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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乡记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50      更新:2014-07-10

       确切地说,这篇小文的题目应该叫女子寻乡记。这源自一种执拗,盖因在我有限的阅读中很少看到女性对故乡的追寻,这也许是因为在过去,女子读书写字的机会较少,即便能阅读写字,能写出华彩文章发行于市以及为后世学人、史家引用、记录的也少,或是更有其他原因,我们慢慢谈。我们先引出事实部分,对于过渡阶段、中间层次的写作,生活细节可能比嚎啕抒情是来得有意义。这个题目来自蔡小容教授,她看了我一组诗歌后认为我应该去西藏,因为“老也形容不出看了你的诗文的感觉”。这一感觉大约是说,她在阅读我一些诗文和日常观察中感觉我是坚强有力的,而在另一些诗文中又感觉我是茫然的——所以就“老也形容不出”。这种感觉或许是准确的,更准确地说,我自己都无法明确说,我是这个样子而不是那个样子,我像水一样变来变去,或者像橡皮泥,前一天我才梦到一个词:橡皮泥。这是较为准确的词,比“水”形容女人可能更确切些——女人是有韧性的,并不真的像水,“像水”只是男人对女人虚妄的比喻,它是男性用词,并且用滥了。也许是这样:我在一段时间内心坚强,在另一段时间茫然无措。这是真实的,另一个真实是,我不掩饰茫然无措,或者说,我不掩饰任何情绪,我不顾一切只为一个真实状态的生活。
       打住,够自恋的了。我的茫然至少有一点是徘徊于人生的去路——这是个有趣话题,一个关注自己生存状态的人,每年就要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同时面临选择。这大凡是因为衰老和万劫不复的死亡。死亡的恐惧,迫使人们在不断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找妥帖自己的去路。知识女性尤其如此,她们在智者的典籍和忠告中寻找去路。这是去路问题,因为去路可掌控,被关注得较多;掌控性较弱的是来路,作家们的处女作往往书写的是自己的来路,女性作者也不断地用文字廓清源头,但较少看到女性作者追寻“故乡”。“故乡”这个概念是母性的,却被男性怀念和追寻,涌现大量华彩文章,我的茫然感一部分就来自这个名词的“故乡”和地理意义的“故乡”。
       我从小被教育而认为,故乡是祖父、父亲的出生地。“故乡”这个词不常使用,经常使用的替代词是:老家,祖籍,籍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籍贯”这个词,是上学第一天学校发下来的一张表,我虽是第一天上学但认识表上所有字,只有一个“籍贯”可诱讨母亲的关心,或者说,我知道它的替代词是“老家”,我只是想看看母亲对这个词所持的态度。一个六岁孩子会察言观色那是因为,他(她)的生活环境需要他(她)这么做。我自己的儿子到十一二岁了还有着儿童般甜美的天真,我觉得,这是我给予他的最好礼物。母亲给我的解释是,“籍贯”就是爸爸出生的地方。我以自己的观察和理解以为母亲说这话时很狼狈,我故意讨她喜欢,说,为什么不是妈妈出生的地方?我紧接着又来一句:我觉得妈妈的老家比爸爸的老家更好。我的这个说法给了母亲和我自己一种勇气,这个勇气是,在入学第一张表的“籍贯”一栏里,我填上了母亲的出生地。不知算我怂恿了母亲还是母亲怂恿了我,在相当一段时间,我的“籍贯”总是不确定的,它分别是这些城市:苏州——父亲的出生地;上海——母亲的出生地;北京——我的出生地。也就是说相当一段时间,我的“故乡”被淹没在人为的遮蔽中。我小时候在北京住,也在上海住,后来全家在这里住那里住,转的地方太多,“故乡”也淹没在不断的迁徙中。
