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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墩山古墓遗址怀古

作者:龚舒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394      更新:2014-10-04

 


        1954年6月的一个署日,聂姓农民在母亲的带领下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翻地。我相信,那个寻常的日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自己的一锄头能刨出3000年前一个郡王封地挖掘的开始。那把寻常的锄头,竞生生地将南方古城镇江的历史向前推进了500年。
        那个夏天,应该还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酷热。而此刻,车上的温度仪表显示室外41度,摄氏。
        我们一行四人,站在高高的五峰山巅一个山坳口。顺着同行赵总的手指方位,我在搜寻烟墩山遗址的位置。他也是一个同样痴迷于东乡文物保护的企业家。金东,奇美,道达尔,港口码头高高的塔吊,在这系列林立工厂的烟筒和厂房的间隙中,我在焦灼地寻觅着烟墩山遗址公园的身影。那是曾经出土西周时代珍贵文物青铜器“宜侯夨簋”的地方,正是佐证东乡作为吴文化发源地地标性的实物。隔着青山,隔着绿水,隔着不见影踪的农舍搬迁后留下空置地,更隔着千年的烟雨,我在搜寻。吴国君主世孙周章的墓地。
       为了加深我方位的概念,赵总平生第一次用求救的口气和金东纸业门口站岗保安商量,能不能让我们进去,前提就绕一圈就很快出来。尽管,这里还是我们东乡人自己的秃地。
       早在1992年,这里已经成为一家台资企业的属地。其实,赵总庞大事业的总部就在不远处韩世忠抗金时候练兵的校场附近。距离这里仅仅几步之遥。
       沿着金东纸业给烟墩山古墓群留下的狭长空间带,我们开车缓缓绕行。一大片古墓地外沿夯土已经被生硬的水泥路替代。路边高大树木的背后,一堆堆高丘隆起,根本无法看清里面的真容。无奈,我们只能用路程来揣测古墓群的周长。清零,车载仪表数字显示,东西走向 500米,南北走向1500米,两条路呈完全的直角紧紧交夹,再佐以韩桥路那弯弯的弧形。烟墩山古墓群,似一把沉寂太久的扇子,握在吴人后裔的手中被渐渐地打开,散发出此去经年的惨淡暗香。



       正如无数历史密码被揭开时候的随意和不经心一样,如果说昏睡数千年的烟墩山遗址是被一个年少的农人一锄头剖开了一个朝代的源头,那么后来的烟墩山命运不能不说是一个个串起来的名字还原了他的前世今生。
       1954年夏日的一个寻常发现,长江之滨的古城镇江引来了不少大家、大师目光的频频光顾。历史学家郭沫若来了,古文字学家唐兰先生来了。依据“簋”的底部12行126字的铭文,尽管时光的漫灭只能辨认118字,但他们认定,“宜侯夨簋”是皇家祭祠时候才会使用的用品,短短铭文,记载了周康王时的大封典,复活了古书上所记载并一直颇受争议的吴国史料。“宜”是地名,是镇江古城的旧称,“侯”是封号,“夨”是人名,这个庞大的土墩墓地当是吴国的君主仲雍曾孙吴国第五代尧国事周章之墓。于是,“簋”变得诡异神妙了起来。聂姓农民看不到了。当地政府不能拥有了。省里的权威专家也看不到了。最终,他被送到了遥远的国家历史博物馆。他成了这个古城历史向前上溯500年的重要实证。仿佛嫁出去女孩的娘家,女儿摇身一变嫁入豪门,娘家的地位瞬间也有了变化。1992年,原本淹没在农民土地中央的烟墩山成了市级文保单位。也是这一年,烟墩山所在地成了被当地招商引资引来的凤凰金东企业的厂区所在。
       也许,缘分真的有着一种无形的魔力。负责金东纸业厂区设计规划的台商管理者居然也是一个姓吴的后人,生在台湾,祖籍苏州。苏州正是吴文化研究风生水起的中心。寻寻觅觅,吴姓的始祖在此。出于敬畏,金东主动让出了那一大片寸土寸金的圈地,给了烟墩山土墩墓群一片安宁。那是祖宗安息的地方。我无法证明这是不是一种误传。但我情愿相信,这是一种缘分。
 


