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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鞭下的雕刻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36      更新:2015-11-18

 

----记昌都江达县波罗乡冲桑村木刻大师朗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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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岁这年,朗加的童年突然结束了。而窗外,青稞麦田在夏日的微风中恣意摇曳着,像有一百个顽童在麦芒下捉迷藏;山巅上,黑牦牛也在嬉戏角逐,朗加却只能整日盘坐于卡垫,左手捧着木刻板,右手握着刻经刀,再也不能出去玩耍。他一脸委屈,连日来的练习,还令他腰酸背痛,尤其是一双小膝盖盘坐一整天,完全失去了知觉,脖子因低头太久,已变得僵硬又生痛,还有握着刻刀的小掌心,打起的水泡磨破了皮,灌了脓,一直不愈合,只要稍稍用力,就疼得钻心。但父亲并不在意小小儿子全身的终痛,也不给他溃烂已久的掌心上药,只是满不在乎地说,刻经人都会经历,慢慢就会好。说着,他看到朗加冲洗木刻板子时,将水错倒在了反面,立刻大怒,取来马鞭抽打儿子的屁股,朗加哇哇大哭起来,朗加的母亲在门外含泪看着,却不敢进来劝阻。
       小朗加的屁股被父亲的马鞭抽得红肿了,加上全身各处的疼痛,他这晚哭泣着入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母亲把早茶和糌粑端到他的小床前,伺候他吃过早餐,刚一出去,朗加迷迷糊糊又倒下睡着了,直到父亲大吼着进来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又是一顿痛打。
       小朗加一面掉着眼泪,一面赶紧穿衣起床,开始一天的藏文书法学习和木刻练习。他满心沮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学习这门手艺,但父母之命不可违,他暗暗盼望农忙季节快点到来,自己就可以离开家,去田野里奔跑,去割青稞,去砍柴或者放牧……只要不用学习木刻,再重的活路,他都甘愿去做。
       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这天,母亲又给儿子端来他最爱吃的冬小麦做的牛肉饼和奶茶。一面温婉地劝儿子说,学好木刻经文,亲手雕刻甘珠尔的人,是累世得来的福报,而朗加已是家里第四代木刻传承人,要好好珍惜。
       朗加一面吃着妈妈做的香喷喷的牛肉饼,一面乖巧地点头答应着。虽然妈妈的话他不完全懂,但妈妈的爱怜却愈合着他身体的终痛。吃过午餐,朗加要妈妈取下高高挂在柱子上的马鞭,母子俩开心地把马鞭藏起来,朗加才盘坐好,开始练习木刻。
       望着瘦小的儿子,母亲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但看见他一刀一刀灵巧刻出的经文,又含泪笑了。朗加擦去母亲面颊上的眼泪,安慰母亲说,自己刻的经文,终有一天会藏入德格印经院中。
       朗加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每每刻错了字,父亲的马鞭仍会时时抽打他。但半年、一年、五个月,光阴流逝,小朗加渐渐长大了。他握雕刻刀的右手心上长出了茧子,脖子不再酸痛了,盘坐一整日的双膝,也完全适应,伸曲自如。虽个子没长多高,但他起早贪黑地勤奋练习,性格变得格外安静和专一。
       终于,三年后,聪慧的朗加年满十五岁时,已能写得一手漂亮的藏文书法,并能将各种藏文字体刻在木板上了。父亲十分满意地收起了马鞭,他带着小朗加开始了四处游学和实践。
 

