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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清明时节,桑园子的东山和西山早已桃李花开,草长莺飞,万木葱茏。这几天,如丝的细雨,沾衣欲湿,又将桑园子笼罩在一片雾霭当中。

文富昌正在家里收拾祭品,准备带着志仁去给娘上寒食坟。钱四突然跑进家来,大声嚷道:“表叔,公长俭让俺给你捎信儿,叫你快到柿王树下去呢。你快点儿去啊!……俺还得去告诉于大脚于大姑呢。”

文富昌问:“咋啦?没听说要办啥事啊。”

钱四说:“听说上边来了个大干部,指名要见你呢。”

文富昌一头雾水,但还是诧异地与志仁一起去了。

柿王树下,公德贵、公长俭、钱守元正陪着两个陌生人在说话。等文富昌父子近前,公长俭为文富昌介绍说:“这是公社马文书,这是县文教局侯局长,知道吗?侯局长就是当年在桑园子养伤的侯排长啊,还记得不?当年唱戏,富国哥,还有花姑婶……你忘了?侯排长为掩护乡亲也受了伤……”

听说眼前的文富昌就是当年花姑的小儿子,侯局长近前一步,仔细地端详着,好一会儿,他才惊喜地叫道:“十八年啦,还能认出你来,富昌,文富国的弟弟文富昌!”他急切地伸出右手。

文富昌简直难以相信眼前站着的竟是十八年前那位英俊的八路军排长侯东江,他伸出双手去握侯东江的手,却发现侯东江的左臂轻飘飘地只是一只空袖子。

文富昌和侯东江对视着,双双禁不住潸然泪下。

“爸。”一直跟在侯东江身边的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

侯东江介绍说:“这是我姑娘,冬梅。冬梅,这就是我常给你说起的文叔叔。”

侯冬梅看上去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她不解地问:“爸,你不是说文叔叔已经牺牲了吗?”

侯东江解释说:“当年牺牲的文叔叔叫文富国,这是他的弟弟,叫文富昌。”

侯冬梅看看文富昌,懂事地叫道:“文叔叔好!”

侯东江端详着文志仁,试探地问:“你就是当年在戏台上吓哭了的那个娃娃吧?对,叫志仁,对不?”

文志仁当时只有四五岁,对当年的侯排长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然而,当年的枪炮声早已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还有大伯的长枪,奶奶血染的戏装……

“又长成一条汉子啦。”侯东江唏嘘不已,“还有个小英子,富国家的小英子呢?”

文富昌把田小柱的事简单一说,叹气道:“云英新寡,身子不好……”

“县里要求封山育林,公社也规定不准进山采石的,又乱开口子了不是?”又矮又胖的马文书瞪了一眼公长俭。

公长俭陪着笑脸,也不解释,气氛便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于大脚迈着一双大脚,从村子里急急忙忙地赶来。人还未到,大嗓门先到了:“不会这么巧吧?真的是侯排长回来了?快让俺看看!”

“大姑!”侯东江一眼就认出了于大脚,惊喜地叫道。

“你还活着啊?!”于大脚紧紧攥住侯东江的手,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三月,八路军第115师对蒙阴县日伪军发起了著名的蒙阴战役,毙伤俘日伪军1300余人。战斗异常惨烈,侯东江所在连队也伤亡惨重。撤出战斗后,排长侯东江奉命护送一个临时编成的伤兵排向泰南根据地转移。途经桑园子附近时早已人困马乏,不少伤员伤情加重,必须就地医治休养。

伤病员住进了桑园子的公家大院。深山里的桑园子犹如世外桃园,鬼子来欢城这么多年,进山扫荡无数回,独独没有到过桑园子,不知山神庇护还是桑园子风水独特。公德贵却认为,没有家贼招不来外鬼,桑园子没有汉奸,鬼子人生地不熟的,能来这儿干啥。

倾其全力收留和救治几十个八路军伤病员,是公德贵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事情。自己忙不过来,他便请花姑、于大脚和云英娘过来帮忙照料,文富昌和吴秀珍也包了挑水做饭的活儿。后来乡亲们知道了也都送这送那,能搭一把手就搭一把手。

文富国和公长俭找到了知音。侯排长虽然比他俩还小几岁,个头也不高大,可人家挎着盒子枪,要多英武有多英武,文富国的土枪和公长俭的大刀片子相形见绌。两个人和侯排长商量也要当八路,侯排长就说:“再不当八路就没的仗打了,知道不?咱八路军大反攻了,小日本眼看就撑不住了。鬼子打没了,当兵还有啥用?”说得两人心里痒痒的。

