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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仓皇出逃的木船

  这是一部奇特的回忆录。我正在写这一段有趣的故事的时候,我发现:一只圆扁扁的灰色的小虫子爬到了我的笔下,在白纸上从容不迫地前进前进。多么奇怪的,又多么奇妙哟。我不杀生。我不喜欢杀生。我将白纸平端着,将窗户打开,将小虫子轻轻地磕出去,关上窗户,继续写我的故事。小虫子掸到地下去,心里一定会感谢我。故事说到哪儿了?哦,我与姚瓦合二为一了,但我仍然在逃跑之中,我坐在仓皇出逃的木船之上。我连忙打电话姚瓦,希望与她通上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她的大伯,也就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姚巴子,他在手机中以十万万分焦急的口吻,哇哇乱叫:张祖火!你算什么男人?你不负责任!一丁点都不负责任!你一个人偷偷跑了,姚瓦昨晚整整哭了一夜,眼睛都哭成了红桃子一样,肿得老高老高。你一个人偷跑,你把她扔下不管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心我剐了你的皮!你害死了她的姐姐,现如今你又想害死她,是吗?有种的,你赶快跟老子回来,好汉做事好汉当,你飞到天涯每角去,事情也还得有个了局。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不顶用的不争气的缩头乌龟……
  姚巴子在手机那头咒骂我,而我的心尖尖在颤抖。我心疼我千娇百媚的姚瓦。是的,我不能一个就这么溜走。活生生丢下她一个人不顾不管!我跑到驾驶舱吩咐船夫掉头。船夫说:天快亮了,马口也快到了,掉头干什么?我说照样给船钱,加倍的给船钱,请你掉头回神灵口。船夫无奈,只得在襄河江心绕一个大弯,机帆木船又逆水而上,向神灵口向我心爱的姚瓦身边驶去。怪我,怪我思考不周密!要是姚瓦受到伤害,要是她真的想不开……不不不不,不会的。昨天我出逃时给她发过短信,她也及时给我回复了。她的口气很平静,简直可以说是平静如水呀,我坐在船头,河岸向后移去,船头划过黑色的波浪,激溅着,发出不停的澎湃声。一轮新月挂在天际,照亮了两岸的树林和大堤……
  大家都知道,我与我的小姨好上了,姚瓦是我前妻姚娟的妹妹。乡下人都很好奇,用不着添油加醋,只要提起我是腰缠万贯的大窑匠,是神灵口镇的首富,只要说姚瓦是高学历的大美人,人们就众口一辞说,是姚瓦用一双丰乳征服了这男人,是她贪图我张祖火的财富。当然也有人认为是我张祖火的潜意识里早就有着花心的欲望,他们不认为我与姚瓦之间有什么真感情,不承认人世间真的有什么纯洁的爱,轰轰烈烈的情……我总记得没出来时的那些甜蜜的时光。
  姚瓦住在牌坊店,我有姚瓦住宅的钥匙。这天晚上,我比她回得早。她一进卧室,就看见我盘着双腿坐在床上。这是夏天,我打着赤膊,底下是宽大的短裤头,我浑身是古铜色发达的肌肉。这时的我胳膊,双手交替,有节奏有韵律地搓着胸膛,肩膀,胳膊,肚子,从身体的不同部位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泥。
  姚瓦见了我这么一幅尊容,抿着嘴笑了。她并没有大惊怪地叫恶心。她是质朴的,她是宽厚的。她只是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她个子高大、白皙。中分的直发如同清水面,从两侧合抱住她的鹅蛋脸,表情酷似红尘滚滚中的三毛。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紫黄色的旗袍,开衩开得很高。对于美貌的女人来说,衣服只不过是个框架,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她本人。她一走进卧室,就象流水一样轻盈地走动。