2


        第一站是前往四川色达的寺院去雕刻印经版。波罗乡全村一行七人,系着乡亲们敬赠的哈达,骑马出发了。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他们翻山越岭,经过一天的马背颠簸,来到江达时,几匹马都有些瘸了,好在终于有了公路,他们搭上了一辆东风卡车,朗加的父亲坐在驾驶室里,朗加和另外五个学徒,爬上大车顶,一路迎风高歌,两天的车程抵达康定的炉霍时,几个少年的嗓子也唱哑了。少年们和朗加一样,都是波罗乡人,从小各自拜师,苦学木雕多年,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少年们很快尝到了游学的艰辛。从炉霍租来一辆拖拉机继续前行没多久,拖拉机的挂档就坏了。一路人烟稀少,更不可能有修理站,大家只好徒步。骄阳似火,大家就半夜起来赶路,走到第二天中午,在路边垒起三石烧茶吃糌粑和睡觉。到了下午六点半太阳偏西时,再赶路到晚上十点才休息。第二天凌晨四点半又继续赶路。这样差不多走了三天,长年盘坐在室内木刻的少年们,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黑红脱皮,每个人脚上打起了水泡,朗加的个子最小,身体单薄,走成了一匹“瘸马”。这时,远远地,色达寺的僧人赶着牦牛来接他们了。但波罗乡农耕为主,少年们都没骑过牦牛,大家紧抓牦牛背上的鞍子,一路惊叫、嬉笑,格外开心。两天后,漫漫行程终于到了终点,色达寺到了。
        这次的游学是在色达寺雕刻大藏经《甘珠儿》。朗加梦寐已久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和五个少年在父亲及寺院老师的带领下,起早贪黑,全身心投入在每天的雕刻中,经过七个月零二十八天的埋头工作,终于出色地完成了雕刻。而波罗木刻在藏地闻名遐迩,寺院为此给不仅为波罗木刻艺人们每日提美食,还给每人颁发了一个月120元的高薪。少年们面面相觑,吃惊之余,深深感受到了波罗木刻人的一份尊严。这年冬天,当少年们重返波罗乡再深入学习木雕时,变得更加坚韧和沉稳。他们信心十足,信念坚定,似乎已决心承担起波罗乡具有古老传承的木刻事业。
 