       太多事情的巧合,都是在瞬间的思绪中产生的。到过太原数次,始终没有去过晋祠。但今年年初的一个大雪天,一次会议小组讨论的结束后的空闲,冥冥之中,觉得一个声音在急切的呼唤,我要去拜访雪中的晋祠。那里,供着一个令晋地人无限尊崇的祖先唐叔虞,因为他的励精图治,晋国鼎胜了太多年。 晋地的叔虞和远在江南的烟墩山古墓群的主人周章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渊于历史知识的缺乏,我无法厘清这样的关系。但我知道写下江南吴国历史的始祖泰伯和叔虞一样,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明君。为了免遭历史上历代君王禅位而上演的手足生死相残,他选择了远离朝廷自我创业。当年,聪明的他看到了皇帝爷爷想给三弟的儿子皇位而产生的纠结,他看到了苍茫国土上上演过无数血雨腥风,他带着同样有机会可以封帝的二弟仲雍来到了蛮荒之地,江南,断发文身。至于后期吴越之争的血腥,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泰伯建立吴国的初衷,也许那只是家国的延续。
       据传,季扎死后,孔子有手书 “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立于墓前。季扎后人每迁徙一次都会复制此墓碑。如同“以此为据,现有五处季子庙中都有此碑之争”一样,一直以来,史学界对于吴国的发源地就有着许多版本的争议。遥远的山西有着西吴帝国的称号,而仅江浙一带就有着梅村、常州叔虞、镇江东乡之争。都说史家之究,在于物证。无锡有泰伯墓,常州有叔虞墓地,而镇江有吴国四世孙周章的墓地和五世孙周太墓地。我不懂历史,但看看热热闹闹的纷争,也值玩味。“宜侯夨簋”的发现,当为这个史家之争带来了坐标式的意义吧。任何一个关乎吴地文化家国历史的讨论,都绕不开这个小小的青铜器的器皿。
      从此,这座吴国旧时的都城镇江有了自己的名片。“吴文化的发源地”,成了这座古城大大小小或文或武官员学者佐证自身内涵的一个标牌。
 


