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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数

作者:紫蝶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27      更新:2014-10-09
文/紫蝶

一直以来,他仿佛是存在的一个虚空,就像路旁经过的一颗树,偶尔向我送来一阵风,然而,也不过是一阵风而已。我们彼此看见,然而,我却听不见那风过树梢的神秘的语言。我们注定彼此要遥遥相望。
我对大舅的回忆更多停留在他那昏暗的房间。仿佛总是这样,我去探望外婆,自然会看见大舅---整整大半个世纪,大舅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每次见到我,他只是点点头,没有更多的回应,就像他对任何人也没有更多的回应一样。他高大木讷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着,呆滞的目光虚望着我。那十平方米的房间,唯一的窗户被大舅关上了。那搁在书桌上的如堡垒般叠起的书,刚好形成一堵书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窗外的阳光。大舅仄迫杂乱的房间于我永远如同黄昏般昏暗。
偶尔,我会在大舅那高大的书墙上随意拿起几本书——《原子核物理》、《高等函数》、《连续函数》、《日语精通》……这些书有些来自五十年代,书页已经发黄,散发着历史久远的陈旧气息。有的却还散发着墨香。这些书,离我的生活很远,也看不出与舅舅的现实生活有任何关联。然而,大舅很喜欢我翻动这些宝贝,也唯有在这时,他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才散发出一丝光亮,偶尔,大舅会跟我谈微积分、电波辐射、尼克松、伊拉克……大舅似乎很自豪自己知道那么多东西,然而大舅却鲜有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不倾听别人,更从来不轻易回答别人。有时他好像是对我说,有时又好像是对着那堵书墙说,有时,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偶尔,我会在他说话的当儿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少有的诡秘的笑意,仿佛他窥见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那笑意也是稍纵即逝的,有如疾风在水面上掠过。
如果我不去翻动大舅一本书,大舅就是一道永远沉默的风景。常常,我看见年迈的外婆动作蹒跚地在厨房做好饭,摆上碗筷,盛上汤,大舅才会走出那昏暗的房间。大舅的饭量超人,每餐不少于四碗米饭。常常是外婆早早搁下碗筷,大舅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发现,似乎只有在注视大舅的时候,外婆的目光才会写满动人的温柔和怜爱。