       一九七八年以前,“故乡”在我这里被人为遮蔽,成为不敢承认,不愿正视的某个隐喻,是基于这样的现实:如果承认一个事实等于承认有罪的话,一般人是不会主动承认的。这个被承认的事实是:地主资本家的阶级成分,历史反革命背景,海外关系,革命的变节者等等。这粗看起来是人的问题,但人的因素有时候会魔幻地扩延成地域因素。比如,如果你是从印尼回来的华侨,你基本可以算是资本家子女,而剥削阶级的子女,就必须忏悔,从劳动和思想批评中得到救赎。这种等同关系在近三十年中是人们普遍的思维定势。我在一九七八年之前混乱着、遮蔽着自己的“故乡”,多是因为“故乡”意味着一个大宅院,而那个大宅院在“四九”年后的近三十年代表着一个身份,那个身份就意味着罪恶,这种罪恶似乎“被世袭”,即便推翻了铲平了重新来过,这个身份也“被世袭”到下一代;这个罪过也仿佛被物化了,物化于这个宅院,物化于“老家”。一个从小被点射般地吓唬过的孩子一般喜欢“掩耳盗铃”,以为不承认那个,那个“故乡”所附加的身份就不会贴到自己身上。不承认可以暂时避免惩罚,如此这般,对那个大宅院不认同,也就殃及到承认哪里是自己的故乡。
       对故乡的认同还要再过十几年,先放一边,再说说口语——书面语言是长期训练的结果,对于一个文字工作者,口语可能才代表你真正的来处。
       我在五岁之前会说两种方言,一个是北京话,一个是上海话。我每次抱着小包裹到上海,在外婆家的客厅,一开口,总会引来姨妈舅舅们的哄堂大笑。我像个闯江湖的小人精,操着一口“油腔滑调”的北京话。明清以降,对于普通江浙人家,只有做官和闯江湖的才舍得离开富庶的江浙;民国以降,上海的都市化和国际化让上海人把上海以外的地方就看作乡下,这也(不怎么理直气壮地)包括北京。上海人不怎么坚定地认为北京是乡下,但坚定地认为北京人说话土、吃饭粗、穿衣垮。他们以上海的经济中心对抗北京的政治中心,用会吃会穿生活有情调对抗北京人对政治的敏锐和口若悬河。所以,一口京腔在上海人那里是会遭到嘲笑的,特别是,如果你本身是上海人(或江浙人),如果不会说上海话而一口京腔,不仅要被嘲笑,而且要被明确告知,应该把上海话学会。姨妈舅舅表哥表姐们笑完就去忙别的了,他们光指派我学会上海话但并不负责教,于是五岁之前的我,必须紧张地自学,在学会之前尽量少开口。一个假期(或一个学期)结束,能说上海话了,我又要回北京了,而我又把北京话几乎忘光,所以,回到北京的幼儿园,又会遭到一阵哄笑,因为,我说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并斥为“南蛮子话”——北方人把一切听不懂的语言都叫“南蛮子话”,于是,在外婆家过着自由任性生活的小女孩又要学习北京话。如果这“南蛮子话”又与“资产阶级”挂起钩来(这就是北京人的政治敏锐,幼儿园的孩子都知道“阶级”),而小女孩对别人的嘲笑特别在意的话,这个学习过程是摧毁性的,基本上是学会了这个,故意忘记了那个。五岁之前,我的口语就在两种方言中糊涂地转换,每一次都备受摧残。于是在五岁之后,在我对语言有了自觉的萌芽之后,我选择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的腔调,且自我练习。从那以后,我就持这付腔调,到哪儿都不变,拒绝说任何方言,也拒绝学习新方言,这样,我就变成一个不会说任何方言的人,到目前依然这样。
       写到这里,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故乡、没有方言的人,这就仿佛一个没有来路的人。没有来路的人在特定年代是有好处的,它可以使你轻松地面对生活和别人,以为自己跟别人是平等的。
       我们有必要进一步揭橥“故乡”和“方言”消失的原因。由于大地主(我祖父本人是教师)的阶级成分,“故乡”仿佛贴上了罪恶标签,使其子嗣因为恐惧政治高压而故意回避,这是其一;一段时间,父亲的缺席导致母亲是家庭的主导,所以,孩子们为讨好母亲而将母亲的出生地当作自己的“籍贯”。我们要追问的是,孩子们为什么要讨好母亲?那是因为,由于政治的原因父亲在家庭的地位式微,而所谓的政治原因,不外阶级出身和因为业务好而导致的“个人主义”倾向。父亲被集中办学习班了:一种由上而下的指导思想是,全国人民都应该热爱集体主义事业并为这个事业献身,如果你做不到,你就要不断地学习,你学不会,别人就要帮你学,把你脑子里的“个人主义”倾向清洗干净。——这是阶段性原因,还有个更深层的原因是:我们身为女子。