文富国已经娶了媳妇,收养的闺女云英也都好几岁了,他媳妇还有他娘花姑是不会放他走的;公长俭除了老爹别无牵挂,说走就能走,他缠着侯排长走的时候一定要带上他。

这些伤兵年龄都不大,伤势有轻有重,公德贵使尽浑身解数,熬制各种汤药、膏药,花姑她们精心地为伤员清洗伤口,喂汤喂饭。于大脚胆大心细,云英娘热情开朗,还有四五岁的志仁和云英在他们中间钻来钻去的,很受小战士喜爱。他们知道花姑会唱戏,就缠着花姑唱,花姑不时就来上一两段。小志仁就说:“俺也会唱,俺爹也会唱!”战士们一鼓掌,他还真能像模像样地唱出几句。

过了清明,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战士们的身体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侯排长已经接到部队的命令,决定撤离桑园子重返部队。虽然在一起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乡亲们和战士们已经难舍难分。公德贵和花姑商量说:“人手能凑齐不?要不,咱唱出戏送送他们?”

花姑让富昌找来常九德和吴大用几个一合计,决定唱一出《杨家将》。文场人不济手,常九德说这好办俺去别的班子请几个师傅来。侯排长听说后心里便十分感动,连夜和战士们排了几个小节目,要和乡亲们联欢联欢。

戏台搭在村口柿子树下土地庙旁的空场上。高出地面垒了两层石头,圈成一个长方形,中间用土填实垫平,便成了一个平台;在平台的四角各立了一根木头柱子,木柱之间拉上几道绳子,这是唱戏时用来围草苫子的。四面围上草苫子,就不怕刮风了,戏台顶上还会蒙上一层厚厚的篷布,这样唱起戏来圆音,传得也远。

那天来看戏的乡亲很多。战士们先表演了他们的小节目,有合唱《八路军军歌》、活报剧《捉舌头》,侯排长还会说快板,把全场都给逗乐了。

锣鼓家什响起来,小志仁和云英被领上台来,翻了几个跟头,本来要唱几句的,小志仁却怯了场,在台上哭了起来。文富昌急忙把他们抱下台去。接下来就是桑园子的大戏《杨家将》了。花姑扮佘太君,文富昌扮穆桂英,常九德扮杨文广。

幼年的文志仁对那天的戏文或许并不理解,但突然响起来的枪声却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当中。他清晰地记得,演佘太君的奶奶两只眼睛因为涂了黑色的油彩而奕奕闪亮,她劝穆桂英接下那帅印,为国出征,演穆桂英的爹唱到我五十三岁又要出征时,声音徒然高亢起来,那把帅字旗迎风猎猎……就在这时,东山头突然响起了枪声。这是侯排长安排在东山头上的哨兵发出的信号。不多时,就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正在看戏的乡亲们顿时乱作一团。

原来,驻扎在欢城的鬼子终于打探到桑园子有八路伤兵的消息,他们悄悄逼进桑园子,想要在这里把这伙八路消灭掉,幸亏侯排长早有警惕,及早发现了敌情。

台下的侯排长迅即从腰间拔出了枪,一步跨上戏台,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慌,赶快顺着山沟往山上转移!”他命令战士迅速占据有利地形,坚决阻击敌人,掩护乡亲转移。文富国和公长俭也像战士一样守在进村的路口旁边。

戏班子的人都慌乱地挤到了后台。文富昌不知如何是好,侯排长一把扯住他:“别慌,快,顺着沟底,带大伙儿家往山上跑!”富昌已经把那件红蟒靠给脱了下来,大伙儿也都各自把自己身上的戏服扯了下来,锣鼓家什也丢了一地,这当口保命要紧,谁还顾及这些,赶紧顺着柿王树下的那条深沟往东山前跑去。

娘倒有些镇静,她不慌不忙地卸下头饰,正要小心翼翼却换下身上的戏装,富昌急急地说:“娘,来不及了,快跑啊!”说着就要上来扯下她的戏装。娘挥手挡住了他,她不允许儿子扯坏了她的戏装。这是她一直以来带在身边的那件秋香色软绉蟒,她爱惜了一辈子的戏服,她怎会舍弃了它!情急之下,她只好一手撩起戏服的下摆,一手托着头顶的头饰,踉跄地边跑边回头叫着:“志仁,云英。”

“娘,快跑吧。”富昌一手拉着志仁,一手拉着云英,顺着沟底向前跑去。花姑身上还穿着戏装,只好迈着碎步跑,跑着跑着她又停下了脚步。她在担心儿子富国。富国没见过这阵势,他一条土枪能顶得住鬼子的快枪吗?