3


       第二年夏天,朗加和波罗乡的十三位木刻艺人又启程了。将前往金沙江对岸白玉县的寺院去雕刻印经版。朗加的父亲没有一同前往,这令朗加忐忑不安。第一次离开父亲,单独去刻经,他非常担心自己是否有能力圆满完成木雕经文的重任。但朗加还来不及犹豫,只见金沙江激流滚滚,大家乘上牛皮船,在咆哮的江水中随着漩涡打转,又被暗礁撞得飞腾起来,大家紧抓船沿,吓得说不出话来。等到终于上岸,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朗加的双腿还在发抖,而关于生命无常、人生难得的经文,这时仿佛雕入了他血脉,他默默地跟着大家走向寺院,在之后的八个月里,他全神贯注,发愿要把佛祖的每一句真言,通过自己庄严的木雕字体,留存永远。
        十七岁那年,是朗加永生难忘的。他和村里七个木刻师前往四川石渠县的寺院刻印经板,寺院的主持是一位宁玛派堪布,叫西热門巴。西热门巴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法相俊美而庄严,但却酗酒成性,脾气暴躁。在寺院历时四年的刻经当中,他每天监督左右,要求非常严格。看到七个刻经师当中大多是出道不久的新手,西热门巴对他们刻的经文非常不满,于是时常大怒,对他们大打出手。通常是手里拿到什么就打会顺手打上来。朗加刻的经文也难过关,最初的几年,他每天会被西热门巴打八次,有时,西热门巴看见朗加刻出的经文不符合要求,会气愤得当场端起桌上还盛有热茶的杯气猛地扣到朗加头上,要他重新雕刻,有时会拿钢纤抽打他,如果朗加捂着头敢跑,西热门巴更是气得发狂,会从院子里拔起支撑帐篷的木柱子,一路追打。如此,几个年轻人天天挨打,刻经时总是胆战心惊,不敢有半点疏忽,心里却十分憎恨西热门巴。私下里骂西热门巴是“疯僧”。一次,当疯僧又狠狠揍了他们时,朗加和几个年轻人从后窗跳出来,跑到寺院的后山躲起来,不想在回寺刻经文。眼看天色已晚,几个年轻人又冷又饿,而回去波罗乡的路途遥远,即使回去了,没完成寺院刻经,也会家人痛骂和独打,在波罗乡里抬不起头……想着,朗加和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抖抖擞擞,心里无限悲愁。这时,远远地,只见矮小残疾的师母,一瘸一拐给他们送来了滚烫的酥油茶和牛肉包子。师母看着朗加和几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并不责怪他们,等他们吃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寺院。而每天,自从刻经师们到来,师母都要做五顿餐。早餐、午餐、晚餐之间,还要给他们另外加餐两次。牛肉包子、新鲜的热酥油汁蘸牛肉、酸奶、奶茶、饼子和萝卜、牛肉煮面疙瘩以及酥油人生果米饭等餐不同并富含热量。西热门巴虽时时出手打人,刻经师们却在师母的悉心照顾下变得又白又胖。同时,刻经师们也不得不承认,西热门巴学识过人,每个人在他严厉的鞭策中,日日都在进步。并且,西热门巴打是打,却给每个经师每月300元的酬劳,这在八十年代初,已高出了一般国家干部每月工资的一倍还要多。而除了分秒不离地监督每个人刻经,西热门巴每天还会给他们教授藏文、佛学、历史文化等课程。西热门巴的佛学造诣及精湛的藏文水平,也令朗加和刻经师们心生敬佩。想到如此种种,朗加和几个年轻人心中的郁闷及委屈渐渐舒展。决心留下来,不当逃兵,完成波罗乡刻经人的使命。
       四年的时间格外漫长,当朗加和七位刻经师在西热门巴棍棒的历练下,终完成了寺院印经板的刻制,他们仿佛已脱胎换骨,成长为技艺超群的新一代波罗乡刻经师。离别的这天,朗加跪拜在恩师西热门巴堪布的脚下,将西热门巴敬为自己的根本上师。他将西热门巴堪布的照片装入自己铜雕的贴身佛龛里,从此无论去到哪里,都带在胸前。而从此,朗加和波罗村木刻技艺也开始名传四方,接到来自青海、四川、云南、西藏各寺的多方邀请。朗加亲手雕刻的《甘珠尔》,也终于被收藏在德格印经院,实现了他少时对母亲的承诺。而前往拉萨刻经时,朗加还参加了色拉寺格西和甘丹寺赤巴们联合举办的全藏区藏文书法大赛,在133位决赛选手中,朗加脱颖而出,荣获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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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5月的一天,我们慕名前往著名木刻艺术家朗加的家乡:西藏昌都江达县波罗乡冲桑村。
       沿着昌都多曲河自北而南前行,翻越山岭,放眼望去,波罗峡谷草滩、森林和雪山如雕刻一般生动而格外隽美。据说这里人杰地灵,自古以来木刻艺人等倍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德格印经院”中80%以上的印经版都出自波罗刻匠之手。
       波罗木刻雕版技艺历史悠久,迄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2008年6月,文化部正式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波罗木刻雕版制作技艺名列其中。波罗古泽木刻雕版起源于1676年,据说它的兴起发展,与德格土司有关,历史上四川德格、白玉以及西藏江达县的部分治区曾隶属德格土司管辖。由于佛教的昌盛,用来印制佛教经文及图案的木板雕刻工艺得到了空前发展,加上波罗地区森林资源丰富,盛产适合雕刻的优质木材,为发展雕刻技艺提供了条件。土司等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用刻版印刷方法,兼收并蓄各种学科、文献典籍,促进木刻雕版技术的发展,因此波罗刻版技艺日趋精湛,传承至今。
