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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忙完了志仁的婚事,接下来还要操办云英定亲、出嫁的事,再加上为离家出走的志义担心,文富昌这几天身心俱疲,竟一下子病倒了。

再过几天就是处暑了,天气闷热难当。“处暑若还天不雨,纵然结籽难保米”,可桑园子又有些日子没有下雨了,地里旱得厉害。正在吐缨的玉米,刚刚坐桃的棉花,正在开花的大豆全都在地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山上的地块旱得更是厉害,庄稼叶子都干黄了。最要紧的是村里南北井都打不上水来了,整个桑园子吃水也成了难事。前几天,村长公长俭召集一些人商议这事,他也参加了。商量来商量去,只有把两个井往深里淘看看如何,可谁也不敢拿这主意。

文富昌正躺在炕上难受,常九德来家了。常九德说,这“卡脖子旱”,又要命哩。七月二十四处暑,岔河集要搞个祈雨大会,邀请了外乡好几个戏班子来演戏助兴,咱桑园子的班子也在邀请之列,等着回话呢。

文富昌在床上打着摆子,无力地说:“求雨,求雨,去年咱就唱戏求雨,哪回不是鸡零狗碎地下一点,让你空欢喜一场接着就再给你晾起来,反正不让你有个好收成。你知道龙王爷爱听哪出戏?”

常九德说:“这场子还是要帮的。俺看,叫志仁和三斤带着他们去热闹热闹吧,你身子不舒服,就在家歇着,俺去照望着就行了。”

文富昌说:“这帮孩子们还太冒失,有你去,俺就放心了。”

常九德说:“俺看,还是唱拿手的《大祭桩》吧,秀花扮黄桂英,三斤扮丫环春红,志仁扮火焰驹艾谦,钱四扮兼斩官……”

文富昌说:“秀花还有点嫩,还是你上吧。”

“我看秀花行,挺上戏的,也该练练她了……”常九德说,“我跑个龙套就行了。”

文富昌咳了一阵,才说:“不知道龙王爷喜不喜欢大祭桩……”

“心到神知,心到神知就是了。”常九德说,“刚才在钱四家门口,俺看到钱瞎子了,他说他算着处暑日定有大雨,而大雨之时,桑园子还有一个劫数。”

“没听说他算准过几回。”文富昌摇头,“到处暑日就知道了。”

……

处暑日,正逢岔河逢四大集。

相传岔河最初没有河,山坡上却有一眼宝泉,人称金耳窝。每逢暴雨过后,泉眼咕嘟咕嘟向外冒热气儿,这时若有人对着泉眼连说三遍咒语“金耳窝,金耳窝,金子金子快出窝”,就会从泉眼里冒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来。后来,有个贪心的人想得到更大更多的金子,就把泉眼给凿大了。可是这一凿就破了风水,无论你怎么念咒语,再也没有金子冒出来了,那水也不再入口甘甜,反而是浑浊了。后来发了一次山洪,泉眼消失了,满山上冲出了许多河岔子,在山下汇成了一条小河流到山外去了。人们就把这条小河叫做岔河。岔河边上的村也因河得名,也叫了岔河。岔河是个大村,以前这里有乡公所,现在这里有岔河公社。岔河公社管了周边十几个大队,二十多里外的桑园子就归岔河管。

岔河是条季节河,夏天有暴雨的时候气势汹汹;几天过后便成了涓涓细流,但河道却很开阔。岔河集就在河边的沙滩上,这是方圆五十里规模最大的集市。逢集日,商贾云集,这里还有固定的戏台子,常有戏班子来唱戏,更旺了人气。

如今因为大早,岔河早已干涸。一大早天气就热得不行,就连河滩上的沙子踩上去也觉得烫脚,可集市上人依然很多。戏台前的小杨树林里更是坐满了等着看戏的人。

常九林赶着马车将桑园子的戏班子拉到岔河集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赶早举行的祈雨仪式已经结束,河滩上还弥漫着焚香烧纸的烟香味儿。接下来就是给龙王爷唱戏了。一共有三场戏,早上是马头庄的马家班,中午是桑园子的文家班,下午是斑鸠店的程家班。桑园子的文家班只是自娱自乐,没经历过世面,而那两个戏班子走南闯北好多年了,自然就没把桑园子人放在眼里。常九德和文富昌以前经常看马家班的戏,戏唱得不错,班主马大麻子到哪里都是牛逼哄哄。他们走村串乡唱戏都是明码标价,唱一出戏收一石粮食。每出戏开场之前,马班主必差人在台下放了斗、升和布袋,来听戏的人用碗或者瓢盛了粮食,高粱玉米麦子都行,分门别类地倒进升里,升满了倒进斗里,斗满了就装进布袋里。凑不够一石,锣鼓家什敲得山响,戏就是不开场。先前放进粮食的,又不能退回,就催着来看白戏的人回家挖粮食。后来听说不知在哪里演砸了,马家班流落到了外地,多年没有回来了。