侯排长凭借柿王树做依托,一人一枪,百发百中。文富国趴在土地庙后边,他的枪法准,就是自己的火枪不赶趟儿,半天才能打上一枪。呯,呯,呯,文富国清楚地看到,自己打亲手干掉了一个鬼子,还打伤了一个。

“富国,富国呀。”花姑从沟底爬了上来。

“大婶,快趴下!”侯东江从柿子树后面一跃而出,扑到花姑身上。就在这时,一梭子弹呼啸而来,花姑还没闹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觉得肚子一热,接着有股粘稠的液体流了出来。“富国,鬼子把娘的戏衣打破了。”花姑哀叹一声,倒在了地上。“大婶!”侯东江眼含热泪把花姑抱了起来,他想把花姑挪到柿王树后面去。

“娘!”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富国还是被吓到了,他分明看到了从娘身上汩汩冒出的鲜红的血正在慢慢地洇染着娘身上的戏装,那件秋香色软绉蟒上好像又开出了一朵暗红的花朵。娘头上的头饰纷纷落地,那些晶亮亮的彩珠,在阳光下发出闪闪的光,晃了富国的眼。

“啊,啊!”富国疯了一样,从土地庙后面站了起来,他端起手中的火枪,不顾一切地朝鬼子打去,呯!……

这场战斗异常惨烈,为掩护村民向东山前转移,战士们和民兵奋力阻击鬼子。枪炮声从正午响到傍晚,直到县大队闻讯赶来救援,伤亡过半的鬼子才落荒而逃。

文富昌和志仁、云英跪在奄奄一息的花姑面前泣不成声。花姑吃力地睁开眼睛,抖索着手,指着身上的戏装,用微弱的声音最后说道:“娘……没唱够,留……留个念想……”

花姑、文富国,还有牺牲的三名小战士被一起埋葬在桑园子的东山坡上。当人们在柿王树下找到侯排长的时候,他已经身负重伤昏死过去,而柿王树也已经弹痕累累……

看着柿王树,文志仁眼前又浮现出当年和哥哥一起在这儿拜干爹的情景。怀着一种敬仰和虔诚,他再一次凝目注视着自己的干爹,今儿却好像第一次认识它一样。柿王树真的不是一棵普通的树啊。一条壮汉,不过是十趾并拢,正所谓稳如泰山,可仔细去看柿王的脚跟,那就是大手笔了,上百年风雨山洪没有让它歪斜。单是暴露在地面的根系,粗的像一条条蜿蜒的蛇,脑袋能钻进石缝儿的地方都钻了进去,身子却一截截蠕露在外面,绵延十几米,时隐时现,被人踩得黑亮油滑,却血脉红艳;细的像无数条蚯吲,攀附在碎石之间,不经意就会找个缝隙溜了进去。树干有一搂多粗,出地皮儿的地方,整整一圈儿疙疙瘩瘩鼓出来,使得整棵树立在了一个大大的蒲团儿之上,又象加了一道箍子一样,更显得根基牢固。往上看去,树干周身披了一层坚硬的盔甲,鳞状的,表皮薄薄地绽开,显现出里面金属的光泽。在一人高的地方,环环地又突出无数的树瘤,是当年的弹孔结下的疤痕?象黑蘑菇,又象灵芝,鬼斧神工雕了上去;在两米多高的地方一下子长出了三根杈桠,每根都有碗口粗细。这是怎样的杈桠啊,西南东北还有偏西方向,三兄弟各率了子孙,擎起了大旗;看那枝条,无论粗细,枝枝有形,条条是景,或虬乱交织,或金鸡独立,或如藤柔,或似竹坚。如今正是清明时节,柿王树早已从沉睡中醒来,通体渗透着蓬勃的生机,所有的枝头都顶着一簇簇新绿,那是刚刚萌发的春芽,是新一轮的希望!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郁郁葱葱,长成肥厚的叶子,开出洁白的花朵,结出累累的果实……

