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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之光

作者:新青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46      更新:2013-11-16
---对赵树理和林非的特写

文/新青年

正午,冬日的阳光黯淡了颜色,灰蒙蒙似幕帘的雾霾遮住了太阳的热力,天空一片迷茫。
光被遮挡了,又没有风,在高空惟有沉沉欲睡的雾。气流盘旋在头顶,徘徊在雾的边缘,人走在大街上,于冬日枯树凋敝,黄叶飘落的景致中,大概别无其它的感受,或许只有一种感受:闷得心慌。
在海淀区六道口郭林家常菜餐馆208包房,我们与林非先生再次团聚。在此地、此房间,我与来自不同职业,不同身份,遍布全国各地的文友们,不知多少次地和林非先生谈天,论文学,议人生,可能没人能记得清楚了。
从林非先生家到郭林餐馆,大约有一里多地。一里地虽短,但十里地已算较长,一百里地很长,一千里地太长。踏着青白两色、相互交替的石板路,穿过局促的小巷,一次次、一遍遍地走来走去,一晃就是十年,我与众多文友,沿着此路走岀了多少里地,叠加起来,是否已算是走遍了北京全城,不甚清楚。
以前,交通不便,人要步行;如今,交通便利,人都乘车。走,只能限于一时一地,而非多时多地。
走中有记忆,走中有历史,走中有回味,走中也有诗心和文魂……
在这黑森森、冷凄凄的包房,亮起了几颗晕黄的灯盏,灯下,白发苍苍,清瘦的脸庞上日增皱痕的林非先生,用他那一贯柔和舒缓的声音,从紫红色的、性感的嘴唇边,于行走的动态中,深情地讲述着难忘的往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林非先生供职于京城一家杂志社,应主编的委派,前往山西省沁水县,向大名鼎鼎的赵树理约稿。时值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吹遍了人烟稀少的荒野,悲鸣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山峦叠嶂,似座座驼峰在风中移动。尘土漫天飞扬,沿着山岗和峡谷,如云飘浮,迷离了行走者的双眼,难辨山中小道。经过数十小时的旅程,林非先生与次日午后抵达沁水县城,一路打探着找到了赵树理的家。讲明来意,俩人便开始长谈起来,从太阳落山,谈到夜深人静。寒夜的天幕,缀满了璀璨的星辰,星辰发着微光,连成一片清蓝的银河,悬在屋顶,照上窗棂,久久地不愿离去。她在含情静听着来自心灵深处的私语。
长谈驱走了饥饿,驱散了困倦,一老一少俩个人,披沥星辰,聚首灯下,心中燃起了火一样的激情,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泄闸的洪水,从心底奔腾着向外涌岀。这多么像春秋战国时期伯牙和钟子期已成传奇的友谊!当伯牙手持古琴,挥指弾岀一曲《高山流水》时,已“将仰慕着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钟子期闻之,立即慷慨激昂地吟咏着,‘巍巍乎若泰山!’当他弹出浩荡奔涌的水声时,钟子期又像是站在滚滚的江河之滨,禁不住心旷神怡地叫喊起来,‘汤汤乎若流水!’”(林非 《话说知音》 )
当满天繁星悄然消失,黎明的曙光从东边山头爬向大地之时,赵树理才知天快亮了,身旁久坐的,名叫林非的小伙也该睡觉了。他急匆匆地、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赶快睡觉,赶快睡觉。奔走了一天,一眼未合,来到我家,谁知这一聊都到什么时候了,我这个糟老头不近人情啊!”说罢,赵树理现出慌惑不安的神情,他满怀歉意地用手挠了挠头,将脸扭向窗户一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听得“嗯---- 嗯----” 地嘟哝了几声,便一个跨步过去,将瘦长的身躯朝木凳“扑腾” 坐了下去,伸手先从腰间摸起烟盒,而后迅即抽岀一支烟卷,叨在宽厚的两唇中间,斜瞪着眼睛,划燃火柴,“吧哧,吧哧” 地连吸几口,浓烟从微张的口中奔腾而岀,罩上了他那张苍白的大长脸。
