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启文

江汉平原，江汉平原上的潜江，只要你到过一次，就会深深地爱上她。
前几年的一个初秋，我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一次文学采风活动，先在重庆走走看看，然后从朝天门码头乘玛丽亚公主号邮轮，沿着当年李白出川的路径停停走走，顺长江而下，再从宜昌乘车往武汉。
车过潜江时我对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说，这一路就是江汉平原,自古说湖广熟天下足，主要就指这一带。当时陈忠实望着窗外，只是沉吟不语，略有所思。不料晚上他却语出惊人。
那天晚上省委领导在东湖宾馆举行宴会欢迎作家们，作为作家采风团团长的陈忠实有一个简短的答谢辞，其中一句话我始终没有忘记。他说：作为陕西人，我一直以陕西拥有八百里秦川而骄傲，今天我才知道，天赐湖北一个江汉平原！
又过两年，春天，我同叶辛先生和几位作家再次走进江汉平原，走进潜江。想不到走遍大江南北的叶辛竟惊呼起来：想不到江汉平原这么大！这么美！
正阳春三月，地处江汉平原腹地的潜江到处充满了阳光。阳光下的田野，小麦青青葱葱，油菜花金黄灿灿，无边无际地延伸铺张着斑斓而迷人的色彩。蜜蜂和蝴蝶在其间飞舞吟唱，阳雀在晴空中鸣叫飞翔。阳光下的湖泊与河流，像一片片云彩或流动在眼前或浮游在天际。阳光下的水杉，一排排一片片，多姿而挺拔，那是平原站立着的姿态。朋友们赞叹，阳光下的潜江，太美了！
这就是中国戏剧大师曹禺的故乡。古云梦泽里的江汉平原，江汉平原上的潜江。这是天赐的江汉平原上的潜江，是明媚阳光下的潜江。难怪平生并没有到过潜江的曹禺，对潜江却具有深深的故乡情结。
人人都有故乡，曹禺当然也有故乡。他出生在天津，如果他说他是天津人，人们一定不以为他趋鹜大都市，因为他从未到过潜江。但他历来说他是潜江人。而几十年前说我是潜江人，与说我是乡下人意思是一样的。但他从来都这样说。我理解，一半来自中国人的传统认识——故乡是祖居之地，乃父母之邦。一半来自他对故乡潜江的生与俱来的深深的迷恋。这一点，在他晚年所写的《我是潜江人》这篇文章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他说这其中像是有血与肉的联系。这是被誉为中国莎士比亚的曹禺的故乡情结。
有一位医师朋友告诉我，婴儿身子不适或烦躁就会哭闹不止，只要母亲一抱，很快就会安静下来，里面自有科学道理。大师首先也是人，大师也迷恋母亲的怀抱。
前几年我访问波兰，波兰朋友告诉我，音乐大师肖邦一生颠沛流离，最后客死国外，临终时他留有遗言：请把我的心脏带回我亲爱的祖国。后来朋友把他的心脏带回波兰，放置在华沙一个大教堂的柱子上。这是洋大师对故乡母亲的情怀。
在潜江，我们参观了位于马昌湖畔的曹禺公园。有一尊全身铜像，身穿风衣的曹禺，柱着手杖，风尘扑扑，回到潜江。碑座上镌刻着他生前亲笔写的五个字——“我是潜江人”。在有生之年他说他是潜江人，即使逝去了，他也要永远行走在故乡的土地上，而且逢人就说——我是潜江人。在这个公园里还建有一座曹禺纪念馆。珍藏着大师从幼年到老年的珍贵照片和他平生所创作作品的各种版本。有三岁时站在板凳上看戏的曹禺，有在清华大学求学时参加演剧的曹禺，有写作和参加各种活动的曹禺。这是国内唯一一所展示大师生平和杰出贡献的纪念馆。我们看到了这位蜚声中外的戏剧大师的音容笑貌，知道到了曹禺之所以被称为中国莎士比亚的缘由。这个纪念馆是故乡对大师的真情与挚爱。
晚上，我们还观看了在潜江曹禺戏园演出的《原野情仇》，这是根据大师早年所创作的话剧《原野》改编的花鼓戏。台上演员们一颦一蹙，一唱一念，都非常入戏，而且极有地方特色。让人感到，大师的这出戏好似是专门为故乡而作的。这是故乡对大师的解读和理解，也是一种文化默契，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今曹禺已经安睡在他的故乡潜江。那天风和日丽，潜江朋友领我们到位于市郊的一座森林公园里去拜谒曹禺陵园，这是大师最后的归宿，是大师与故乡的泥土融为一体的地方。用汉白玉雕刻的曹禺，神情显得宁静而睿智，是一位慈祥的智者，透出几分满足和怡然。在这里，每当春天来临，他都会听到平原上布谷的鸣叫，那是故乡母亲对儿子的呼唤。我和叶辛先生给大师敬献了花篮，作家们列队向大师三鞠躬。
曹禺出生三天，就失去了母亲。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搂抱。而他所追求的，到了辞世以后，在父母之邦才得以实现。曹禺是不幸的，曹禺也是有幸的，他真正回到了母亲宽阔温暖的怀抱——天赐的江汉平原上的潜江，明媚阳光下的潜江。
大师曹禺同样深知此中蕴藉。当曹禺在《我是潜江人》这篇文章里写到“月是故乡明”这几个字的时候，他一定想到江汉平原上的潜江，想到潜江的田野、湖泊、河流、水杉、蓝天白云和掠过平原的清风以及和煦的阳光。想到如水月光下的潜江，灯火辉煌的街市，蛙鸣连片的村落，也许，还有偶尔传来的狗叫声和鸡鸣声。正如黄永玉说过的：“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曹禺何尝不是这样呢？虽然他一生未曾踏上故乡的土地，但他的心从来就是属于潜江的。
俄国诗人普希金在皇村度过少年时代，他后来在一首诗中深情地写道——
整个世界都是异乡
对我们来说
祖国——只有皇村。
曹禺认为，中国人的爱国思想，也来自对故乡深深的爱。曹禺说我是潜江人，与说我是中国人用了同样的深情。在这里，故乡和祖国具有了同样的含义，两者是完全可以划等号的！
大师在生命的最后一站，选择回到故土，其实是一种美丽而深情的文化乡愁，也是一种精神的回归。皈依故里，皈依大地，皈依祖国母亲。我深信我不仅触摸到并已经解读了大师的故乡情结。
那天在曹禺纪念馆参观之后，潜江朋友要大家题字，我蘸墨写了八个字：中国莎翁，潜江曹禺。聊表对大师一生成就和拳拳乡情的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