄灭,几个人将一个矮小的女人扭送到戏台上。

肖司令带头挥拳呼喊:“打倒王月环!打倒王月环!”

文志仁和常三斤再次惊呆了,县豫剧团的名角王月环一直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和女神,想不到她会以这个样子来到了桑园子。他们曾经在县城亲眼看过王月环唱戏,戏台上的王月环扮演的花木兰身着征袍威风凛凛,穿上纱裙婀娜多姿,那扮相让人着迷;还有她那嗓子,圆润甜美而又铿锵有力,那段“花木兰羞答答施礼拜上”,常三斤怎么练也唱不出王月环的味儿。可眼前的王月环被人架着胳膊,按下头去,人整个地佝偻着,显得更加矮小;一头乱发垂在胸前,看不清她本来的样子。

县城来的红卫兵头头在宣布王月环的罪状:“……王月环出身资本家家庭,一直热衷封建文化,对停演古装戏心怀不满,疯狂抑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场批斗会后,勒令王月环在岔河公社桑园子大队就地劳动改造!”

短发姑娘肖司令讲话说:“坚决修护欢城文化兵团的英明决定!现场批斗会在桑园子召开,是对红岔河兵团的关怀和鼓舞。桑园子也有一批封资修的忠实走狗,再不老实,就和王月环一样的下场!”

文富昌听得出,这是在煽乎桑园子的戏班呢,还走狗,还下场呢,俺们本就是一群种地的,天天都在劳动改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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