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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大雨在午后晾了一会儿晌,然后不紧不慢地又下了整整一夜。

这真是一场及时雨。久旱逢甘霖,桑园子的东山和西山都淌了清水,草丛里长出了地皮菜;南井和北井的泉眼又开始喷涌,南井边上的池塘又蓄满了水。看来今年秋天能有个好收成,往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桑园子人脸上有了喜气。

文富昌也下了炕,感觉一下子有了精神。常九德过来和他说岔河集上与马家班的交集,文富昌说:“大路通天,戏台朝前;各走各的路,各唱各一出。不惹他们就是了。”

常九德有些咳,咳过一阵后说:“富昌兄弟,这天倒是不旱了,可我觉得我这嗓子却旱了,喝多少水都觉得干得慌。这戏,俺还没唱够呢,嗓子可不能给坏了。”

“说啥呢?你这嗓子,旦角生角,唱啥是啥,金贵着呢。”文富昌说,“少吃点辣,少喝点酒。唉,不是年轻的时候喽。”

常九德叹口气,也点点头。

过了八月十五,文富昌让志仁和三斤领着戏班子热热闹闹地为云英和田小柱操办了婚事。志义虽然还没有消息,但云英总算有了着落,他也算是对大嫂和死去了的大哥有了一个交代。

出了嫁的云英经常回娘家来走走,和志仁、秀珍面子上也都过得去了。田小柱也是戏班子里的人,自然和叔丈人一家更亲密了一层。小柱娘为人和善,她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两个儿子,老大又是那种上不了门面的人,现在终于给老二娶了媳妇,总算是垫住心口窝了,自然拿云英当亲闺女待。

田大柱比田小柱大了两岁,可看着就不像是一个娘生的。小柱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大柱却形体瘦弱,还不及云英肩头高,加上说话行事心智单纯,在人面前更像是一个孩子。有时,田大柱会跟着弟弟去戏班,钱四他们老是取笑他,让他好不高兴。小柱喜欢看他们唱戏,特别是涂了二花脸的钱四眨巴眼睛的样子就像孙悟空。小柱学不来,大柱却有自己的绝活,他会变脸儿。只要是他熟悉的人,他都能模仿出那个人的表情和神态。比如变他弟弟田小柱,眉毛一扬,挺威武的样子;变常三斤,下嘴巴一收,挺一本正经的样子; 要是变钱四,则眼角一吊,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田小柱是那种老实勤快的男人。别看晚上常常去学戏,可他早上从来不睡懒觉,往往天不亮就起来扫天刮地、收东拾西,一看就是那种会过日子的人。小柱从心里稀罕云英,啥事都是哄着她,依着她。这不,结婚当月就怀上了,云英的脸也开始一天天晴朗起来。

家里有一个大柱,也让云英开心不少。云英过门才几个月时间,大柱便拿云英做了最好的朋友。云英去推磨压碾,大柱怕累着她,就拿起磨棍跟着,一圈圈地小跑着,把石磨或者石碾推得飞快地转,只要云英不时拿笤帚扫一下,用不着她也转圈圈。这几天云英有些嫌饭儿,大柱时不时地会塞给她几粒从山上新采来的山楂,云英接过来就红了脸:这个傻乎乎的大伯哥知道的东西还不少哩。

这几天,本家的堂叔田刚子也要娶媳妇了,云英便里里外外地帮着忙活起来。田小柱家和田刚子家是前后邻居,这个田刚子父母早亡,自己一个人过,平时都由小柱娘隔三差五地缝缝补补地照料一下。刚子人长得不错,天天把自己拾掇得有模有样,头皮梳得溜光,衣服倒也周正,谁也说不清他到底做什么营生,只知道他天天不着家,在外边瞎逛荡,家里只有三间房子,院子里一点生气都没有。小柱娘说,再这样下去就毁了刚子兄弟,要是有个好媳妇管起来,兴许能成家子好人家,可谁家闺女不图个好家庭呢?听说他自己从岔河街上找了个漂亮媳妇回来,半截庄子里的人都不敢相信。

费了几天功夫,云英带着大柱、小柱,还有几个乡邻帮忙,才把刚子家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柱弄得灰头土脸,却乐得合不拢嘴:“小柱才娶了媳妇,小叔又要娶媳妇了,俺快点长大,长大了俺也要娶媳妇。”

云英看着他好笑的样子,就笑着问:“大柱,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啊?”

