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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神父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461      更新:2015-09-24

 
1



       我迫切地想见到神父;西藏的神父。
       很小的时候我就从来自盐井的益西叔叔家见到过圣经,益西叔叔住在我家隔壁,是我父亲的同事。每到用餐时,我们会爬上墙头,好奇地看益西叔叔一家人低声祷告的情景。虽然我家信仰的是佛教,餐前祈祷不足为奇,但我们发现益西叔叔一家祈祷的手势和我们不一样,祷词里有我们陌生的耶和华。父亲告诉我们,那是益西叔叔一家信奉的“佛祖”的名字,但拉萨还没有供奉耶和华的“寺院”,也没有“喇嘛”神父。
       作为一个藏族孩子,那是我对天主教最初的认识,觉得信仰天主教的益西叔叔一家其实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但对未曾见过的神父,还是充满了天真的想象……
       八十年代初,来拉萨旅游的一位朋友,给我带来一本藏文版的圣经,印刷精美,里面的文字和故事像一部史诗,我很是喜欢,而这年,当我来到位于西藏自治区昌都地区芒康县纳西民族乡上盐井村,远远看到群山环抱中,具有浓郁的藏族建筑风格的天主教堂时,童年的想象不由幡然于眼前。
       那是一个涂有我熟悉的西藏绿松石色的塔楼式建筑。尤其是教堂顶墙上巨大的十字架,完全是绿松石色;教堂大门门楣和屋檐,和西藏的房屋一样,装饰有彩绘的喇嘛坨坨和鲜艳图案。远远望去,在高原强烈的阳光中,教堂似乎只是比其他民居高,外貌与藏地建筑没有太大区别。
       这般融合了西藏建筑风格的教堂也许在全世界也是仅此独有吧,我感到十分亲切。而此时,三月的桃花、梨树簇拥在教堂四周,花开缤纷,让我更是感觉到它矗立在盐井藏人的人生活之中,而不是之外……
       但我并未能马上见到神父。随曲宗走进美丽的上盐井小街时,迎面到来的是一位肤色白皙的姑娘。
        “嘎达丽娜!”曲宗高兴地叫到。
       两个女孩互相问候时,我暗自想:嘎达丽娜难道有欧洲人的血统吗?长长的鼻子,微黄的发质……
        “不是的,我们家是藏族人……”嘎达丽娜对我笑道:“我们的名字是神父赐给我们的。”
       原来,嘎达丽娜的母亲,是曲宗嫂子玉珍的姐姐。嘎达丽娜年方23,是昌都地区(发博时已经改为昌都市)分配到上盐井的驻村公务员。
        “家里人都在盖房子,随我去拿钥匙再回家喝茶吧……”嘎达丽娜的笑容,和村子里梨花花瓣上的阳光一般清亮。
        “她弟弟长得更像外国人!”听曲宗这么说,我忙建议马上去工地上看当地人怎么建房子。
       嘎达丽娜的父亲、弟弟以及曲宗的二哥等全部在工地上劳动,见我举起相机对着嘎达丽娜的弟弟德林拍照,德林有些害羞,但一会儿就忘记了,露出顽皮快乐的本性,和曲宗的哥哥一面垒砖,一面打斗嬉闹起来。
       德林19岁,是嘎达丽娜的二弟,留在家里务农,他的面貌的确比嘎达丽娜更像欧洲人,难道内心的信仰,会改变人的外貌,甚至使他们似乎拥有了耶和华的血脉吗……
       像上盐井村所有的天主教家庭一样,嘎达丽娜家也把耶和华和圣母玛利亚的圣像供奉在木雕的西藏佛龛里。
       嘎达丽娜的爷爷杨培,那位颇有绅士风度的老者,见我把目光投向佛龛,忙起身拉亮了佛龛前的供灯,在霓虹灯温暖的光芒中,杨培爷爷崇敬地仰望着圣母圣父,眼神里流露出满足和虔诚,那一刻,我被屋里的气氛感染,差点双手合十,表达自己的敬意------当然,我没这样做。虽是同族父老乡亲,但毕竟信仰不同,而几百万藏族同胞里,盐井是西藏迄今唯一有天主教堂和信徒的地方。村里不到1000名的村民中,就有600多人信仰天主教,加上村外的一些信徒,据说这里总共有740多名天主教徒。
       那么他们在这个横断山脉的峡谷古镇里,是怎样与藏传佛教信徒、纳西东巴教信徒等共同生活的呢?
