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久违的邮差骑着绿色加重的自行车，如同一只绿色的信鸽飞进我家开满木棉花的院落时，父亲正弓腰侍弄着苗圃里一丛朱顶红。向晚的夕光如同一把瑰丽的金花洒，在父亲的额头上、在院子里每一棵欣欣向荣的花草上，洒下一视同仁的光辉。爱娇的吉娃娃穿着小花裙，围着父亲上蹿下跳，刚被父亲大声呵斥着夹起了尾巴蔫头耷脑的，有气没处撒。忽然看见有陌生人进门，激动地汪汪大叫，一双圆鼓鼓的眼睛差点没汪出点柳叶飞刀来。
系着围裙的母亲手里拿着把在择的蔬菜，趿拉着双针织拖鞋出场，与陌生的邮差完成空中的目光对接。而如此庄严、值得载入韩氏家族史的光辉时刻，我居然完美错过。那时的我与湛江诗社的文友们在海边采风，根本不知道飞来一封能令全家人兴奋到尖叫的信。
母亲接到这封写满一串英文字母的信件时，曾颇感疑惑地望向我的父亲。父亲那时并不知幸福逼近，头也没抬，语气平静地说，这年头还有人写信，看看是谁写的？母亲一生以父亲马首是瞻，一手捏着待择的蔬菜不放，一手捏着信封送到唇边，用她整齐的牙齿撕开，一封散发着新西兰青草气息的淡蓝色信笺纸就露了出来。
念第一句话的时候，母亲心就擂起了爵士鼓，手中的菜落了一地。她顾不上散落一地的蔬菜，先把空出的手放在围裙上胡乱地擦。父亲敏锐地觉察到什么，眼睛定定地望着母亲。母亲的睫毛上忽然就沾上了泪水，哽噎着说，这信可能是你妹妹寄来的。
父亲忽然就软下半边身子，双膝落在了地上。吉娃娃惊恐不已，用小小的犬牙叼着父亲的衣袖。邮差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的每一颗牙齿都白得耀眼。他说，恭喜啊，找着了海外的亲人。说完身子一拧，脚一收，刷了绿漆的自行车就飞了出去，一路叮叮当当地驶向晚霞深处。
二
父亲对他唯一的妹妹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在每年中秋时节。这其中固然有“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四十年前的姑姑，就是因为他这个哥哥而在中秋的夜晚离家出走的。
姑姑的出走，与当时农村生活大背景相关。那时的粤西农村，普遍存在重男轻女的现象。父亲身为家中唯一的男孩，可谓占尽全家的资源。从小吃用都比姑姑的好不说，就连读书都是区别对待。父亲不爱读书，小学留过两级，初中留了一级。明明没考上高中，祖父咬牙卖了半边祖屋也给他买了个高中上，一心望子成龙，期待他为家族光宗耀祖。姑姑明明成绩百里挑一，考取重点高中。祖父却以家里没钱供不起两个子女一起上高中为由，硬生生地把年仅十五岁的姑姑留在家里干农活。可怜姑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爱读书的大哥，每星期回家背一次米，穿得整整齐齐踏着脚踏车去县城读高中，自己却只能下田插秧、耕地、收割、砍柴、种菜、养猪，干各种各样繁重的体力活。这些姑姑全都默默地承受了，尽管她知道这对自己极为不公。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内心不可碰触的底线，姑姑也是。父亲高中毕业那年，已经二十一岁。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恰是适婚年龄。祖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落空，随即紧锣密鼓地为儿子成家立业做打算。经过一番比对，祖父母选中了邻村开裁缝铺的人家的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母亲。母亲比父亲还大一岁，之所以蹉跎了芳华就是因为她有点文化，容貌尚佳，且有一身手艺，聘礼开得过高。祖父母经过反复打听反复斟酌后，认为值得，托人上门求亲。男女双方一见面，倒也情投意合。于是乎，父母的婚事正式提上议程。