大柱看看大家,又看看云英,咧嘴道:“俺……俺也要云英这样的当媳妇……”

小柱娘忙说:“大柱,别乱说,你是大伯子呀。”

大柱又说:“俺不要当大伯子,俺也要娶媳妇……”

“唉。”小柱娘对着云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田刚子成亲的事没有在桑园子张扬。田刚子告诉大家说,新媳妇她爹上次下大雨的时候上山采药掉在崖下摔死了,还没过百日,娘家就不来送亲了,咱去那边把新媳妇接来就行。小柱娘就说,还没听说这样办婚事的,又不是二婚头,不怕人笑话。

田小柱到生产队牛棚里找常九林借马车,常九林牵来骡子把车套好,对正帮他铡草料的何金生说:“路子不远,金生,你去吧。这骡子倒是听话,记着别呛了它。”

“好嘞,爹。”何金生答应着,从常九林手里接过缰绳。

马车到了田家,云英找来一块红布系了一朵红花,拴在骡子脖子上,又在田刚子胸前也系上了一朵,这样多少就有了些喜气。田小柱还私下里约了戏班子里的任守良和李银行几个人带了响器在村南头等着,等新媳妇进了桑园子,多少弄出点响声就行。

何金生赶着骡子,马车上坐着田刚子和田小柱,他们去岔河迎亲去了。

……小修的家在岔河街,说是街,其实也就是个大胡同,胡同正中,最显眼的是一座大门楼子,台阶很高,门口各有一只石头狮子,进门是一所两进的大院落,以前这里是一户地主的宅院,如今门口挂着“欢城县岔河人民公社”的大牌子;公社大门边上,是食品站的猪肉店,逢集的时候,就在街边摆出一个大大的肉案子;沿街还有一家小客栈,一家烧饼店、一家干果店,一家专卖糖炒栗子的,最东头是一家杂货铺子,逢集的时候街上人倒是不少,平时却冷冷清清的。

杂货铺子后边就是小修的家,大门上白色的挽联看上去还很新鲜。

岔河集求雨唱戏的那天,小修早早收了摊子,在戏台下看桑园子的三斤他们唱戏。小修在岔河集上摆摊卖草药已经四年了,集市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小修见识得多了。19岁的小修已经开始留意身边的男人了,然而让到想起来就脸红心跳的人只有桑园子的田刚子和常三斤。她还装作若无其事地向桑园子那边来赶集的人打听过他们两个的家世,知道他们的出身和家庭并不怎样,小修并没太在意这些,她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她明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只要人好就行,好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常三斤和田刚子都喜欢自己,这一点小修感觉得到。田刚子明说要娶她做媳妇,说得有些油嘴滑舌像开玩笑的样子,小修就红了脸装作要生气地骂他;常三斤呢,说话就脸红,却好像真和她定了亲一样,他带来的草药卖了钱却让自己给收着,还开玩笑说留着以后办嫁妆。也许是因为看过常三斤演的白娘子,那身段,那扮相,那嗓音,那舞动的白衣长袖……深深吸引了她,小修觉得三斤有一种让人着迷的东西;而田刚子身上好像男人味儿更重了些,加上他能说会道又叫人捉摸不透,是那种让人喜欢但不能让人着迷地去想着的感觉。其实,小修自己的身世也很苦,她早就知道她不是爹娘亲生的,爹娘成亲多年没有生养,自己是讨抱来的,可爹娘却十分疼她爱她,别人家的女娃子哪有能上学的,爹娘却让她读了三年书;要不是在她10岁时爹娘感动上苍为她生下了弟弟,也许还能供她读下去呢。爹娘为了生计天天上山采药,也真是不容易。弟弟还小,现在他们最操心的就是给自己找个好人家,出了门子去过自己的日子。

小修恨死了那天的大雨。

桑园子的戏正唱着,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大雨就要下来。看到三斤和戏班子里的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戏箱,小修想起自己一包一包的草药还堆在摊子上,见没法和常三斤打招呼了,就赶紧跑回摊子前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一包一包的草药搬到架子车上,又用雨布罩了,拉起车子就要往家赶。这时候,田刚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突然走上前来帮忙推车。

“还是先找个地儿先避避吧,雨要下来了。”田刚子看看天,说。

“这满集上就是个大空场子,去哪儿避?”小修着急地说,“紧跑几步就到家了,快帮帮俺。”