       曲宗笑起来说,自己的嫂子玉珍信仰佛教,玉珍的姐姐则信仰天主教,这在这里很自然,一个家庭里有两种信仰。
       嘎达丽娜也连连点头说这种情况在村里很多的,没有因此带来任何矛盾。
       “只是有些戒律和禁忌不同……”杨培爷爷声音底宏,语速沉稳,在窗外太阳光的照耀中,鼻梁显得格外笔直和高大。
       “比如鱼的问题、蛇的问题,各自的教义都有不同的阐释。但在具体生活中,我们都能相互尊重。”
       “藏历年或者圣诞节天主教堂和寺院都会互相邀请参加庆典活动,双方教民也会共同联欢,跳弦子舞、唱歌庆祝,非常热闹的……”嘎达丽娜说着,我的眼前却展现出另一种景象:在远古沧桑岁月的横断山脉地域,一片片坪坝和坡地散落在澜沧江两岸,勇敢的 人类在这些土地上开垦农田,在古老的江畔以盐卤水晒盐,世代生存繁衍下来,到了吐蕃时期,这里已成为闻名遐迩的通往南诏的要道以及滇茶运往西藏的必经之路。有谚语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果然,这个雪域高原大山深处的村庄,似乎独有着通向天主的秘径,在距今100多年前,天主的福音从察瓦博木嘎地方开始传入了盐井。
       而相传早在1847年,西方传教士罗勒拿便胸怀天主的旨意,装扮成商贩千里迢迢来到了藏东芒康和昌都地方传教。在被昌都当地官员押回四川后,1850年,传教士罗勒拿和潇法日改道云南,从离盐井颇近的云南维西藏区进入当时系属西藏噶厦政府辖区的察瓦博木噶,在此建立了天主教第一个传教点,并招收到极少的信徒。后于1861年6月、1862年6月先后三次从察瓦博木噶出发,经扎那、门孔、碧土、扎玉等澜沧江与怒江间的察瓦岗诸地由南向北地来到芒康、昌都等,虽未能达到预期目标,而且清政府和西藏地方对传教士的入藏有所警醒并强烈抵制,并于 1865年9~10月,察瓦博木噶、门孔等地发动反天主教运动,使法国传教士被迫离开为传播天主教奋斗了十几年的察瓦博木噶传教地,但却终于来到了盐井。展开了他们坚定不移的传教事业……
        那时,在遥远的中世纪,就有传说说喜马拉雅山以北有个约翰长老的王国,因此天主传教士们先后翻越喜马拉雅山,终于来到这个“失落的王国”——盐井,传播福音。据说第一个来到盐井的传教士是毕天祥神父(Biet Felix)。毕天祥神父一面传教,一面为村民热心看病、排忧解难,获得村民信任,很快就有几位村民跟随他成为天主教徒,这也是盐井的第一批天主教徒。1850年至1860年,相传邓德亮神父和比两位传教士经过长途跋涉,翻山越岭从之南贡山的朋卡来到现在盐井的根拉村。机智的邓德亮神父向贡格喇嘛购买土地,提出只购买“一张牛皮大的土地”,得到允许。但邓德亮神父将一张牛皮剪成细牛皮绳,圈下的土地面积大大超过了一张牛皮,贡格喇嘛无奈,只好兑现承诺。
       邓德亮神父在这片智取的土地上终于建起了西藏第一个天主教堂,开始了在政教合一制度下发展天主教信徒的艰难事业。并开设圣徒药房,为村民行医治病,开办文化学校、为盐井肥沃的土地带来了法国葡萄甘美的种子,并教会村民葡萄酒酿造技术,与此同时,与巴黎教会区域的教士取得联系,得到当时四川甘孜的康定、道浮、芦霍、巴塘等地属于巴黎教会的传教区同道来自人员和物质上的帮助,终于把三省一区(藏区一带)所有的教堂融合为一个教区,教区设立在巴塘,后搬到康定。教区专门设立了藏文学校,让传教士学习藏文,以便更好地在藏地传教。
       这时,上盐井教堂第四位本堂神父尼德龙,他学习藏文成绩显著,不仅翻译了大量的藏文经书,而且设立了夜校,聘请本地的老师为信徒授课,教信徒认字,自己翻译藏文经书,迅速提高了信徒的素质,增加了信徒的数量,使天主教在盐井的地位和影响越来越大,信徒越来越多,得以蓬勃发展。然而,在盐井传播福音的历程并非从此一帆风顺,残酷的教派之争在仿佛远离世界的大山深处仍在所难免:1940年,盐井天主教堂在与盐井藏传佛教刚达寺发生的多次摩擦和冲突中,15任神父和7任神甫相继被杀害,而天主教信徒们也被当地乡邻视为洋人的哈巴狗而常常遭受欺压,受到佛教徒的嘲笑……就此,劫难并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期间,教堂遭到毁灭,教徒被强行解散!