她撂一撂秀发,在落地镜子前照照自己全身。她是很讲究情调的。我连忙进浴室淋浴干净,从从容容地走出来,她这时才向我走近,走近,她蛇样的身躯紧贴着我,一股热流通过我的全身,她的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用火热的樱唇吻我,以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叫道:姐夫……我乐不可支,正准备回吻她,她忽然轻轻推开我,从她的床上抹起一捧鼠屎一样的汗泥,在我的眼前展示,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圆睁一对黑眼睛,眼睛里饱含着摄人的魅力,在浓而长的睫毛下活泼灵动。她快步趋向洗手间将汗泥丢到抽水马桶,她洗过手,走出来,目光在我的脸上打了个回旋,然后,揶揄地撇着嘴说:“农民!”我托着她娇软无力的身躯,把她抛在席梦思上,俯下身子托着她的脸腮问:你不是农民?她格格地笑着,声音如同银铃。她斜着眼睛注视我,酥胸微露,一对乳房如同宝物高高耸耸。她小而红的樱辱诱惑着我,我们两人就这样黏在一起,极尽肌肤之欢。如果不是伦理、道德、事务的束缚,这种肉体接触简直会粘拢去。古人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总之一句话,我深陷于姚瓦的绵绵情意之中而不能自拔……
  清晨,我早起散步。我来到襄河边。我漫步堤岸。
  青草发出的气味很浓。
  露珠在颤抖。
  谁说夜里有人哭过?瞎说。
  到处都是青草。到处都是露珠。
  这一切,我都很熟悉。我打着背手,回到界碑岭,回到牌坊店。这是农村。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
  牛栏里的牛嚼着干草,不声不响;小狗神气活现地溜达着,偶尔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人看。
  鸡窝里的鸡们出来了,有的鸡迫不及待地啄食,有的鸡却以慢动作伸出爪子走路,转动着鸡脑袋。它在观察。它在观察。鸡脑袋转头时,不是猛一掉头,而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鸡下了蛋,就会高声大唱“郭郭答!郭郭答!”这是田园风光。这是田园风光。
  与姚瓦好上以后,她总要我讲一讲自己的奋斗史,她对于发家致富陈谷子烂芝麻的故事不爱听,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与姚瓦到襄河边去散步,观赏襄河景色。
  雀鸟在河边的大柳树上筑巢。日落时分,飞鸟归林。它们好像在讨论一天的收获,又好像在布置明天的工作。鸟有鸟语、花有花香。襄河静静地流淌。天渐渐黑下来,蓝天上羞答答地出现一批一批的星星。
  有一只夜鸟,舒展着柔软的翅膀,在我们的头顶方圆几十米的范围内,悠闲地打着转转。它一直低空飞行。它在干嘛?它在干嘛?
  这时,黑夜渐渐降临了。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在颤抖。
  我说:姚瓦,农民的生活不容易,多不容易。
  我的奋斗离不开张祖薪。
  张祖薪是我的拖鼻涕朋友,是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我的叔伯兄弟。
  从小我们一起弹球,踢键子、飞镖、抛石,掏鸦雀窝里的蛋,或者光屁股到襄河里去游戏,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最爱襄河水。
  我张祖火发家,得亏他张祖薪给我介绍了银行的巩秋哥,巩秋哥把他的女儿嫁给了我,是巩莉莉家帮我发财。
  现在张祖薪是族长。他总是一幅盛气凌人的样子,他有一句口头禅:这是必须的!这是必须的!仿佛只有翻来覆去地重复这句口头禅,他的话才有权威。所以,在背后,总有人嘀嘀咕咕讽刺他:必须必须,逼上头长须!