       波罗木刻雕版做工精细、产品精美,属于藏区雕版中的上乘之品。制作过程有严格的工序,流程可细分为裁纸、撰写、内文校对、印刷、临摹雕刻、经文校对、进油、晾晒、兑制朱砂、上色、防护、分页、核对、捆扎包装等近二十道工序。其中,通常的程序是先由一位享有盛名的藏文书法家把刻版内文写在纸上,经过多人仔细校对后,用特殊液体把文字印在木板上,拿到阳光下晒干,再由雕版艺人按照原文临摹刻制。成品再经十余次校对,确认无误后刷上酥油汤晾晒,待晒干后涂上朱砂颜料,然后用一种能防虫蛀的植物熬成水,将成品浸泡、清洗,最后交付工人印刷即成。
  木刻雕版按内容可分为雕版经文内容的经书版,雕版佛像、风马旗等图案为主的佛像版,以及美术版三种。在种类繁多的波罗木刻雕版中,尤其以《丹珠尔》和《甘珠尔》的经文刻版最为著名,两部经书用朱砂颜料印刷,堪称经典印版。
  森林环抱中的冲桑村,雕版艺术家可谓如星云般众多。在一处藏东风格,红木二层的楼房里,我们找到了朗加的家。
       朗加已经有四十多岁了。见我们到来,他热情地迎上来,步伐灵敏、精神抖擞,看不出一丝岁月的鞭痕。他的身后,他的长子索朗群培正盘坐在窗边刻着经版。
       “这就是您的工作室吗?”我们好奇地四处看。工作室更准确地称呼应为:家庭木刻作坊。作坊里除了两张卡垫外,没有任何家具,小桌子上放有写书法的纸笔,地上放着木版雕刻用的剃刀、刷子、磨石、牛皮护膝等四十余种工具。
       “刻经板和木雕的工艺流程都在这里制作吗?”我问。
       朗加笑道:“我一会儿带你们一一看,但先请到屋里喝茶吧!都准备好了。”说着,他掀开隔壁大房间的门帘,要我们入座。
       房间的正中靠着墙是一架藏东大铁炉,铁炉上铜锅、铁壶等擦得锃亮,旁边藏柜上,摆放着巨大的各色古香的陶制藏坛。藏式卡垫矮木床围放一圈,在长条小木桌上,朗加的儿媳妇已经为我们摆放好了丰盛的食品;有滚烫的牛奶、雪白的酸奶还有冬小麦和热酥油汁做的“帕孜莫古”(酥油面疙瘩)、酥油人生果等一人面前各摆了四份。为了表示感谢和尊重,我们努力将各自的美食吃干净,朗加露出满意的笑容,又要给我们再添,我连忙双手捂住面前的四个碗,连声道谢。朗加又去给觉罗添酸奶,他的儿子和儿媳则分别要给我和司机再添奶茶。高热量醇美的食物令我们昏昏欲睡,见我们三人都婉言谢绝,朗加和儿子及媳妇显得有些担心。
        “你们拉萨来的,吃不惯吗?”朗加问。
        “不不,很好吃。”我解释道。在藏区吃得越多,表示对主人越友好。但我们“肚量”太小了。真难以想象当初朗加去西热门巴堪布的寺院刻经时,一天怎么能吃五餐,还吃牦牛肉蘸酥油热汁!那是高热量格外油腻的。
       “我能拍照吗?”还是觉罗聪明,他端起相机,连连拍摄美食,有效地分散了热情的主人的注意力。
       我看到房子中间的粱柱上挂着一个铜雕的小佛龛,佛龛里又一位喇嘛的照片。
        “那是您上师西热门巴吗?”
        “是的。”朗加取下来给我看,一面说:“上师已经圆寂了,火葬时骨灰里出现了七色舍利子。”
      我望着朗加:“那次离开上师后,您还见过他吗?”
       “我每年都要去拜见他,他给我的教诲恩重如山。”
       “他当初那样打你们,还真是下手很重啊!”我说:“您现在教儿子刻经也会打人吗?”
       朗加笑而不答。索朗群培和妻子对视着笑了一下,有点害羞地挠着头说:“我九岁就开始跟父亲学习藏文书法和木雕了。父亲有一条爷爷传下来马鞭,常常抽打我。”
        “哇!鞭挞中的木刻世家呀!”我望着朗加笑道。
        “我带你们到楼下看印经版制作工艺吧。”朗加不好意思地望着地低垂着眼皮笑。他看上身材小巧性情和善,没想到也会举鞭抽人。
       “楼下是一个仓库”。朗加站起来往楼下走,像是不好意思再谈鞭子的事情。
       推开一楼仓门,木料的清香扑鼻而来。“刻经版用的木料很讲究,一般选用不易裂纹的桦胶树,选取直而无疤树段,分割、除水分后,放在畜粪堆中浸泡一年,再拿出来熏烘、刨平,就成了版胚。“朗加一面说,拿出板材和制作好的经版一 一 给我们看。
       突然有一叠纸从架子上滑下来。上面分别写着:藏香、藏纸、木雕、藏陶、藏装等工艺名称。
        “喔,我们以后想办工厂,想做这些。我父亲全部会。“索朗群培骄傲地说。
       朗加自信地笑着带我们来到院子里说:“我们想在这里建一个六百多平米的手工艺工厂。“
       我和觉罗连连点头,仿佛看到他们父子满怀热忱,在未来的民族手工艺工厂中,精雕细刻,众多的学徒成长如波罗乡漫山的森林。
         “能教我一点点木刻吗?能刻一个我的藏文名字送我吗?“我满怀崇敬地向朗加师傅请求道。
         “好的好的。“朗加满面喜悦地答应着,几步上楼,回到木刻室,抄起他的木雕宝刀,埋头为我们示范和雕刻起来。
        不一会儿,朗加以他略有些沧桑的字体,给我刻了一个带手柄的,经版样式的精美的藏文木制印章。  
   我欢喜地捧着这份珍贵的礼物连连道谢。索朗群培笑道:“现在我们家一年可刻上百个木刻经版,销往四川德格印经院和石渠县,以及西藏的安多等地。除传统木刻雕版外,也刻些小版作为旅游纪念品。还有人专程上门定做,刻完后电话通知来取货。你们以后需要就加我微信,通知我们就好”。
        “太好了,我也想要定做。”觉罗一面拍照,一面高兴地说。
 

5


       告别朗加师傅出来,桑冲村一洗如碧的天空中,日月遥相呼应,一阵风过,漫山松林涛声阵阵,仿佛在为木刻雕版的“鼻祖”之乡:波罗乡而轻歌;我手捧朗加师傅的亲手木刻印章,一时间,也沉醉在波罗乡工艺人美妙、深邃的刀工技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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