此刻,一行人默默地站在柿王树下,侯东江的耳边依稀还听得到当年的枪炮声。有风吹来,柿王树枝晃叶动,飒飒作响。

侯东江当年被紧急转移到战地医院救治,以后又到后方医院接受治疗。伤愈归队后,作为独臂英雄,他在解放战争中又参加大小战斗无数次,后来作为南下干部去了上海,不久就转业到地方工作。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如愿以偿调回欢城,重返他魂牵梦萦的桑园子。

公长俭跟着队伍走了。当时侯东江住进了医院,等他重返部队却一直没有公长俭的消息。

公长俭说:“我到队伍后不多久,没打几仗小日本就投降了。后来部队开拔到东北,有一次俺受了伤,在老乡家养了一段时间,看不见好,首长就让俺回家继续养伤了。”

马文书对公长俭说:“去年民政局核对档案,说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档案,是不是弄丢了?你得想办法和部队联系要个证明才行。”

公长俭说:“这么多年了,到哪儿找?”

侯东江也说:“这可不是小事儿,有时间我也找战友帮你打听打听。”

公德贵瞪了公长俭一眼,对侯东江说:“乡亲们知道你回来,没准儿有多欢喜呢。走,还是回家吧。”

大家来到大队部,见物是人非,侯东江又是一阵感慨。常九德、常三斤等一帮乡亲也都陆续赶了过来,很快就和侯东江啦得热乎起来。侯冬梅见东厢房里摆着一些戏箱,墙上也挂着些髯口、挎刀什么的,就好奇地让爸爸来看。侯东江看了,惊喜地问:“桑园子的戏一直唱着?”

“花姑婶虽然没了,戏可没停。”常九德说,“你这文教局长是不是也管唱戏?那你可得多给帮着点啊。”

侯东江说:“那是,那是,别的帮不了,我让县豫剧团给你们指导指导说了还是算的。”

常三斤忙说:“侯局长,县豫剧团真归你管?那你能不能请俺们看场戏?王月环的戏!俺们都知道王月环,名角呢!俺爹和富昌叔早年看过她的戏,俺和志仁年前进城看有她的戏,真是馋得不行哩。”

侯东江笑了:“王月环的戏好看啊,她可是欢城的名角。想看啊?她今晚演出《花木兰》,我请你们看!”

常三斤高兴地说:“那俺去套车啦!”

“这孩子。”文富昌说,“以后不有的是空嘛。”

常九德心里也痒痒地,说:“能看王月环的戏,开眼呢。”

见常三斤真的去套车,侯东江忙让侯冬梅从背包里取出几样礼品,两块缎子衣料分别送给于大脚和云英娘,两台小巧的收音机分别送给公德贵和文富昌。文富昌接过来,不知道怎么用。侯东江用另一台做着示范,他打开开关,开始调台,这个方方正正的小匣子先是发出吱吱嚓嚓刺耳的声音,然后就有人在里边说话,再一调,里面竟有人唱歌。

侯东江说:“这是上海刚刚时兴的袖珍式晶体管收音机,‘美多’牌的,可以收好几个台呢,不用电,放几节电池就行。”

文富昌好奇地问:“它会唱戏吗?”

侯东江笑笑,说:“只要电台播,就能收得到……往后咱山里通了电,咱就买台大的,不光能出声,还能出人呢。”

云英娘于大脚说:“真要能出来人儿,饭也管不起。”

于大脚说:“就是,就是。”

常九德显得见多识广:“管啥饭呢,它吃电嘛。那叫电视机,对不?”

侯东江笑着点头:“国家科技发达了,好东西会越来越多。往后啊,咱山里架了电,点电灯,看电视;修了大路,还要跑汽车,日子会越来越好叫。”

“那敢情好,日子过好了,咱就天天看大戏。”常九德说完,大家都笑了。

这时候,大门外响起了骡子的叫声,常三斤已经把马车赶了过来。大家都想跟着侯排长进城看戏,可一辆马车坐不了几个人,文富昌说,“有侯局长在,以后咱有的是戏看。这回啊,就让咱戏班子几个角儿先去吧。”常九德就点了文志仁、常三斤、马秀花、李家羊几个人,大家便不好再说什么。

临上马车,侯东江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俺还有一样稀罕物,是上海的老首长给我的一台缝纫机。明儿让他们用马车拉回来,就把她送给云英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云英娘就又心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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