  张祖薪的脾气很大,他不准乡政府的人参加商人的饭局。有一次一个开发商请文化站的干部吃饭时,被他看见了,他掀翻了桌子,酒菜泼了一地。他就是这样狠。我与张祖薪在窑场长大。
  我们两人从小在坛坛罐罐中间穿来穿去,追追打打。
  张祖薪比我大一点。他今年四十四,属羊的。我们是庄稼人,打从小时候起,他是吃商品粮长大的。他似乎从小就高人一等。然而,现在还提这些干什么。恍若隔世!恍若隔世!现在城里人和乡下人都可以敝开肚皮吃。当然,田还是要种的,窑还是要烧的。乡村依然是乡村,神灵口镇依然是神灵口镇,乡村的田里种的是稻谷和棉花。乡村的房子盖多了,盖高了,盖大了,打谷场还在,牲口院还在,牛车都没有了。拖拉机、汽车、联合收割机由农机站提供服务。我们的土地是肥沃的、深厚的。在这块已被开垦的处女地上,我们劳作,我们辛苦,我们卖力,我们在这块土地上休养生息。我古老而新鲜的祖国大地呀!
  我最初的记忆是白果树老屋隔壁的那个黑屋子。我从小在那里蹒跚学步。然后呢我就慢慢长大,芝麻开花节节高。现如今我已长到四十一岁了,我是中国特色的芝麻。是个大男将。小时候,为了让我有出息,我的父亲将我过继给我的伯父张高清当儿子,我伯父是神灵口镇的干部。于是,我与张祖薪共有一个爸爸。我记得我最大的麻烦是户口问题。叶街长天天到我家来讨论这个问题。我家的大人急得直搓手,但是户口问题总是得不到解决,只听说是农村的,转户口只剩下一张卡片,乡里也不承认,街道里也不承认,一个人成了黑户口,这可是个大问题。叶街长说,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唐宋元明清,不能没有户口,没有户口黑人黑户,那是犯法的事情,做不得。我们国家是个文明国家,我们老百姓就是喝不上稀饭,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可是户口没有留底子,只有卡片,乡不乡,城不城的,供应成了问题,没供应本,没粮票,是断绝了人的生路呀,没办法。后来,我又过继回来,从神灵口回到大张村。总之,我居然活过来了,现如今我们张家如同一棵巍巍参天大树,在神灵口一带声名显赫,连中央电视台和省市各级媒体都对其作了长篇报道。回想当年,不胜感慨系之!只可惜我爸爸死得早,没有享到福。
  小时候我家很穷,我的裤子上,两条裤腿打的补丁,象贴的对联一样。我在县里读中学住读时,每周是一罐子腌菜。我喜欢打蓝球,喜欢看《三国演义》。我和我的叔柏哥哥张祖薪都在县一中读书。我和他感情最好。有一次,周末,在食堂里吃饭,我们几个同学喝了些白酒之后,搞起了恶作剧,我和几个同学用绳子把祖薪捆起来,装进水缸里,上面盖上盖子。他后来委屈地哭了。他放出来时,他掏出心窝子说话:祖火弟弟,你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会一辈子后悔的。我听见他这样说,就象听到霹雳一声雷。但是,为时已晚。这时我已经读高二了,成绩一塌糊涂。怎么赶也赶不上去,终于名落孙山。祖薪倒是有出息,考上省重点大学不说,毕业后分回来,没过两年就当上乡长。
  张祖薪担任乡长之后,有许多传奇故事。当时,龙旺电厂兴建,因为神灵口村民抢着种树,电厂占地不愿补偿,村民们便盗窃电厂的物资,电厂与村民关系紧张。于是张祖薪请教县里的干部,县干部为他献计献策。后来,他召集了神灵口各村村民,开万人大会。他在会上宣布:凡是偷过电厂物资的村民,如果老实上交,便没事,如果不交,就是跟张祖薪过不去。张祖薪发话之后,震动了神灵口。人们纷纷交出了所盗物资,包括电缆线、水泥、砖瓦、钢筋……整整装了十五卡车,由张祖薪亲自送到电厂。电厂领导感激之余,问张祖薪需要什么,张祖薪说要煤炭。回来后,张祖薪又将厂里给的煤炭分给村民们。就这样,电厂与当地村民关系不再紧张。电厂为了感谢张祖薪,特意送给他一辆东风雪铁龙轿车。
  据神灵口镇志记载:张祖薪在神灵口曾制定《乡规民约》,其中写道:抓住偷鱼的,脖子上挂着偷来的鱼,由湖管会派人押着游乡,让偷鱼贼没脸见人。经过铁腕整治,神灵口再没人偷鱼,据说死鱼掉在地下也没人敢捡。据《汉川报》报道:有农民的猪偷吃了邻居坛子里的米,张祖薪立即召开干部现场会,让猪主人当场把猪杀掉,提着猪尾巴挨村宣传爱护粮食。张祖薪平生最讨厌两件事,一是赌博,二是不孝。为了治赌,他有一次将抓来的四个赌徒用绳子从袖口串起来,让其中的一个人拿着铜锣敲,到各个村子里去转,敲一下,喊一句:我们赌博,不要脸。
  在担任乡长期间,张祖薪曾以不孝顺为理由反对将一个村长提干、理由是连他自己的父亲都不孝顺的人,怎么可能为老百姓办好事?
