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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情结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01      更新:2014-07-19

       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出差,目的是到位于黄河上游的龙羊峡水电站考察学习。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水电站,装机120万千瓦。在黄河中上游诸多的水电站中,因为龙羊峡位居黄河上游,被业内人士称为“黄河第一坝”或“龙老大”。尤其青海、甘肃、宁夏的电力人走到一块,开起玩笑来更简练,龙老大(龙羊峡),刘老二(刘家峡),不三不四青(青铜峡)盐(盐锅峡)八(八盘峡)。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职工生活条件相对艰苦,电力系统的领导在许多场合把“不到龙羊峡不知道艰苦”作为万言讲话稿中的一句。因而,龙羊峡电站成为全国电力职工向往又惧怕的地方。
       车过日月山,飘飘洒洒地下起了小雨,因为没有出差经验,只穿了一条长裙子上路,这会儿只能倦缩在座位上,整个脸庞冻得发颤。路边的牦牛悠闲自在,慢慢悠悠地干着爱干的事情,没有一点打道回府的征兆。高扬长鞭的牧人在原野奔驰,把草原驰骋成无形的图案。
       又想起前一天在塔尔寺的情景。在塔尔寺门口,与一位藏族小伙子大声交谈。我们是在去塔尔寺的车上搭上话的。
       我问塔尔寺的藏刀哪家好?他指着一家门前摆满牦牛头骨的店铺说,那家!
       说完他就不见了。等我游览完塔尔寺,特意去那家店铺买了两把藏刀,小巧型的那种,只能做装饰品。当我上到一辆马车,即将离开塔尔寺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伙。他正站在一家店铺里,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藏刀,牦牛头骨,石头制品,念珠挂饰,羊皮马甲,貂皮帽子。他也看见了我,冲我直笑,两排牙齿洁白如玉。
       我忽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像见到了久别的朋友。我问他怎么在这?他说这是自己的铺子,得看管!
       你店铺里不是也有藏刀吗?
       你不是要最好的吗?没买?我领你雀(去)!
       我说买了,可你的店铺里也有啊!
       他说我不能骗你,那家的刀在这条街翘(确)实最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伙子说,嘿啊,马跑了,马跑了!
       回头一看,马车真的跑了。
       想起店铺的小伙,就觉得没有白来青海,青海的第一站就让我感动。
       小雨不下了,小雨收回了她的温柔。我则更加寒冷,小雨变成了小雪,纷纷扬扬,飘洒在车窗玻璃上。飘洒在睫毛所能触击的地方。天空只剩白茫茫的颜色。褐色的山石不见了,黄色的荒漠不见了,灰色的砾石不见了,浅浅的绿草早被雪花覆盖住了,大地转瞬间变成了白银时代。间或几只牦牛出现在视野之内,白色的,黑色的,在不远的地方移动。我想已经是五月底了。江南的这个时候已经过了烟花三月的朦胧,梅雨也快收尾了。广袤的中原大地已经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候。而这里,青海,日月山上,五月底。却下着雨,继而下起了雪。牧人还在放牧,牛羊还在牧场。龙羊人还在发电,把电能源源不断地从一个叫龙羊峡的黄河峡谷输送到周边牧区,输送到高原重镇格尔木、德令哈、西宁。
       日月山,只是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一座小山,海拔也只有2700多米,在世界屋脊之上连小巫都算不上。可就这么个小小的日月山,已经让人不堪忍受。有人已经顾不上几天来的文质彬彬,开始大口抽烟,大声爵口香糖。有的干脆喊叫开了,早知道这种鬼天气就不来了!吃饱了撑的,活受罪!
       接待我们的是位徐姓先生。我问他在龙羊峡待了多长时间?他说三十年!我说怎么比筹建电站加发电时间还长?老徐说勘探电站时我就在,修电站时我修它,筹建时筹建它,发电时我又发电,就这样,前前后后三十年。我说这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啊!老徐说干什么不都是干吗?反正一辈子,得把它走完!
       望一眼他,发现他的眼睛很有力度,清澈,锐利。不像内地同龄人,眼角总堆着永远也擦拭不完的粘膜。
       我们的这段对话是在一辆卡车前进行的。卡车正往下卸着大白菜,洋葱,大蒜,西红柿等蔬菜。我问他当地产什么菜?他告诉我只产萝卜,长得好大!
       边说边把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扩大成一个圆,比试萝卜的大小。我便知道了青海产萝卜,而且发育良好。
       后来在2002年的某次会议上,再次见到老徐。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他比原来黑瘦多了,背有些佝偻。他却一眼认出了我,热情不减当年。还没来得及问他几年的情况,他已滔滔不绝地讲开了,说自己差点把命丢了,汽车冲出去几十米远,车在地上翻了两转。
       我赶紧安慰,必有后福,必有后福!他说福不福倒无所谓,今年下半年退休,路也走得差不多了。
       恍然间我觉得他确实洒脱自如,跟牧场的牛羊一个样,无需修饰,无需点缀。他把人生当任务完成,把生活当路来走。我不知道这种人生观是否积极,但他的坦然,他的无忧无愁倒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希望自己轻松生活,像他一样笑谈死亡、灾难、祸福。
       我说你一定是在草原翻的车!