为了供父亲读书，祖父母已倾尽所有。如今面对女方家的高额彩礼，他俩唯一的底气，就是我的姑姑。那一年她十八岁，正是花红柳绿的年纪。那时的粤西农村，姑姑的初中学历也算一项绝对拿得出手的嫁妆，而且长得特别漂亮，又能干一手好农活，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好姑娘。祖父母盘算着用姑姑攀一门好亲，换得的聘礼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可谓两全其美。
姑姑平时倒是好脾气，任由祖父母搓圆捏扁，可唯独在自己的终身大事前毫不退让，死活也不肯答应嫁给家里给找的男人。父亲说，其实那男的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用现在的话来说绝对是一名高富帅。可姑姑就是不愿意，不想做家长手中一辈子的木偶，想要拥有自己的人生。
姑姑出走的那个中秋夜，月色的光华好似下了一场蒙蒙雨。祖父母急疯了，发动全村的人四处寻找姑姑。山间、地头、村子里每一个角落，到最后，连村里村外的池塘、沟汊都找遍了，也不见姑姑的影踪。
姑姑不甘愿做一只被人拉着线的木偶，于是就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变成一只鸟儿，飞到了村庄以外的广阔天地。她在信里说，离家的中秋夜，她跪在村口的木棉树下发誓说，今生绝不再任由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她一定要做自己的主人，闯出一番天地才肯回家见父老乡亲。
出村没多远，姑姑就遇见了一位外貌看起来很敦厚朴实的农村妇女。她并不知道自己遇见了人贩子，反而将其当成了知心大姐，把自己的苦闷与憋屈倒了个底掉。这名自称娟嫂的人贩子假装很心疼，用标准的潮州话问候了一遍祖父母，然后安慰姑姑说，靓女你还这么年轻，又长着花一般的容貌，大好的前程等着你呢。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把你介绍到国外打工怎么样？人家工作按小时计算，日结，干一天活下来就能挣十几二十几块钱，还是美元英镑，可值钱了。姑姑一盘算，好家伙，一年下来挣到的钱寄回老家就可以盖栋小楼。
涉世未深的姑姑被娟嫂描绘的幸福蓝图所诱惑，欣然跟着娟嫂来到深圳海边的一个小渔村。窝在渔村的几日姑姑倒是觉得很开心很轻松，美好的愿景在她眼前打开了一座春天的百花园。后来，陆陆续续有十几个姑娘加入进来，还有三四个小伙子。然后娟嫂就通知大家说，晚上准备出发。让大家白天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晚上行动是需要体力和灵活的，谁敢掉链子就丢谁到海里。
姑姑兴奋得睡不着，可心中莫名生出许多的不安。到了晚上，所有人都换上了深色的衣服，被娟嫂带到一个隐蔽的码头，交给了一个绰号叫做龅牙叔的男人。姑姑后来才知道，龅牙叔是活跃在深港两岸的大蛇头，专靠贩卖年轻男女到世界各地从事非法性服务牟取暴利。而娟嫂就是专门给他物色人选的下线。
第一站香港，经验老到的龅牙叔驾轻就熟地把一船人妥妥地送到。所有的人在香港进行分流，按颜值决定流向新马泰地区还是欧美等西方国家，每人被逼签订了一份“工作合同”，规定每人将无条件为公司工作五年当偷渡及介绍费，之后才能按比例与公司进行重新分配。有不同意的，悄没声息地就被处理掉了。到了这时姑姑才知道误上贼船，却早已失去人身自由。
姑姑因为颜值最高，又是处女，被标上了大价钱，分到了高福利的德国。因为从俄罗斯走比较容易入境，姑姑又辗转偷渡到了俄罗斯。从俄罗斯上船后，姑姑就染上了痢疾，上泻下吐，几次差点被红胡子蛇头扔进海里喂鲨鱼。但幸亏姑姑上吐下泻失去了人形才让她在船上免于被蛇头们蹂躏。
三
