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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

作者:陈苑苑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5240      更新:2021-02-27

      正月十五是个好日子,现在说是中国的情人节。但我从来无所谓;我对类似的热闹没有兴趣,从小如此。但是,正月十六,我思念天国里的父亲,他的冥诞。

      爸爸同我已是十年生死;我想他,尤其在我终于转向文学的路途上。

      有说初一对十五,是说生于初一和十五的人,天生就是合拍的。我相信。我的阴历生日是大年初一,儿子是十五,我同儿子相处甚好;爸爸是十六,我和爸爸就是合得来。

      爸爸从小喜欢我,但我不知觉。但是13岁以后,爸爸不仅是喜欢,简直就是娇宠。爸爸喜欢我什么?喜欢我的文字。直到我攀上不惑之年,爸爸仍旧说,他最喜欢看我的信,说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逼真逼真的”。

       确实的,要我说假话,说虚话很难。这是我的天性,随我的属相。因了说真话,伤人的时候也会有。但是我要对爸爸说的,无论是冒犯他的尊严,还是磕碰他的情感,或是有违他的信仰,我都毫无顾忌。

       或许,爸爸对我说真话能够容忍,甚至欣赏,正因为他自己也不喜欢说假话。不说假话,在现实政治中会幼稚。爸爸就是幼稚。

       爸爸27岁任主编,一辈子做文字工作。可因为幼稚,挨整不断。我得此前鉴,七八年高考,坚拒文科。

       读了工课的我,背离了爸爸的职业,爸爸的期望,爸爸的欣赏,和爸爸的帮助。不知不觉中,我的人生成了孤身前行。

        这一走,走了40年。但我内心,总有文字涌动。

        我的第一篇文稿,写于1989年,刊登在香港《争鸣》杂志上。我的第二篇文稿,写于2006年,在美国新世纪网上发表,后收入《紫阳千古续集》。文章都不长,都是议论文。爸爸的评语只有一句“你是爱国的”。这或许有意识形态的因素,更可能的是爸爸将其看作是偶然事件。爸爸眼见我读工程时在文字上的退步, 极为失望,说“你23岁还不如13岁时的文章”。在一辈子只做一个职业的环境里,他没有以为,我会从这两篇文章走出去多远。

       2007年,我写了《我的大姨》,我生平的第三篇文章。《我的大姨》成于知天命之年,确是我情感上对文字的回归。当时爸爸已经病重。在澳洲的我,将《我的大姨》邮寄給了爸爸,却并不确切知道病情的发展迅速。待我来到爸爸身边,爸爸已经住院,而后,再也没有回到过家。在病床上,谈到这篇文章,爸爸说“这是一篇到位的散文”。

      讲到文中的一个爸爸熟悉的细节,大姨妈几乎咬牙切齿地骂大姨父“老棺材!”时,气力几尽的爸爸,大笑不已,且建议我添上“老棺材则……”。爸爸还提到该文适合发表在某杂志上,倒是我自己没大以为然。

       三个月之后,2008年3月,爸爸离世。

       尽管悲伤,我曾有些许安慰,以为爸爸不仅从《我的大姨》里看到了我的文字潜力,而且看到了我仍对文字深怀兴趣。可今天,当我写下百十篇文字,当我的文字又拓展到诗和词的文体,当我真正转向文学学习时,我深陷憾恨,因为爸爸未能同我分享这一切。

       读中学的时候,爸爸在团中央干校,远处河南。在我13岁那年,爸爸读到我的一篇作文,惊喜且赞叹,以至于拿给同事们看。这些文化人,在被改造中看到后代身上体现的文化,也惊喜且赞叹。爸爸极为骄傲。也许从那时起,爸爸确信我有潜力在文字上发展。

       在干校期间,一年一次探亲,其余的往来全部在信上。爸爸的来信大多谈的是读书。而在探亲期间,爸爸会给我改文章。那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改,一个标点一个标点的改,再对我一一解释,还与我探讨各种不同表达的可能。后来爸爸被解放回南京,我们的谈话更多,爸爸帮我改的文章也更多。

