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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秀珍姑娘17岁了。在桑园子庄,17岁的姑娘大都早已许配了人家,有的还嫁出了门子。这两年收成不好,家家粮食紧巴,早把姑娘嫁了,家里就少了一张吃饭的嘴。

       秀珍打小就孱弱多病,长成大姑娘了,身板儿看上去却依然单薄,脸蛋儿倒是耐看,一双大大的眼睛就像汪着两潭水,只是胸脯儿还是平平的,脑后一根长辫子发梢也是黄黄的,不那么光亮。对于她的亲事,爹娘早就动了心思。

       爹娘只生养了她兄妹两个。哥哥秀明不太灵透,有些傻乎,十七八岁了还天天流鼻涕。在桑园子,除了秀明,还有王家的罗锅等几个孩子也都不灵透,可他们的爹娘都是姨娘亲姑舅亲的。这亲上加亲打古年间就有,再说这乡下娶个媳妇不容易,沾亲带故的,知根知底,也不用花那么多钱,可谁知生下的孩子有的还真是出了毛病。难怪村里的中医先生公德贵说近亲结婚会遗传。爹娘就纳闷了,人家近亲成亲生傻子,可俺们并不是近亲,怎么也会生出来个傻儿子呢,不知哪辈子造了孽。孩子长大了,犯愁的事儿就来了。爹娘想来思去,只有拿秀珍给秀明换一个媳妇。不光在桑园子,看看周边四邻八乡,这换亲也是常有的事。要给儿子成上一门亲,啥法子也得想啊。可谁家好端端的姑娘会嫁给一个楞子,除非你也拿个姑娘嫁给她家的傻子楞子瘸子。唉,只是苦了闺女。可话说回来,不苦也得苦啊。懂事的闺女就得去苦自己啊。秀珍打小懂事,啥事也知道让着哥,顺着哥。秀明爱凑热闹,西山文家戏班子排戏,只要锣鼓家什一响,他非缠着要去,秀珍便陪着他去。去的次数多了,秀珍竟然也能哼出几句戏文来呢。不过,秀珍轻意不哼,倒是天天长吁短叹的,没人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发呆。姑娘有了心事。娘不是看不出来,但无论如何,娘是无法改变主意的。

      桑园子庄东西两边都是山,太阳升起得晚,落下也早。刚才在西山坡上太阳还老高老高的,下得山来,整个庄子便笼罩在桑园子般的炊烟和薄雾中来。

       秀珍回到家,准备将刚从山上剜来的野菜摘洗干净,用它们做成菜糊糊。这就是全家的晚饭了。家里存粮不多,秀珍已经知道如何持家。

     “上山挖野菜的人比山上的野菜都多了。”秀珍对娘说。

       娘叹口气:“回来再做吧,先跟娘去串个门。”

       秀珍有些纳闷:“去哪儿?”

       娘说:“去你于大娘家,给娘做个伴儿。”

       秀珍怔了怔,觉得有些恐惶,她咬咬嘴唇,无奈地跟在娘的后面出了门。

       在桑园子庄,于大脚是个受人敬重的人。她是庄里惟一的接生婆,庄里几代人少说也有上百口都是她看着降生的,谁在产道赖着不愿意出来,谁一出来就想蹦高,谁刚一露头就大喊大叫,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大大小小的这些人都不敢惹她,谁要是招惹了她,她准会把你出生时的样子说给大家听。于大脚是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人,她不仅给人接生,等娃娃大了,又给人说媒。她说,哪个男娃和哪个女娃有缘份,从出生那会儿,她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只要她保媒,没有成不了的。当然,这并不仅仅局限在桑园子,方圆十几里的村子她说合成的亲事还真不少。于大脚乐此不彼,一是牵月老的红线成人之美,所谓行善积德,二是自己也有利可图。事成之后自然要谢媒,烟酒糖茶是断然少不了的,成亲的当天还要做一回贵宾被隆重请到宴席之上,受尽男方女方的千恩万谢。婚后日子过得好的,逢年过节还会提了礼品再来致谢; 至于那些日子过不好,吵吵闹闹要离婚的,也没少让她生些闲气。新人进了房,媒人靠南墙,难道俺还管你一辈子不成?相比与说媒,于大脚接生娃娃那更是老妈妈奶孩子撂下的活了,虽说遇到难产也死过人,但庄里的人还是信服她的技术。生孩子哪有不死人的?再说乡下人生孩子哪有去医院生的,瓜熟蒂落,于大脚接孩子多了,遇到的事也多,自然经验也就多,熟能生巧,她真的练就了一手好功夫。马家的秀明和秀珍也都是由于大脚接生的。秀明当时就是难产,手脚先出来,就卡在那里,差点没把马家爹给急煞。当时于大脚沉稳应对,她让产妇深深吸气,自己用热水洗净了手,把那娃儿的小手小脚轻轻推回了产道。推那小脚的时候,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哟嗬,这小子脚倒不小,将来肯定要长个大个儿。折腾了许久,秀明终于哇地一声落了草。于大脚用镰刀剪断了他的脐带。于大脚喜欢用镰刀剪脐带儿,她说这叫讨个彩头,连生贵子。