       我相信,一座城市,就其城市文化的内核可以粗略地界定出一个城市的性别。历史上的镇江,太多朝代无不和金戈铁马相毗连。且不说三国时代的孙权刘备之战,且不说南北朝时期的刘寄奴的豪迈,且不说南宋朝廷亡国之时不愿做亡国奴的陆秀夫抱着皇帝纵身跳入崖山时候的成仁,且不说誓死抗金的韩世忠,还有那鸦片战争中战死圌山炮台而饱受远在欧洲恩格斯礼赞的敢死队的壮烈,太多可歌可泣的历史,这个古城应该是一个充满热血的男儿。
       早前,我读到了一位我十分敬佩的作家散文,他在《绝版的镇江》中把这座小城“比作一个低眉顺眼的江南村姑”。他认为“是一种皇室的力量改变了她的容颜,是历朝历代的男人们的争风吃醋和女人们的百般嫉妒,使她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摄人魂魄的绝色女子”。
       我无法确定烟墩山遗址给了这座古城怎样的昭示,但今天,站在烟墩山遗址身旁的时候,我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
       2006年,烟墩山遗址升格为省级文保。我无法知晓对于一处遗址而言,这意味着什么。但除了犹如“城头变换大王旗”般的戏剧一样,我没有发现烟墩山遗址有任何意义上的改变。古墓还是那个古墓。在东乡大拆大建狂风暴雨中,烟墩山遗址依旧保有一份安宁,这样的不变未尝不是一个福音。没有变化的存在,和周遭四处狂虐的撤迁相安无事当是最好的结局。但是,这样的安静在某个日子被几个新出现的坟地打破。
      没有了土地的农民,就如同一个无法续写的历史。他们无法忍受不能亲近土地的慌张,农活工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伙伴。看着烟墩山遗址那个空间的“荒废闲置”,他们觉得可以做些什么,如同他自家宅院的一个烂泥石头可以随手处置一样。于是, 2012年春天的前前后后,烟墩山遗址所在地成了当地农民安葬家人的佳地。倘若不是一位网友的无意发现,烟墩山早已面目全非。为了留下终将消逝的古老东乡村庄的精致影像记忆,他一直行走在一个个村落古宅。那个黄昏的发现刺痛了他的眼睛。就在吴国君主的土葬古墓群坟头上,有人动土了。炸药炸开了一号墓地,钢筋水泥浇灌了半个山头,为的是安葬含辛茹苦养大他的母亲。在通往山头的荆棘丛中,他甚至开筑一条可以肆意开车行进的石阶路,还有几天,石阶就可以抵达他老母亲的坟头。不远处,省级文保的石碑依旧静默着。没有人看到石碑的眼中有泪水流出。但我分明体会到了它心中刺骨的寒和锥心的痛。
       看到了媒体的愤怒了。人民网,江苏网,天涯论坛,现代快报,当地日报、晚报。“是谁如此大胆,敢在吴侯头上动土”。当地政府动怒了,“这样的行为,一定要严肃查处”。唯有当初曝光事情真相的网民消失了,沉默了。为什么总是给地方政府抹黑?!这样的指责纠结着牵泮着他。他不能上网,他不能读网友激烈的声讨,他甚至无法睁开眼,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白生生的古墓群的堆堆黄土在夕阳下狰狞和苍凉。他行走在一座座残垣断壁中,看着因为人去楼空而肆意盎然生长着的藤蔓和树木,黯然。
       我曾经寻访数次,我想知道当年那个一锄头掀起一个新记忆的聂青年现在何方。按照年龄推断,他应该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60多年的岁月,一切都可能改变。制“簋”的人已成过去,发现他的人也已成过去。但我相信,在这个尘世的一隅,聂姓老人也许正静静的回味那戏剧性的一锄。近几年,东乡大拆大迁,他应该已经离开了这座土墩山附近的民居了。当年那些散住在土墩墓周围遭的村落民居,随着推土机的轰鸣成了永远的回忆。他也应该由农民变成了一个吃低保的新城市人了吧。不知道那把锄头是不是还被他精心地留存。
       站在遗址石碑前,冒着41度的高温。我们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职业,有着不同的姓氏,但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我们都是东乡的后人。据赵总介绍,烟墩山遗址在今年早些时候已经被公布为全国第七批国家级文保单位,也是迄今为止是镇江新区首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我无法知道烟墩山遗址的升格对当地政府是幸运还是负担,但却体会到了当地百姓很显然的约略轻松和欣喜。但匪夷所思的是,眼下,省级标牌依旧挂着。一旁立着一块关乎“宜侯夨簋”来历的碑文,字的少,和当年“簋”的内壁上用来记录的铭文可以媲美。当地官网早已频频宣传的“烟墩山遗址公园”的行踪没有丝毫动静。
       远远地,我看到了几个骑着自行车的驴友。车上插着大红牌子,太阳的毒辣让我无法看清上面的字迹。看着石碑上的字,我倒有了几分着急。我得站着,等待他们的到来。我得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这是个国家级的文物,这是一个看似杂草丛生的土丘,但这里埋着吴国的君主,这里证明东乡是吴文化的发源地之一的物证。
       我还得告诉他们,石碑上的“夨”字应该是读ze而不是百度上搜索的ce。这也是被我误读了N年的一个字。烈日下的烟墩山之巅,杂草中长出了几棵高高的古树,那应该是吴地先祖在岁月下最美丽的绽放吧。树木指尖漏下来的阳光,破树泻下,以一种别样的柔韧,弥漫在东乡幽深的时光里,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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