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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不知不觉,周福一连跟阿来跑了三个年头的车了。其间,他除了春天种麦子、夏天收麦子,几乎天天都在出车,不断地在路上奔波。时间久了,周福的脸晒黑了,身体也胖了,他还喜欢留着和阿来一样的胡子,这样一来使人猜不出他具体的年龄。周福自己心里明白,过了这个冬天他也是三十二岁的人了。 他想这是岁月的流失,是年轮,是自然规律,谁也没有办法阻挡了的。
按照当年周福的想法,应该是买一辆车的时候了,但他和雪妹盘算了半天,现在买车,钱还是远远不够。 这几年周福开车挣了些钱,他还为雪妹在家门口开了个小商店,也能挣些零用钱,但家里添置了电视机,修了院墙和盖了一间门头,一对双胞胎要吃要喝要穿,开销也很大,再加上前不久冬生的一场病又花去了几千元的钱。周福为了孩子,不得不叫雪妹暂时把小商店关了,照顾一双儿女。
雪妹已经习惯了周福出车不在家的日子,她有冬生和冬妮娅的陪伴,日子过得既开心又充实。
白天,她还是天不亮起床,先去厨房点上火,烧开奶子,煮了鸡蛋,或馍馍或列巴或包子等换着花样端上桌。冬生和冬妮娅起床,就给他们穿衣服,洗脸和吃饭。如果周福在家就先让周福吃了饭再出车。这时候太阳照在屋子里,她就领着冬生和冬妮娅到院子里干活,拾掇菜。菜长成了,她依旧推到集市上去卖菜。不过她的拉拉车上多了冬生和冬妮娅。
冬生和冬妮娅这一对孪生兄妹,长相相似,头发颜色各异,性格也不相同。冬生爱静,不喜欢说话;冬妮娅却爱说爱唱非常活泼。他们俩只要被雪妹带到集市上,就会引来许多人围着观看。人们都非常羡慕雪妹能生出这么一对双胞胎。每当听到有人夸她的两个孩子,雪妹的幸福感觉就会从心里往外溢。脸色就格外的美丽动人。
日子原本是可以这样过下去的,没有太多的惊喜,也没有太多的忧愁,像平静的小溪潺潺流淌。雪妹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无声息地慢慢地降临在她和一双儿女身上。
这是1986年12月的一天,天气异常寒冷,屋子里的窗户玻璃上都冻上了美丽的冰花。屋外的房檐上也都吊挂着一条条小擀面杖一样粗细的冰柱,晶莹剔透。家里的水缸里也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妹早早起床生炉子,做了一锅红菜汤,煮了两个蛋和热了包子,就叫周福起来吃饭。
周福喜欢喝热腾腾的红菜汤。那天早上,他一喝就是两碗,直喝得满头是汗才算过瘾。之后,他又吃了鸡蛋和四个包子。吃毕,他和往常一样先去亲亲两个熟睡的孩子,然后就故意用他的胡子扎一下雪妹的脸,雪妹“哎呀”一声说:“讨厌。”周福咧着嘴嘿嘿,嘿嘿的直笑,说:“好好在家看孩子,我走了。”说完他又折回头一下抱住雪妹调笑说:“明天晚上把好吃给我做上,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周福说这话时候眼睛亮亮的,他的手又迅速在雪妹的乳房上摸了一下,嘿嘿直笑。
雪妹习惯地把周福送到大门口,说一声路上小心,就看着丈夫发动了车,消失在她的视线以外了。一切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了,雪妹哪里知道这个寒冷的早晨,竟是他们夫妻最后的一别啊。
周福这趟车是到铁厂沟拉煤。铁厂沟在托里县境内,距塔城有130余公里,往返260多公里,时间得两天。托里县铁厂沟镇,矿产资源丰富,有花岗岩、黄金和煤等。而铁厂沟的煤又以火焰煤为主,有燃烧起火速度快,火焰高,耐燃性久,灰粉小,低煤烟等特点,深受群众欢迎。因此,每逢夏、秋、冬三季前来铁厂沟拉煤的车络绎不绝,排成了长龙。
这一天,天快黑时,周福到了铁厂沟,他先到煤矿派上队后,就到食堂吃了一盘拉条子,又喝了半瓶子酒,就早早上床睡了。他想着明天起来看着煤装上车,就可以开车回家了。那一夜周福睡得很沉,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天快亮时,周福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和弟弟。在梦里他的母亲笑着对他说:“别佳啊,我的孩子,妈妈想你啊!”周福望着母亲哭着说:“妈妈,你好恨心,把我扔下不管了。”说着他就往母亲怀里钻,这时,母亲不见了,周福举着双手大喊:“妈妈!妈妈!”他就这样把自己给喊醒了。周福醒了后,发现自己眼睛里还流着泪水。他真是有些想念母亲了。他想,母亲如果活着,应该有65岁吧。
天气真是寒冷,好像出口气都能结冰。天空下着青雪,飘落到地上,经阳光一照,银子一样闪闪发亮。铁厂沟唯一的一条街道上的砖瓦房屋参差不齐,檐角高高低低的,乍一看去像童话里的怪角兽。几棵柳树和杨树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人们都穿着笨重的棉衣,缩着脖子在路上急急的走。一家商店的门口的木桩上拴着一匹马。那马在冬天的雪地里显得清秀而又文静,缨络散披低埋着头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它好像充满着幻想。马背上精致的马鞭垂吊着一节特制的皮鞭,花色十分绚丽。马尾垂若流星,长飘及地,它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显得那样光亮无比,给冬季荒芜的铁厂沟增添了温馨的色彩。周福进了常去的食堂喝了一碗骨头汤,吃了一个馕。之后,他穿上棉大衣到煤矿等着装车。快到中午时候,太阳又照在了一溜排着队的装满煤的车上,使那煤闪亮得如一块块黑色宝石。周福的车也装上了煤,他和其他熟悉的师傅打了招呼,就独自开车往塔城行驶。