母亲说,大舅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异数。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道灵光。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追忆中,我看见大舅穿越岁月的帷幕向我走来——那个在晓风残月中用稚嫩的童音吟诵唐诗宋词的少年,那个五岁已把四则运算玩弄于嫩嫩的十指间的少年,那个在全校师生如潮的掌声中举起全国数学竞赛冠军奖杯的少年……自小学至高中,大舅跳过三次级,拥有过数不清的繁花似锦的殊荣。外婆自小生长在一个富庶的书香世家,一向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对上天赐给她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心怀盈盈的喜悦。母亲说,自小,外婆便是偏袒大舅的——吃饭的时候,外婆总是往大舅的碗里放大肉大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那聪明的脑袋所需要的更充足的营养。放学回家,大舅在家里读书,母亲匆匆把功课做完便得帮忙外婆做家务活。母亲说,大舅读书如入无人之化境,时而冥思苦想千呼百唤不出来,时而兴高采烈舞之蹈之。偶尔,在少有的闲暇中,大舅会带着母亲到郊外放风筝——在秋风中放风筝的大舅跑得多么欢快呵,风筝在蓝天上缓缓直上,大舅也仿佛在飞,在飞,飞向遥远……大舅飞累了,便坐在草坪上发呆,默默地出神凝望——凝望远方。
事实上,那段时间,大舅已经开始了兴奋而又略带不安的等待——-在命运的龙卷风袭来的前夕,学校已经传来消息,准备预备保送他上清华大学。
那是五十年代初。一向尽忠职守的外公于一夜之间从土改工作队队长被错判为反革命分子,发配东北劳改。这样的判决无疑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外婆被撤公职,离开了执教几十年的讲坛。大舅的保送清华终成泡影,甚至,连正常参加高考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大舅的天空从此塌陷了。
离开了校园的大舅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读书。
外婆承受不了生活巨大的剧变一下子病倒卧床了。十四岁的少年开始用坚忍默默承受命运的意旨。大舅混入了民工队,用手推车推数百斤重的砖头,用肩膀扛抱不过来的巨石。当人们尚在甜蜜的梦境中酣睡,大舅又踏着微明的曙色往荆棘丛林里钻,但求砍一捆好柴,然后换两毛小钱。大舅如今也是如同全家人一样,喝粥水,啃咸菜了。邻居那些发馊的冷饭被大舅拿来稍作加热, 又足以维持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大舅那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攒下来的积蓄暗藏着怎样的用心良苦,他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似乎穿透了生活苦难的本质。
每当大舅带着满身疲惫归来,便端一张小凳子到门口呆呆地坐着,望着远方,如同他每每放完风筝后坐在草坪上远眺一样。只是,大舅如今再也没有放过风筝了,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眺望。
是邮递员频频的出现让母亲发现了大舅的秘密——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每每当邮递员远远出现在巷口,大舅总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接过邮递员手里沉甸甸的书,眼睛闪烁着少有的热切和光亮--那是母亲所能看见的大舅在失学之后眼睛重现的一丝光亮。母亲终于明白,大舅手里积攒的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化作了散向全国的图书订单。
大舅是在尝试用自己的力量重新撑起那一方已经塌陷的天空吗?
就在那间八平方米的小屋,大舅用衣柜把自己与家人隔绝开,开始了漫长的自学生涯。日语、德语、函数、原子核物理……有如海纳百川,大舅几乎无所不学。事实上,当大舅怀着不可遏止的激情一步一步向着知识的顶峰攀援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迷失了自己,再也没法返回初始的境地。大舅说,你们看见太阳的辐射吗?它们正透过屋顶的玻璃瓦穿透我的心脏。于是,大舅把水桶搁置床上,自己则蜷缩在床下,床底两边砌了许多青砖,只剩仅容一人睡觉的空间。狂热的读书之梦就这样被大舅不可理喻地延续着。当家人沉沉睡去,那点燃的一星烛光便在黑夜里倔强地亮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大舅,就这样坚守着,以所有的狂热与激情。
常常,我会沉溺于大舅当年的眺望的想象之中。我相信,这眺望里面深藏着一个梦,一个远方的梦。大舅甘心自己梦想的翅膀就这样被拦腰折断吗?
一个秋天的早晨,足不出户的大舅踩着落叶神秘失踪了。
没法想象,大舅当年是如何风餐露宿,徒步两个多月到了北京的。走前他只穿着两件单薄的衣衫,兜里只有几个可怜的“铜板”。至今,它仍然是我们心底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唯一的谜面是,大舅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最终找到了日本驻京大使馆。面对大使馆的官员,大舅操一口流利的日语,自称日本人——人们惶惑不安,将大舅视为重大特嫌对象,内查外调。半年过去,所能查出的不过是一个纯中国血统的反革命分子的后代。因为这次“壮举”,大舅又一次成了当地家喻户晓的“名人”——尽管这“名人”的代价使大舅在看守所熬过了整整五年的铁窗生涯。
自看守所释放出来,大舅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溺于浩翰的书海里。大舅自恃有旷世之才,一直不屑屈尊在俗世中谋一糊口的饭碗。
常常,大舅喜欢提着一个水桶穿街过巷。大舅说,他要寻找清洁的水源。然而,那只水桶却永远空着去,空着回。而在这寻寻觅觅之中,大舅的黑发已悄然转白,并且一根接一根地脱落。那清洁的水源其实就流淌在我们身边,然而,大舅再也看不到它了。生活的劫难使大舅对一切充满了怀疑,大舅注定只能寻找,只能终其一生提着水桶走在一条无家可归的路上。
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日子,在镇上的图书馆,我和大舅相对无言地坐着,隔着岁月深不可测的鸿沟。偶尔,我也会在新华书店的人群中发现大舅微驼的背影。大舅房间的书多得几乎塌下来了,大舅却仍然乐此不疲地买书、读书。只是,透过大舅那空洞呆滞的眼神,我终于痛心地意识到,纵然是腹有诗书万卷,也无法成为他精神的救赎。大舅走不出命运为他预设的陷阱。
大舅没有任何欢娱,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至于女性的温情与体香更为他所不齿。我常常觉得大舅的灵魂正隐藏在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我的大舅,我们近在咫尺,又仿佛相隔天涯。
当外公带着深似潭水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大舅平生第一次走进外公那空荡荡的房间。他的嘴中念念有词——我徘徊在他紧闭的房门外,捕捉不到他言语的真相,然而,他脸上的冷漠和阴霾昭示了他心底绵绵无绝的恨意。我相信,如同我的外婆一样,她们母子对外公的恨在长满青苔的漫长时光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就像钟摆从来没有停止运转一样。整整半个世纪,大舅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从来没有探望过外公,他推波助澜地助长着外婆对外公的仇恨,却又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外公平反之后每月抚予的抚养费,直至外公撒手尘寰。
我的大舅最后死于知识的消化不良。65岁这一年,他突然浑身水肿,却又坚决拒绝到医院就医,拒绝验血。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坚持着对这个世界深刻的怀疑。他安详地睡在那堵挨着书墙的床上,那堵书墙——如同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严严实实地挡住了窗外所有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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