       老徐说是啊,日月山跟前,只有草原才对我这么宽厚,要是你们那儿,十个我也没命了。
       我说你对草原也不错啊!
       我本来想对他说,你是草原的儿子,你把一生都献给了草原,献给了高原,草原对你厚爱,是当之无愧的,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高原倒该汗颜。最终,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我知道这些话泛酸,在他把生命当作“反正得走一回”的论调下,我不敢感慨什么。我怕露拙。
       1994年5月的青海之行,使我验证了一个事实:五月飞雪日月山。得出这一自以为精辟的句子时,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早年读过的几句诗,大意是:枕着苏堤的垂柳,梦见九月飞雪,日月山青海湖,有我梦中的新娘。
       我把自己的句子和诗句对照,比来比去,又得出一个结论,我也能长成诗人!我为这个结论喜悦了好一阵。这个先于我得出诗句的诗人是个什么样子?隐约中觉得他首先是位江南人,然后又是西北人,而且对日月山,对青海湖非常钟情。后来,我知道了作者的名字,温州人,在西宁工作,退休后又回到温州。我对原来的猜测沾沾自喜。其实,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不一定有多少作品,让人们能记住一部作品,一句诗文,给人们带来哪怕瞬间的快乐与启迪,就是个成功的作家,了不起的诗人。人们往往知道某某人是作家,某某人是诗人,却挖空心思搜刮不出与他有关的作品。
       与一位草原诗人交谈时打听那位诗人。他对我打听那位诗人有些吃惊。他说你不说,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个人!我说我记住了他的几句诗,苏堤对飞雪,垂柳对日月山对青海湖,有几个人能把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排列组合到一起?
       草原诗人睁大眼睛,他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然后问,这是他的诗?
       我说这是你们青海人的诗!
       他乐了,他说只听说有这么个人写诗,都写老了,也没写出名。我说可能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如果他生活在没有诗歌的环境中,他就是大诗人了。可惜他生活在王昌耀风马马丁们身边,生活在四处洋溢着诗意,谁都会哼唱花儿的青海,谁还会注意到他?
       我继续打抱不平,你们的光环太耀眼,以至于别的诗人都黯然失色。
       他说你骂我呢!
       我说怎么能呢?难道他就不是诗人?那怕他一辈子只写这么几句诗,他也是诗人。
       草原诗人赶紧解释,他是诗人,是诗人,了不起的诗人!
       关于青海,似乎还有要说的,似乎又有不好说的一面。要说那次从青海回来,见到了多年失去联系的一位朋友。我对他假装严肃地开了个玩笑——我从青海来!
       朋友吓呆了似的,连连问我,你到了青海?你怎么能生活在青海?青海怎么能生活好呢?
       我立刻感到后悔,不该见到这位过去的朋友。过去的朋友,与现在无关,与当下无关。本来我是想给他讲塔尔寺开店铺的小伙,龙羊峡的老徐,广袤的草原,最终还是没讲。内地人对青海人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青海这个庞大而宽泛的名字。处在喧哗与躁动中的内地人,早已失去了静下来听故事的兴趣,而且又是与己无关的故事。所以,决定还是保留,把故事凉晒起来,挂到不起眼的地方,继续走我的路——老徐说过的那种路。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表述的?青海,对我来说是有浓厚感情的,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的。仅此一文,是表达不了对青海的眷恋,对青海的感激,对青海的记忆。或许一些事情以后会浮出水面,但有个人还是要说的,还是要注上一笔,那就是草原诗人。
       他是我第一次去青海后的第五个年头结识的朋友,没多久忽地又从朋友队伍中消失,消失得有点干静,有点无影无踪,三年后的某一天,忽地又打来电话,像结识的时候一样,毫无预谋,毫无准备,跟平静的湖面扔了一枚炸弹一样使我不知所措,或者叫受宠若惊,我急迫地问,怎么哪?有什么事吗?
       他依旧是原来的腔调,或许是诗人特有的腔调——骂我呐,我要对你说的是,三年间我结交了不该结交的人,我知道一切都像我想象的那样,没有什么结果,如果我作错了什么,请你原谅!
       我对这种表述早没有兴趣,只想把电话甩掉,就像他曾经打得火热的友人对我的方式一样,后来还是没有。而是把电话压得很紧,紧紧地放在耳畔。静静地倾听,来自高原的声音。三年,整整三年,终于听到了一声“对不起”。三年间,失去了物质以外的一切。没有一句问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给我说一句公道话,频繁而来的是落井下石,将我压制到生活的最底层,生命的冰点。
       此时,他再一次出现了。他说,还能回到从前吗?那个时候的友谊?
       我连想都没想,一秒针都没思考,我说你见过长江的水从青海流向东海,东海的水什么时候流向青海了?
       说完这句话,急忙放下话筒。眼泪已经流到话筒上。我不能让对方知道我在哭泣。
       这,就是我的青海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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