       女子们,大凡对自己的籍贯不太较真,如果她的居住地和籍贯不甚一致的话。历史上有很多男子千辛万苦回到祖国、追寻故乡的故事,女子寻乡的故事则少,这是由于女性没有话语权,但从实际经验看,女子们对籍贯、故乡这些词汇不很敏感,或者说她们对它的态度不是显像的。她们比较看重当下生活的地方、嫁到的地方、子女生活的地方,而对自己的源头,认真廓清的动力不够。这个事实的本质是,女子们从父亲那里承袭的籍贯只能到自己为止,无法传袭下一代;而她自己,随着写进夫家的族谱,籍贯丢失了,人,也消弭在夫家的脉络里。女子们对“故乡”、“籍贯”的淹没无能为力,所以她们务实地采取不甚苛求的态度,更关注当下和去路。
       至于我自己找到救星般地找到普通话、把它作为自己恒久不变的口语,除了一段时间京沪两地的市民偏见,让一个正在学说话的孩子无所适从外,更多的因为是,在推崇大统一的年代,普通话被认为比任何方言都优越,说普通话的人,自感比说方言的人优越。这样,一个孩子还有什么必要去学方言呢?从北京搬出来,我们在很多城市落脚,当地方言却从没落脚这个家庭。直至现在,我在海南居住十年有余,依然不会说海南话,这次更严重,连听都听不懂了。
       这种审思先按下不表,再说寻乡。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在写作上初出茅庐,随一群北京作家学者到苏南采风,一车人都是北京去的,对苏南知之皮毛,我是苏州人,却也对苏南知之皮毛。采风的路线是:南京-上海-扬州-宜兴-南通-张家港-江阴-常州-昆山-常熟-无锡-苏州。如果熟悉苏南城市分布你就知道,这是今天东、明天西这般不科学地转着走;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从外层走向内层,就像围绕一个中心的“八卦行走”,那个中心就是我的籍贯苏州。南京一过,故乡的元素扑面而来,之后,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觉得这就是我的故乡,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这是对故乡迫切地相认,以至见到江南元素就想认下,以至不太敢确信自己储存的对故乡体认的信息,以为自己长大了,小时候对故乡片断式体认兴许有误差;我还劝说自己不要太较真,对物事的要求不能太苛刻,很多事,只能认个大概差不多,太过叫真失望的只能是自己。所以,当一行文人骚客在无锡鼋头渚上喝茶清谈时,我已经提前把对故乡的一腔幽情,和着茶气吐了出来。
       这样想来,这个回乡之路过于意象化了,或者只是,我对故乡难以表白的情致,让一个物质过程变成了一个意象:八卦行走。这样一来,这次回乡变得抽象了。这一定是我后来的想象,或者是跟所谓文人骚客烟雨江南行产生的幻想,这个“寻乡”一定有个物质过程,这个物质过程让寻乡有东西附着。我感谢母亲几十年来顽强固守着江南人的食物口味,保守着江南人的生活习惯,以及用这种食物、习惯培育出的性情、神态。一行人在苏南转了十几天,每到一个地方,食物的口味、方言,都接近着我对老家的感知;街上人们的神情,眼睛背后灰暗的程度就像一把尺子,测量着此地到苏州的距离。“八卦行走”越接近中心,体认的感觉就越来越靠近。十四天后,终于来到苏州,满眼的苏州人的神情,他们眼睛背后的幽深程度,他们嘴里的方言,都丝丝逢逢地灌满了我,接着是吃到的不会有一丝杂味“闪”着你的苏州口味,这口味像齿轮一样咬合了我对故乡的认知,我好像去乡多年的游子,不对,应该是逆子,现在终于站到故乡门前,委屈又羞愧。
       寻乡的过程于我本人是一个执拗的自主行为,源自这样的认识:身为女子,我已经感到在籍贯、姓氏传袭的无力感,但我应该能承袭家族的精神传统:读书人的精神传统,寻乡,是物化了这种精神对接。
       这个春天,小容教授说我应该去西藏,这源自每年开春,周围的女知识分子们不约而同地会说起人生的去路——这大概是个常谈常新的问题,需要每年春耕之前理一理,拜一拜,然后开始一年的好生活。我们现在终于说到西藏。我第一次去西藏是在一九九八年,到现在,我都无法说撞进西藏我看到了什么,只能说从西藏回来我是怎样的情形。这年夏天,我从西藏回来在床上躺了两周,说大病一场都是太通俗了,我的症状就像一些离婚妇女得了离婚忧郁症,整个物质世界塌了,精神世界也倾斜了,怀疑自己以往的一切,当然也怀疑自己得了什么大病。躺在床上,不愿吃饭,不愿行走,不愿与人交往;肌肉萎缩,头皮屑像雪花一样粉落,身上也像蛇脱皮一样、皮屑一片片脱落。人回归了动物性,这种状态,只在分娩时才有。患离婚忧郁症的妇女是因为失去了婚姻和人生的倚重,我类似的症状是因为我被一种文明感召了,我身体里一直埋藏着一种能量,至此,这种能量与这种文明相呼应,只是我的能量太小,我被对方强大的吸引力击倒了。