常九德让志仁和三斤招呼大家把戏箱卸下,到戏台后面化妆,准备演出,自己转到戏台前面,找个地方,看马家班开戏。刚一坐下,就看见田家的刚子在人群里转来转去的。桑园子许多人都知道,刚子可能多长了一只手,他不爱听戏,却喜欢赶集,有时买点这个那个,有时捡点菜叶子回家,反正集集来,集集不空手。常九德懒得搭理他,低了头装作没看见。

锣鼓家什响起来,马大麻子首先登台,向场下拱手致意,大声说道:“父老乡亲兄弟爷们,南来的北往的各路朋友,在下人称马大麻子,承蒙厚爱,我马家班在外辗转多年,今天有幸回来为岔河宝地开锣祈雨,但愿梨园灵光,呼风风来,唤雨雨到,造福一方!……今天献演的是《铡美案》。这可是本班压箱绝活儿,相传能够假戏唱真。俺祖师爷那会儿,就把包公黑炭头唱真了。那一回,戏台上正唱着《铡美案》,张龙赵虎王朝马汉都还在大堂上站着,包公竟在候场时下了趟河南开封,在那里快速审了一奸夫淫妇的命案,然后提了人头快马加鞭回到了戏台上,把手里的血淋淋的人头放在大堂之上,开始审案,全然还是在开封府的时候,一发难收。众人没有办法,打板先生站起身来敲了一通很奇妙的板点,才生生将唱真的包公拉了回来。人是拉回来了,可是人头还在大堂上放着。那颗千里迢迢被拎来的人头,后来被河南来人领了回去……”

台下一片哗然,人们纷纷拍起巴掌。常九德记得当年听他们唱戏的时候也是这样哗众取宠,就不屑地笑了笑。

戏终于开场了,演员演得很投入,但听了几个段子,常九德心里就有了底儿,桑园子不比他们差到哪儿去。钱四他们几个点了脸子,也凑到常九德跟前看人家演戏。常九德不时以戏说戏,小声地为他们做些点评。

太阳才出来不久就毒毒的了。阳光虽然从小杨树林叶子的缝隙间花搭搭照下来,依然烤得人难受。钱四一出汗,脸上涂的花脸就更花了,他骂道:“这狗日的天!”

常九德抬头看看太阳,说:“瞧这太阳毒的,你爹还算着处暑日定有大雨呢。“

钱四也看看太阳,先像他爹那样眯了会眼,煞有介地说:“也许等咱的《大祭桩》哩。”

这时候,志仁和三斤也化好了妆,见候场还早,便也挤到他们跟前来看戏。三斤发现身后不远处看戏的人群外边,他认识的小修还在地上摆着摊儿,趁爹和志仁不注意,便走了过去。

小修是岔河街上的姑娘,十八九岁,模样儿俊俏,一对小酒窝,一双大眼睛,还有一根大辫子甩到浑圆的小屁股上,看着就惹人爱怜。她爹娘常年在山上采药,家里还种了一亩丹参,逢集的时候,小修就在岔河集上摆个小摊儿,专卖草药。她认识许多来赶集的桑园子庄的人,最熟的有三个:一个是常来买她家草药的”和善堂“的郎中公德贵,一个是常在她摊子边上打转转的田刚子,再一个就是经常给她送草药的常三斤。她知道,常三斤和他爹都会唱戏,她在岔河集上听过三斤唱的白素贞,她为白蛇的痴情和坚守心动不已。三斤隔十天半月就给她拎一包药材来,小修认得有龙葵、兰花参、黄袍、乌袍、何首乌、地肤子等等,有时候还有蝎子甚至小蛇,都是焙干了的,说是他爹放羊从山上顺手采来和偶尔捉到的,让他来卖,自己又不会卖,放在她摊子上,贵贱地能卖就卖了。小修就打趣他:“这小蛇会不会变成白娘子?你是不是也是小蛇儿变的?”三斤就冲她扮个鬼脸,惹得小修笑个不停。起初,三斤并不要小修的钱,日子长了,小修说你要是再不要钱,你就别给俺送了,俺不卖了。三斤说,你先给攒着吧,到时留着给你办嫁妆。小修就红了脸,不再说啥,她心里其实挺喜欢三斤的,他不像那个刚子,油嘴滑舌地会说话。刚子几乎每集不拉地来看她,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几块花糖或者几根头绳,嘴也像抹了蜜汁一样。

今儿求雨唱戏,听说桑园子戏班子也来,小修便想,常三斤肯定会来,他已经好多日子没来了。等会儿,轮到桑园子的戏,她就收了摊子好好看戏。田刚子刚刚在这里磨磨唧唧半天,不知道钻到那个地儿看戏去了。小修正远远地盯着戏台出神,只见一个穿着艳丽举止窈窕只有戏里才有的小丫环来到自己面前。“花墙外边天地广,可看见行人路上有李家郎……”这个丫环一边唱着戏文里的词儿,一边对她甩了一下袖子。

“三斤!”小修惊喜地叫道。

常三斤扮了丫环装,显得俊俏机灵。他对小修深情地一笑,让小修禁不住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摇个不停:“三斤,你……扮相真好看!一会儿,你上台好好演,俺在台下好好看你,咹?”