       秀明出生后认了于大脚干娘。

       娘把秀珍带到于大脚跟前,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捱着炕沿低了头坐了下来。

      于大脚50多岁了,她的眼睛有些花,耳朵也有点儿背,只是她对于秀珍娘的到来,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秀明是有些呆傻的,若不是因出生时倒生,也不会有他这份因短暂缺氧而造成的呆傻,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命,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于大脚常常这样宽慰和解脱自己。

       马秀明对干娘出奇地好,他常常背着爹娘来看干娘。干娘从25岁时就开始守寡,一辈子没有生养,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年纪越来越大,眼看着空荡荡的家里翻来覆去就只有她和她自己的影子相互陪伴着时,心里未免凄惶。好在,秀明常常来家,来了也不多说话,只是陪着她静静地坐着,看院落里的鸡崽鸭崽叽叽咯咯,看架上爬了嫩绿的黄瓜,看东墙下那只慵懒的虎头和大门外背阴里无聊的大花。看着看着,于大脚心里更是长吁短叹起来。每每此时,她便抬起手来去抚秀明的头。唉,就连这个傻傻的呆儿子,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啊。

     “唉。”于大脚轻轻叹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秀珍。这哪象一个17岁的姑娘,分明是个十三四岁孩子的模样,她的眼睛在削瘦的脸上显得更大,脖子也更显纤细。此时,她两手无措地交扯在一起,有些不安地打量着并不说话交流的娘和干娘。于大脚是秀明的干娘,秀珍也随着哥哥喊干娘儿。干娘的一声叹息,把秀珍惊了一跳,她慌慌地抬眼去看了看干娘和娘,她看见两个娘亲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下。那两束目光在黑暗中的交集,着实让秀珍感到了害怕。

     “她婶子。”干娘清清了嗓子,终于犹豫地说,“她婶子,我知道你家的心思,这事儿先不说使得不使得,只是怕苦了闺女……”

     “老嫂子。”娘的眼睛有些发花,她看不清秀珍的脸,也看不清于大脚的脸,她重又低下了头,她的手紧紧地扒住炕沿,好像要在那炕沿里非要扒出一个理由或者答案不可。

      看娘这样了,于大脚就晓得,对于拿秀珍换亲这事在马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能更改。于大脚便对秀珍娘说:“这事俺放在心上了,你也……多开导开导孩子……”

       黑暗中,于大脚怜惜地看了一眼秀珍。

       秀珍没有作声,使劲咬着嘴唇。

       送走秀珍娘儿俩,天已经黑透了,于大脚没有点灯,她坐在黑暗里久久不能自抑。今天秀珍娘的造访一下子扯开了她的旧伤,那个死鬼在着的时候,她不敢让他在自己身子上播种,怕同样生下个痴呆来,这样辛苦避了三年,等她想开了,想生个娃儿时,不承想那死鬼竟然没了,让她25岁的梦永远地停滞了。这以后她就守了寡,她再怎么可能去挺起自己的肚子。

      于大脚坐了好久,却是已经没有眼泪了。这些年,明里暗里,人前人后,她已经把眼泪儿都流干了。到了现在这把年纪,她已经不再羡慕什么男欢女爱了,她看透了这漫漫的人生路,也悟开了这凄凄的命运,她只是还是为秀珍有些可惜。可惜自己不仅帮不了秀珍,还要经自己之手,将她打发给外村一个不甚精明的男人,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秀明。秀明这孩子从一出生时就傻,却格外惹她心疼。她接生过的娃娃多,认她干娘的也不少,可是她却是独独对秀明有着亲近,外人只道她是菩萨心肠,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清楚,当初她是怎么样给秀明接生的。当时她凭借她的沉稳和经验什么也没有让主家看出来,只是她心里明白,她错了,她千真万确地错了,她不该让那个叫秀明的男孩有了将近一分钟的缺氧,就是这短短的一分钟啊,就那么残酷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现在看来不仅仅是改变了一个秀明的命运,而且连带着就要改变秀珍的命运了啊。于大脚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痉挛,那腹中所有的器官都仇敌一样地撕扯在了一起,好痛。于大脚抱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地蹲下身子,她缩到墙角里的黑暗里,她把自己的身体竭力抱紧了去,竭力缩小了去,竭力想就此遁到地缝里去。

       她真的不想,让秀珍去走一条同她当年一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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