       二○○四年夏,我从成都沿川藏公路进藏,当车子爬上雪山,爬上太阳下的塔公草原,我觉得我找到小时候最柔美、最安全的梦境。我的童年在动荡不安中度过,即便如此,总还有几个梦幻般的片断,剩下来的岁月就是追寻这几个极致片断的复制。事实是可以想见的,以后的岁月有那么几个片断接近童年的极致梦境,但还都差那么一点点,就像苏州周围城市在方言、食物口味、人们的面部神情都跟我的故乡记忆储存差那么一点点一样。这也许是自己不再纯真,或者说,以后遭遇的物事都无法把你退回到孩子般心境,也就无法遭遇那种极致的安心、安静、甜蜜和自由。在塔公草原上,我遭遇到这样的情景:一侧是漫圆的垸子,垸子上是金红的成熟的青稞;另一侧是下陷一层的、同样漫圆的垸子,垸子一层一层跌下去,都长着金红的青稞;而两边垸子中间,是一个“Y”路口,路口上,站在三棵高原杨。我就站在路口等路过的汽车,上午十点,太阳刚爬上高原,我在这个土白的土路,金红色的垸子,照得金光闪闪的高原杨的情境中,眯着眼、逆着光看着,之后就流出了泪。我觉得这地方像母亲,像我最初来到世界的地方。在那一瞬间,我回到了孩子状态。
       我从塔公草原一路向西到了拉萨。二○○六年夏,我又从兰州、格尔木、沿青藏公路到拉萨,当我在布达拉宫墙外民航酒店的窗户里,昼夜看着圣殿般的布达拉宫,我在世俗生活的心都收了,我把这颗七零八落的心完整地捧给了这地方,把藏地当作自己的心灵故乡。
       由于历史、传统的原因,女子们有肉体传承血脉的能力,却被隔绝在肉体之外的传统传承;女子们不被认为可以能动地传承传统、文化,于是,女子的作用始终原宥生育(肉体的传承),最伟大的作用就是当个好母亲,最动人的故事就是孟母三易其所以择邻,也就是在父亲缺席的状态下替代父职,教育从自己肉体里繁殖出的另一个肉身,而这个教育也是不自信的,需要邻居们的好教养帮助她完成。女性的作用在传统和文学作品里大多被原宥肉身及与肉身有关的,长期灌输的结果是,女子们对传统的传承停留在物质表面,而对形而上的传统疏于追问。故乡就是女子们疏于追问的一个母题,“故乡”原本是一个雌性的词汇和意象,却是男性写作者纵横驰骋的天地;女子们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如我自己儿童、少年时那样,疏于对自己故乡的廓清和追问,也疏于(或许有的)家族的使命,乃至历史的使命。我人到中年以文字的形式对自己故乡的廓清和忏悔,也是试图对女子无力于形而上传统的反拨。
       这里我还想说的是,在“故乡”问题上女子们的能动性。自在生活的女子们把自己现实居住地、夫家的故乡、儿女生活的地方、某个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人生活的地方、宗庙所在的地方作为自己心里的故乡,便是这种能动性吧,便是对自己无力形而上地传承自己这一脉姓氏、籍贯、传统的反抗吧,这种反抗,延续了千百年。
       我在想,自己把藏地作为自己心灵的故乡大致是,在故乡问题上一个女子的能动性——她如果抗拒不了强大的传统,她可以不要这个传统;当她有强大的内心力量,她可以自行选择一个“她自己的故乡”,对她抒发无处述说的、无法排解的乡愁。无论是天生的祖籍还是自我寻觅的心灵故乡,我们这里讨论的只是源头而不是去路,尽管把藏地认作自己的心灵故乡,但我不会放弃把握现实生活的缰绳。
       最后讲一个故事,来表明在“故乡”问题上,女子们多样的能动性:我有个女友是个生活在北方的绍兴人,有一年她遇到一个胖男人,当她听到对方的绍兴口音就爱上了他。我的女友在干燥少树的银川长大,江南之于她就像永远回不去的老家,当她遇到那个南方人,他的口音,他的神态,他眼睛后面的“梅雨味儿”,让她感觉到了故乡,她就把那个胖男人当故乡来爱了,所以,爱得如河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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