田刚子答应着,在后边帮小修推着车。车子刚推出小树林,驶上土路,铜钱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先是在土路上激起一阵烟尘,马上土路的坑洼里就积满了水,岔河街不一会儿就笼罩在一片雨雾中去了。

小修和田刚子把平板车拉回小修家院子时,两个人都早已成了落汤鸡。

天上雷声响成一片,院子里风雨交加,小修家的屋子里非常昏暗,只有耀眼的闪电时不时把屋子里照得一阵阵雪亮。

雨水顺着小修的刘海和长长的发辫往下流着。她上身穿了件印花的对襟短袖小褂,下身是家纺布的灯笼裤子,此刻全都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少女的曲线和凸凹一览无余。小修有些慌乱,忙将双臂抱在胸前。

田刚子穿着的背心和大裤衩子也是紧绷在身上,显现出浑身上下强健的肌肉。他用两手顺着头发和脸往下捋了几下水,终于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的小修。田刚子的心猛然狂跳起来,他喘着粗气,大裤衩子某个部位就高耸起来……

田刚子突然疯了一样,一下子抱住小修。小修拼命地用手抓掐着他的肩膀,惊叫道:“刚子,你干啥?田刚子,你个流氓!你没听天上打雷你不怕雷劈了你?……俺爹娘还在山上没下来呢,你快放开,放开我!……”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小修的呼叫显得那样无力和无助。

小修撕心裂肺地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修已经没有了眼泪,她坐起身来,恨恨地说:“田刚子,我要告你!”

田刚子跪在小修身旁,怯怯地说:“小修,俺……俺是真心……俺……要娶你!”

小修连看也没正眼看他一眼,她默默地用湿衣服将自己重新遮羞起来。她知道这个雷雨的日子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未来,她已经没有力量再去改变什么。

“你滚,你现在就滚!”小修咬着嘴唇,说:“回桑园子,你给常三斤带个信儿,让他明儿来见俺,俺有话给他说!”

田刚子连连点头:“嗯,嗯!”

小修又一次怒不可遏:“你还不快滚,俺爹俺娘就要回来了,看不敲断你的狗腿!”

田刚子落荒而逃,消失在无边的雨幕中。

然而,直到天近晌午,娘才一个人浑身血水跌跌撞撞地回了家。原来,他们在山上遇到大雨,爹爹失足跌落到悬崖之下了。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人们才把爹抬回到家。爹气若游丝,醒来只对小修说了一句话:“闺女,爹放心不下你……找个好……好人家……”

“爹!”小修哭得死去活来。

田刚子也算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第二天,他又回到了小修家,正赶上小修爹的丧事。想到自己那样伤害了小修,他突然觉得羞愧难当,“扑通”一声跪在小修爹的灵柩前。

小修掩住哭声,平静地问他:“常三斤怎么没来?常三斤怎么没来?!”

田刚子定定神,突然撒谎说:“他……他要忙着成亲呢。”

“成亲?!”小修一下子怔住了。楞了半晌,她擦了把泪水,冲着田刚子吼道:“还楞着干啥!叫爹!叫爹啊!”吼罢,小修又放声哀号起来……

……小修终于坐到何金生赶来的马车上。车上只有新郎、新娘和田小柱。小修一身素衣,只是头上罩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下的脸写满了忧伤和木然。田小柱见太过冷清,本想和小婶子闹上几句,又觉得不妥,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

远远看见迎亲的马车朝着桑园子驶来,在村头等候已久的任守良和李银行几个人鼓乐齐鸣。李银行手捧唢呐,鼓起腮帮,卖力地吹奏着《百鸟朝凤》。

十月里,桑园子东山和西山上的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变红,刚刚升到东山头上的太阳,把橙色的光芒洒下来,让山上的风景更加美丽好看。《百鸟朝凤》响起,东山和西山上的各种鸟儿都被惊醒了,纷纷跃上枝头,朝着两山之间由岔河进入桑园子的土路上观望。坐在马车上的小修早就听到了这欢快的唢呐声,一条红围巾下,她却泪眼婆娑。

不知何金生手生还是骡子也感到了伤感,向来温顺的骡子却突然不听使唤了,它“哼哧哼哧”喘了几声粗气,撒开蹄子向着桑园子狂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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