车子在路上行驶着,窗外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公路两旁的远处有长龙一样的白雪皑皑的雪山默默的屹立在天边,一片死寂。周福已经习惯了老风口这样的景色。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早晨他做的那个梦,如果以后有机会或者有可能的话,他应该带着雪妹和冬生、冬妮娅去苏联莫斯科见见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让冬生、冬妮娅见奶奶,见叔叔和姑姑,让母亲见见她的儿媳妇和孙子孙女,这世上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还高兴的事呢。他这想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他心里想,这一天会到来的。
不知不觉,他的车已经行驶到托里路段了,要过老风口了。
老风口位于塔城地区托里县,是省道221线通往塔城的必经之地。来自西伯利亚高原的寒冷空气,每年都要横越乌拉尔山山脉,汇聚在老风口,形成像骆驼脖子一样的风口。它最大风力可达十二级,造成老风口喜怒无常,瞬息万变。不刮风时,阳光普照,风和日丽,她温柔得像一个姑娘。夏季,风起时,飞沙走石,黄土弥漫,昏天黑地,能把一辆卡车掀翻;冬季,暴风雪来临时,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万物生灵!据说,几百年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率领无以匹敌的蒙古大军曾经途径过这里,他们遇上了一生最可怕的敌人——强度十二级的暴风雪!两千彪悍的蒙古铁骑在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没有跟车之前,周福就听说老风口的险恶,年年都有冻死人的消息传进他的朵。但今天老风口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大地漫无目的绵延,路面平平的,几乎没有积雪,一切显得那么平静和祥和。在穿过长长的一段山路之后, 周福加快速度,他准备在天黑前赶到额敏,再赶回塔城的家。他想雪妹,更想冬生和冬妮娅,那是流淌着他的血脉和生命的延续。他太爱他们了。突然,他的车刚刚行驶到老风口路上不远,起风了。陡地,窗外的风在耳边呜呜地咆哮着,像野兽一样怒吼狂啸!一时间,白雪茫茫,能见度几乎为零。周福看不见路面路基,只看见风将厚厚的雪卷起,抛向空中,形成一面雪墙又轰然倒塌。然后风再将雪重新卷起,抛向空中,又形成一面雪墙又轰然倒塌。如此这般反反复复,把整个世界搅拌的撼天动地,天昏地暗,犹如世界末日来临一般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胆颤心惊!
周福知道这是他真真意义上遇到了老风口的风,他仿佛感到死神正在向他招手,令他十分恐惧。但他知道他此时不能胆怯,不能害怕,他要活着,他一定要活着出去。他反复给自己鼓劲,慢慢地来平静他恐慌的情绪。他试着开门下车,但瞬间,风裹着雪嚎叫着向他扑来,刮得他满脸是雪。他来不及拍打脸上的雪,也来不及细想,两眼紧紧盯着前方。实际上他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眼前一片白色,实际上是漆黑一片。风依然呼呼的刮着,这时,车外面的能见度几乎为零。他脸色发青,屏住呼吸,一脚踩着油门,小心翼翼的凭着感觉试着往前行驶。“砰”的一声,他的车和前面的一辆车相碰了。他又有些慌,心也往下沉。心想,坏事了。他试着把车往后倒了一下,车运转正常,他松了一口气。看来继续往前走是不行的了。只有想办法掉头回到托里才是上策。于是,他紧紧抓住方向盘,两眼死死盯着前方,耳朵像狼耳一样竖起,全身贯注地猛然把方向盘往右打,准备掉头。但他看不见路基在什么地方,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的车被他开到了路基下面,瞬间,狂风卷起的大雪将他和他的车淹埋。
外面肆虐的风雪继续横扫万物生灵。许久许久,周福发现他还活着。他坐在驾驶室里慢慢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用手梳了梳自己卷曲的头发。他有一种感觉,死神真的向他慢慢逼近了。这时候,他的心里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他打开了车里的灯,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开始写信。他歪歪扭扭地在信中写到,“亲爱的雪妹你好,亲爱的孩子你们好,我可能要走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他的信还没有写完,车灯灭了。他脚踩油门,试着发动了几次,但都无济于事,凭经验他知道这是发动机断电不能动了。他的眼前真是一片漆黑,他像是掉进一个黑洞里一样,没有了重量感。
黑暗中周福摸索着找到一支烟点着,猛吸了一口,似乎有了些热气。他又把大衣用力往自己的身上裹了裹,静静地等待着。他想,也许风会停了呢,也许会有人来救他,也许……这种想法如此强烈的在他脑子反复闪显,他在黑暗中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好象还有希望。随着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周福感到刚刚还是温暖和起伏的心房,一下变得死一般平静。寒冷,慢慢的,慢慢的如潮水般向他袭来。他感到冷,冷得直哆嗦,浑身颤抖,牙齿和牙齿之间直打嗑碰。后来,他似乎适应了寒冷,停止了哆嗦和颤抖;再后来,黑暗和寒冷结伴将他全方位的紧紧拥抱,拥抱,从没有过的冷渗透到他的血液里。很快,失去力量的知觉将他带进了永远的睡眠之中,他死了。
那天老风口的风刮了三天三夜才停了下来。冻死牛羊上千头只,死亡20余人,损坏车辆150余辆。等到道班的人发现周福的时候,他面带微笑的两眼望着前方。那年周福刚满3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