2


       人类在文明进程中发生的悲剧总是如此相似:掠夺、战争以及因为宗教和信仰不同造成的杀戮……
       但当三月的春风从岁月的深处缓缓拂来,一切似乎已经远去了。在洒满阳光的土地上,盐井天主教堂上的十字架,安详地矗立在蓝天白云中,仿佛天主仁慈的手臂,呵护着谦卑的教民……
      “鲁仁弟神父回来了-----”村里人捎来口信说。
       鲁仁弟可谓当今世界第一任藏族天主教神父。这位出生在中国文化大革命期间的男孩,因为当时的盐井天主教堂被毁,并没有像我们想象地那样赤裸着一双童真的脚,步入庄严的教堂,在圣父圣母面前接受崇高的洗礼或者以他童稚而纯洁的声音,唱起的圣经里的诗语……追随天主的道路。对于鲁仁弟,从一开始就是那么曲折和蜿蜒:他出生在一个祖辈四代信仰天主教的家庭里。从小面貌俊美,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聪慧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他看到村里的教堂被拆毁,一片残垣断壁,从前的神甫已不见踪影,但爷爷握着他的小手,带着村里的信徒悄悄开展宗教活动,大家聚集在一起祷告,念诵圣经以及家里藏着的神父的圣袍……这些在他幼小的心灵仿佛上帝示现的光芒,在现实之外,使他感知着上帝的圣昭。而鲁仁弟的父亲和修女阿妮,从鲁仁弟一双充满憧憬的眼睛里,似乎读到了盐井圣徒们的明天,转而为鲁仁弟专门宣讲圣经故事,鼓励尚且处于懵懂信仰中的鲁仁弟,一步一步走向了圣昭的方向……
        1992年,春回大地,21岁的鲁仁弟,终于被送往北京中国天主教神学院学习,1996年在西安天主教教堂晋升为神父。从此,他回返上盐井教堂,任该教堂的第一位藏族神父。
       传播福音的道路并不平坦,教堂亟待维修,又因为一场地震,教堂里的柱子裂开、拱梁弯曲,教堂院子里的生活住宅楼也已垮塌。当然,这时的鲁仁弟并不孤单,他在全国拥有大批的志同道合的同学,在全世界,更有天主教会组织的支持和帮助。于是,鲁仁弟为了重振盐井天主教传播事业,在当地政府出资六万元的基础上,获得全国相关天主教机构和同学的集资款四百多万元,开始全面修缮盐井天主教堂,同时带领本村信徒开展葡萄酒产业,以偿还部分债务,终于使得盐井天主教堂重新步入正轨,使盐井信徒们有了信仰的归宿。于是,每到礼拜日,从上盐井天主教堂里,重又传来信徒们的祈祷和清唱。虽然没有钢琴伴奏,但信徒们依照藏族古老的四线谱,上千人的同声合唱,像复苏的万物抒情而感恩的心声,飘扬在上盐井湛蓝的天空……
 