  张祖薪喜欢搞政绩工程。他在神灵口建了一个公园,名曰神灵口公园。他硬是平地上堆起一座山,高52米,名曰脉旺山。为堆脉旺山,张祖薪要全乡男女劳力轮流上阵,要人们采取蚂蚁搬家的办法,挖了一个人工湖,挖的土堆成了山。后期堆高后,许多人不愿再干,张祖薪出了个点子,在山顶上放着烟、酒、茶、糖,背一袋土上去,女人可以拿五颗糖,男人可以拿三根烟。公园建好后,引进了各种动物,成为远近闻名的农民公园。张祖薪也因此声名鹊起。公园竖起纪念丰碑,碑文中叙述了乡长张祖薪率领村民们战天斗地的动人事迹。经有关部门批准,神灵口还恢复了阳台寺,寺中石碑上详细记载了巫山神女的故事,成为襄河流域的一大旅游景点。张祖薪曾多次向人们讲起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驾车回家,前面有个小青年骑车不扶把手。张祖薪呜了几声喇叭之后,小青年仍然不让开,张祖薪就叫司机追上他,逼他下车。对方回答说是沔阳县副县长的侄儿子。张祖薪听说之后,叫司机把小青年的自行车把手卸掉,仍入坑中。小青年问他为什么这样搞?张祖薪说:你不是不扶车把手吗?我就帮你卸掉!
  他一直管着我们神灵口,他管的这块地盘,共有两三万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农村改革的大背景,是民工潮,是千千万万的男男女女离开土地,离开乡村,进城去打工赚钱。每年过完了年,正月十五前后,到处是妻离子散的情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打工!打工!打工!赚钱!赚钱!赚钱!人们如同潮水一样涌进城市去,大城市,小城市、深圳、北京、浙江、西部开发……哪里有钱往哪里奔。我们农民有的是力气。有的人承包一个垃圾堆,收破烂。我们的信息很灵通。我们都有手机了。我们也能跳迪斯科。别看我们是乡里人、底层人 ,我们神灵口的小姑娘童小丫都上了中央电视台,上了星光大道,光是我们姚家台子的打工妹,每年从深圳寄回来的钱,就相当于整个神灵口全年的财政收入的总和。难怪这当年是家家户户“送郎当红军”的革命老区,今天是家家户户“送女闯深圳”了……
  有一阵子,大张村和姚家台子全都变成了61991007部队,这是怎么说?61是儿童,99是老人,100是一根扁担两个箩筐,7是一把锄头。为振兴祖国陶瓷事业,为了把我们神灵口镇的传统的陶瓷工艺发扬光大,我与乡祖薪日夜谋划,彻夜难眠。要想个办法!要想个办法!要让从张里流出去的窑匠们都回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与张祖薪一起去了一字街,去找巩莉莉的老爸巩秋哥讨计策。后来,巩秋哥不仅同意贷款给我们窑厂,而且同意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老实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巩莉莉,对不起她老爸,对不起张祖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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