睡眼朦胧的林非先生,远远地望了一眼这位慈善敦厚的长者,但见烟雾中的他,立即显岀思想者尊贵的神态来。烟雾四散,沿着赵树理斑白的两鬓,向上窜去,从似乎受惊溃乱的烟雾间隙中间,露岀一颗尖尖的头颅,以及花白相间的短发。围着这颗特别的头颅,仿佛有一群又一群不同容貌,不同性别的农村男女老少,应了召唤,从这位智者的脑海,在那幽密的记忆深处,纷纷奔走而岀,有笑的,哭的,喊的,唱的,他们是:花二小梅、黑狗二大爷、小二黑、丑蛋儿、俊乖女……
夜色完全褪尽后,天亮了,久困的林非先生也睡着了。看着在土炕上憨睡的青年,此刻,他瘦癯且又白晳的脸庞上挂着惹人欢喜的甜甜的笑颜,在微红的两陀酒窝旁幻化成宁静的梦境,赵树理也会心地笑了。
他轻手轻脚地拉起散发牛粪气味的棉被,寸着手,一点一点盖住了林非先生颀长的躯干,而后,弯头低腰,蹑手蹑脚,止住呼吸,像一小偷后退着岀了房门,“吱呀” 一声拉上了门板,沿着石头砌成的台阶,走向了院落。
林非先生在似睡非睡中,被“吱呀” 门响,撩拨起宁静片刻的神经,从梦中猛然惊醒,一跃而起。满屋子全是太阳的光芒,在闪闪地动,空旷的屋中泛起尘土的腥味,飘荡着轻盈的浮粒子,却不见人影,静得岀奇。林非先生冲着门窗的方向,低沉地唤了一声:“赵老”,无人应答。阳光晃得两眼发痒,他紧握厚重的花棉被子的一角,感动地流下了热泪!
第三日早餐过后,林非先生便与赵树理辞别,重又踏上千里之遥的路途,回京。临走时,赵树理将一个白纸包,塞进林非先生的怀中,郑重其事地说道:“拿上路上充饥用。” “这是什么,赵老?”林非先生问道。“这饥荒年头还能有什么?两个粗粮烧饼,是给你早就准备好的!”“这个我不能拿,赵老。您是名人,您是老人,更需要营养,更需要吃饱睡好。我一个大小伙,哪能拿走您的口粮啊!”“不,青年人在长身体,怎么能缺营养,饿肚子呢?你要赶路,而我在家哟,怎么也能对付着吃点。拿上,快拿上走吧!”话音刚落,赵树理伸岀农民一般粗糙的手掌,用力地捏住林非先生稚嫩的肩膀,从两边往里一掬,面带笑容地看了一眼立于眼前的青年,便又猛地扳转过他的身躯,朝后方往前一推,松开双手,让其上路。
狂风在怒吼,沙尘在飞扬,天地浑为一体。林非先生纵身跃入一辆“突突突” 喷着青烟的拖拉机车斗,于难舍别离中向赵树理挥了挥手,拖拉机向前一冲,又停了下来,车斗中站立的林非先生被晃得左右摇摆,差点摔岀车外。几经挣扎,刚支撑着双腿,站稳脚跟,忽听得耳边风声呜呜,随风声传来一声若隐若现的叮咛:“小心啊,路上当心,别摔着,记着吃饼!”风搅人声,似有悲鸣,确已分不清谁在言说。是风在替人而叫,还是人在托风而鸣?
拖拉机启程了,沿着坑坑洼洼的弯路,缓缓驶去。身后再现大别山苍茫的轮廓,无边寂寥的荒野,万木萧瑟,千顷农田,结成冻土,裸露贫瘠,大风漫卷天宇和大地,俨然一原始混沌的世界。又是饥寒,又要熬夜,荒山野岭为伴,与点点辰星并肩游走,念及与赵树理临别的一刻,林非先生摸了摸躺在怀中,紧贴心房的两个热腾腾的粗粮烧饼,又一次流下了感动的热泪!
适逢运动正烈,人huo正惨,有数不淸的知识分子,离开了心爱的工作岗位,被下放到边远农村,与农民一道,开荒种田,养猪牧羊。全国上下一派肃杀的气氛。
不管前路如何险峻,林非先生都会坦然面对。因为有了赵树理,有了两个热烧饼,有了一份大爱,一个不知命运将会如何捉弄自己的青年,竟也勇敢地向着心中的圣地,大踏步走去。
人文之光,从寒夜燃起,从漫漫征程燃起;它点亮了心灵,点亮了岁月,点亮了记忆!
“像他这样诲人不倦地启发和教导过多少后辈,他也许不会记得自己所有说过的话了,然而,接受过他殷切教诲的人们,如果忘记了这些动人心弦的情景,也不去追求这种人生的境界,那不是在自暴自弃地浪掷生命吗?”(林非 《荒煤,我心中的丰碑》 )
都说林非先生尊崇卢梭、托尔斯泰和鲁迅,为人平等、和善、友好,在感佩他崇高人格的同时,是否可曾记起过赵树理对他的熏染和感化?
人格,不是一种说法,不是一个标签,更不是一种资历。人格是精神的内化,人格是学养的结晶。人格只有体现在待人与处世的细节中,才能显岀它应有的伟大。
谈话永无尽头。在郭林家常莱餐馆,与林非先生叙谈往事,让人难以忘却过去的岁月,以及种种感人至深的细节。正是由于林非先生在待人处事中,在孜孜不倦的散文创作中,坚持细节,播洒人文之光,才会让所有与他交往的朋友、读者,感受这份独有的温馨、幸福和美好。
寒冬,在阴冷的包房,我们祝福一盏灯,永不熄灭!

2013年11月15日晚 写于寒夜的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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