3


       2014年3月,我来到上盐井村,拾阶而上,推开教堂的门,我并没看到想象中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甫,只有一位谦和的中年康巴男子在等候着我们。
       清晨的教堂里弥漫着一种诗意的宁静。阳光闪烁着梨花的光影,从教堂拱顶的窗扉里飞进来,在鲁仁弟饱满的额头上闪耀着。
       鲁仁弟手捧念珠讲述起来:“我在2003年去了法国,与法国天主教会组织建立了联系,同时从去年开始,我在盐井组织教徒开办封闭式学习班,邀请外省教友来讲座,并开办了藏文夜校等,主要教导信徒们深入了解和学习天主教教义和学习藏文,并结合生活教导大家思考如何做人等,经过观察,我看到我们村村民中基本没有人酗酒、打架斗殴、赌博等,舰艇和睦,乡村具有了良好的社会风尚。”
       倾听着鲁仁弟回旋在静静教堂里的宏亮话语,我眼前再次浮现出盐井人和善的笑容、明眸皓齿以及干净、美丽的小村庄。
        “天主教和佛教念珠有什么不同吗?”我好奇地问。
        “喔,是这样的”鲁仁弟把手中的念珠举到我眼前笑道:“天主教念珠有59颗,念诵的叫做玫瑰经;大颗念诵天主经,小颗念诵圣母经,分五段分别念诵……”
       “玫瑰经”——多么芬芳的经文名字啊,我一面暗自感叹着,跟随鲁仁弟来到天主教堂旁的钟楼里。
       举目仰望,只见三口铜钟,依次垂悬在高高的钟楼里。
       “这三口铜钟最大的重达1720公斤,中间那口重达1150公斤,最上面那口重达980公斤,产自法国,是我通过日本传教士辗转香港、昆明运来盐井的,再和盐井教徒一起修筑钟楼,用人力架梯子等终于悬起了这三口圣钟……”鲁仁弟说着,眼睛里洋溢出喜悦的光芒,劳动的汗水和辛劳在信仰的恩泽中,令他仿佛沉浸在对修筑钟楼那美好时光的缅怀中。而我的心灵,也似乎被教堂的钟声激跃着,当我跟着鲁仁弟来到离教堂不远的天主教墓地,十七位外国传教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其中四位传教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高山厚土中。
泪水如汹涌的澜沧江,盈满了我的眼睛和内心,在四位外国传教士朴素的墓碑前,我深深鞠躬行礼,他们是人类文明的先驱和勇士,虽然信仰不同,但我这个图伯特的女儿、佛祖的子民,怎能不为他们高尚的人生而泪洒黄土,满怀崇敬永远怀念……
 

4


       盐井之行就要结束了,即将告别的这天,天空祥云飞腾,山谷桃花漫飞,千古的澜沧江水深藏着岁月的记忆湍流不息;田野和山峦环抱中的盐井天主教堂,仿佛在春的洗礼中焕然一新,格外庄严和美丽。这时,我的耳畔不禁又回想起鲁仁定这位曾经的西藏神父的话语:“我于2007年还俗,上盐井村天主教堂现由康定教区神甫代管。我虽然不当神甫了,但我终身都将是天主教虔诚的修士。而我所信仰的天主现在虽还没有在这里兴光照物,但我坚信天主自有他的安排。”
       春雨如一条条彩色丝带,从天上飘落下来。彩虹般的雨雾中,上盐井村天主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仿佛孔雀开屏,群山在圣钟的回荡声中,抖落寒冬的冰雪,春花烂漫,西藏神甫鲁仁弟身着神甫庄严的圣袍,以拉丁语、藏语或者汉语,带领着信徒唱起赞美天主的诗歌;一对新婚的藏族男女,缓缓走向神甫,以爱的结合,在教堂里向鲁仁弟神甫宣誓——于是,往昔的一幕一幕,永远铭刻在村庄和历史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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