常三斤说:“俺一定好好唱,唱给你听。”

“今儿你唱丫环?俺还是喜欢你唱白素贞的样子,一身白衣,长袖一挥,连法海和尚都不怕,许仙遇到这样的娘子,真是有福……”小修有些陶醉地说。

三斤说:“俺也喜欢断桥那折,有时唱着唱着就觉得,有白素贞,许仙死也值了……你要喜欢,以后,俺天天唱给你听。”

“真的?”小修红了脸儿:“你的钱……俺可都给你攒着呢。”

因为三斤穿了戏衣在这里说话,不多时就有许多人围了过来看热闹,顾不上去听台上的戏文了。

三斤觉得不妥,正想离开,马家班的班主马大麻子过来了。他指着三斤喝道:“是桑园子的吧?跟老子抢戏是不是?成心捣乱是不是?懂不懂规矩?”

三斤觉得理屈,本不想争辩。听马大麻子说话嘴臭,便瞪了他一眼。

马大麻子就不依不饶:“你们桑园子不是有过花姑么?花姑死了,还有文富昌,还有常瘸子是不是?一会儿台上好好唱,让老子看看,桑园子戏班子到底多厉害!”

常三斤一下子血冲脑门,和他争执起来。常九德听到这边的争吵声,赶紧过来将三斤拉出去,又给马大麻子赔了不是。常九德将志仁钱四他们都召集到戏台后边去,告诉他们都老实呆着,一会儿上了场,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就行。

马家班一出《铡美案》让台下连声叫好,接下来轮到桑园子的《大祭桩》。先是一通锣鼓,钱四和田小柱几个人表演了几段“爬杆”、“吊辫子”等杂耍,聚拢观众。正戏临开场的时候,忽然起了风,戏台上的幕布呼呼作响,身上的戏衣也开始衣袂飘飘。

戏台小了些,武场只能占了半角前台。李家羊端坐在戏箱之上,双手执了鼓槌,击打几下,任守良、李银行他们定了弦,没自己戏的时候,常九德锣和梆子都使得上。

戏演得非常顺利,尤其是马秀花这回真的上了戏,把个黄桂英演得出神入化。“祭桩”一折,无论念白还是唱腔,她表演得青衣味足,沉实大气,既高亢激越,也又细腻委婉,把对爱情忠贞不屈的黄桂英惟妙惟肖地呈现在舞台上,让台下观众看得酣畅淋漓——

(唱)黄桂英我好嗟叹

一步一趋我走上前

是夫妻俺还未把花烛燃
    未婚的闺门女我怎哭夫男哪啊

叫李朗,睁眼你看看俺哪啊

黄桂英来到法场前……
    (白)李朗、李朗啊,我来看你来了。李朗、李朗啊、我来祭你来了!李朗,你发髻松乱,满面污垢,我想与你梳洗梳洗,你意下如何?李朗,你定有许多言语要对我说,要对我讲,你说吧,你讲吧,你为何不言,你为何不语呀?哦,你不言不语,想是你恨我那爹爹嫌贫爱富,昧了亲事,将你害到死地是也不是?你怎么还是不言,还是不语呀你?哦,为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莫非你想到为妻我也嫌贫爱富,背约负盟了嘛?李朗、李朗你你你……你可是错怪俺了啊。
    (唱)曾记得郎君卖水南河岸

春冰未消天犹寒

为妻不忍身独暖

暗使春红送衣衫

你感为妻情意重

我怜郎穷志意坚

妾心依依情难断

君意绵绵总挂牵

一日丫鬟引红线

适得相会东花园

妾弄梅花暗寄语

君指松柏表心田

你说是在天愿做比翼鸟

我说是在地愿为并蒂莲

你说是沧海桑田有时变

我说是啊,啊……我说是君情我心永相连……

李家羊眼睛紧盯着台上的秀花,一板一眼随得天衣无缝,放收自然潇洒。随着剧情和秀花的表演,李家羊身体和脑袋也随着鼓点有节奏地晃动,他也完全进入了角色。

台下掌声不断,三斤看到,小修也站在台下看着演出,还不时拼命地拍着巴掌。

戏入高潮,突然戏台上飞来几个点着引信的炮杖,落在马秀花的脚下炸响了。马秀花一惊楞在那里,台下响起一阵起哄。常九德知道是得罪了马家班的人,志仁和三斤怒不可遏,要冲下台去。常九德挥手制止了他们,用锣声将李家羊停下的鼓点又带动起来,乐队很快恢复正常。马秀花回过神来,随着伴奏又入了戏……

就在这时,突然狂风大作,大片乌云从北边山顶涌来,天顿时暗了下。紧跟着,一声声炸雷接二连三地在头顶响起。

 

整个岔河集上的人都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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