       爸爸对我的孜孜教诲,在我读工程后,嘎然而止。那时我只二十岁,理工科女生的骄傲,哪里会理解爸爸的心痛。在不惑之年,当我转向管理,爸爸虽然对学习的精神仍旧肯定,却对我说“你的智慧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因为你没有学文科”。痛惜之情袒露无遗。

       爸爸没有料到自己的神奇,他遗传给我的文字基因,会如此顽强;一如西谚所言,年岁越大,你越是象你自己。我终于不能不学文学。几经周折,于2016年9月,我踏入文学院的课堂,其时我五十九岁半。欢欣之余,我痛切地感知,文革中读中学,又远离中文30年的我,是多么地需要指导;而我到哪里去找那个中学里的爸爸,在润物细无声中给我指点,引我前行呢!

       我从心底里渴求一个爸爸,渴求一个可以随时问问题,随时可以讨论问题的爸爸。如此的渴望不觉中让我期待爱我的人,声称“我就象你爸爸一样,爱你爱得毫无原则,爱得晕头转向,爱得不晓得要爱什么”的人,能象爸爸一样,关切我的成长,热爱我的文字,帮助我的前行。

       唉!怎么可能!!

       我这才仿佛从梦中醒来,绝望地意识到,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爸爸的疼爱,爸爸的欣赏,爸爸的指点,永远,永远……

       40年前,我决定学工,30年前,我决定离国。我的选择使我完全脱离了我的原始文化生态,而我骨子里的文字倾向依然。当我掉转头来学习文学时,你已早在天国,而我,只有孤身前行。

       爸爸,我们父女一场,是老天的安排。你对我极尽宠爱,而我说“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叔叔,好老师,但不是好父亲。”你的同事们说你有才,我轻松回应说,“有那么一点,也就那么一点”。我放肆,你容忍;你说我的不恭表明你的民主,我便任意挥霍批评你的自由。你生病,我考试,你叫我不要管你,我也就真地不管你。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你的阳历生日究竟是哪天。你把我宠到将你完全忽略。

       中学的语文老师对我说过,“一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的父亲是文人”。那时我才十几岁,不懂。你解释“苑”在古代是图书馆。你说名我为苑,是希望我好好读书。

       好好读书。仅此而已,却深入骨髓。你从来没有说,读了书好挣钱,读了书易做官。所以,我的读书,只为读书。我同你一样,不懂钱有什么好,官有什么用。我想读书,只是想读书。初中里被推荐去南京艺术学院学舞蹈,才13岁的我坚决不去。高中毕业,考取部队文工团,但政审不通过,我不觉有多少可惜。但读工程,读管理,读教育,都是我的选择,都是认真读的。

       你总是肯定我的读书。不说1978年在我们家的灾难期,我考入南京工学院;1996年我读管理,你说这个学位,比我的工程更有价值。你说年轻时可以随大流,年纪大了还是读书,是真要读书。2013年,我读教育学研究生,如果你在,你更会看到“好好读书”与我人生相伴。2016年,我钻进南师大学文学院,真心欢喜,全心投入,你会相信“好好读书”是我身上戒不掉的“毒”。

       妈妈高兴,说我的读书可以让她活到一百岁。若你在场,你定会难掩得意,故作夸张,说我的读书定能让你活到120岁。

       我从来不喜欢孝顺这个字眼,从不曾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但你始终不认同。我不会因为要服从你的意志去做事情;而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学,恰如你的心愿。

       我要走的文字路途,才刚刚开始,是所谓“望断天涯路”。但我相信我对文字的钟情不改,我定会衣带渐宽终不悔。能否见到灯火阑珊处的那人,不知道,也不重要。但能有这份情,能让我为之坚守,我已经足够。

       爸爸,你在尘世里有欢乐,也有遗憾。你没有我能有的自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也没有足够的机会实现你的天赋。但是今天的我,今后的我,会在文字的道路上走下去,应是对你人生的承接,对你的价值的扩展,也是对你在天之灵的告慰。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仰望圆月,怆然哀叹,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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