船抵德国基尔港附近，蛇头们遇到了当地巡逻艇的追击。他们害怕被抓住实证，在逃跑过程中残忍地将偷渡客一一扔进海里。那时姑姑身体才刚复原，被扔进冰冷的海水后误打误撞落入了一只大渔网，被一堆活蹦乱跳的鱼遮盖。等她苏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一对好心的德国渔民父子相救，并悄悄把她运上了岸。年轻的渔夫，后来成了姑姑第一任丈夫。姑姑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年。最初的七年两人过得很甜蜜，还拥有了一个很漂亮的混血男孩。姑姑也从一个非法入境的“黑人”转成了拥有正式居留权的人。不幸的是，姑姑的婚姻经历了所谓的七年之痒，亮起了红灯。在长达三年被虐待的生涯后，姑姑寻求到驻德中国大使馆的帮助，顺利离婚。
离婚后的姑姑不堪前夫的骚扰，离开了基尔，独自去了慕尼黑。那时，她已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及英语。为了生存，她做过各种工作。大小饭店的女侍应、工厂女工、百货商场及超市女售货员、仓库保管……但不论自己在什么条件下生存，她都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抽时间去大学旁听工商管理类的课。在德国的第十五年，姑姑凭借不懈的努力，成为当地GALERIA Kaufhof百货的中层管理人员。这时，姑姑把儿子从小镇接出，带在自己身边求学、生活，终于过上了她想要的体面生活，成了一位受人尊敬的精英人才。
三年后，姑姑工作的GALERIA Kaufhof公司在新西兰的奥克兰有新的项目启动。姑姑喜欢各种各样的挑战，甘愿放弃德国安逸的生活，主动请缨前往奥克兰开拓新市场。这样，姑姑从中层直接提拔成高层，凭着敢于创新又稳扎稳打的行事风格，得以在奥克兰独当一面。
在奥克兰奋斗的那几年，让姑姑的工作能力获得极大的提升，事业及个人魅力都达到了巅峰。在她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她收获了生命中真正的爱情。不再是报恩，也不再是为了谋生，而是纯净有如钻石的爱情。
第二任丈夫托马斯是奥克兰一家大船厂的大boss，德裔，年纪比姑姑大一轮。但他为人风趣幽默，知识渊博。婚后，姑姑一度辞职，住进先生的豪华庄园，成了一名全职的太太。没多久，姑姑就厌倦了这种百无聊赖的贵妇生涯。善解人意的托马斯鼓励她走出狭小的生活圈子，重回社会大舞台。姑姑受到鼓舞，开始着手自己想干的事业。先是以低价并购了几家管理不善、走下坡路的农庄和奶牛场，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管理经验对这些产业进行大规模的整改及引进新品种新技术，很快就扭亏为盈，获得自己产业链上第一笔丰厚的回报。
接下来，姑姑又扩展了一系列相关产业：各种蔬菜肉类食品加工厂及奶类产品加工厂。曾经工作过的GALERIA Kaufhof公司与之成为新的合作伙伴，达到了双赢。短短的五年内，姑姑成了新西兰鼎鼎有名的企业精英，成立多家连锁公司，个人名下资产高达数亿欧元。
2010年，她曾回到自己的祖国，在广州参加一个春季博览会，看到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激动得热泪盈眶。在省政府和省侨联有关领导的陪同下，她考察了整个珠江三角洲的经济体系与发展趋势，坚定了回国投资发展的决心。
回新西兰的前夕，姑姑悄悄回到故乡。在进村的路口，她胆怯地提不起脚来，只远远地望着家的方向。从过路的村民口中，她拐弯抹角问出自己的父母早已相继离世。不明内情的村民还告诉她，两公婆是因为唯一的女儿拒婚离家出走而愧疚死的。姑姑当下心如刀绞，一路跌跌撞撞爬上祖坟山，跪倒在我祖父母的坟前痛哭失声。
那时，正是春季。红色的木棉花开得晚霞一般灿烂，在向晚的疾风里发出飒飒的声音。姑姑觉得，这是祖父母在和她说话呢。在责怪她的不辞而别，在诉说老两口对她的思念，在抱怨她几十年都不回家看一看……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害死亲生父母的罪人，怎样都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
下山的时候，她在父母的坟前掬了捧带木棉花香的泥土，也捡了满满一捧木棉花瓣，脱下身上昂贵的外套，郑重其事地包好，搂在怀里，就仿佛搂着双亲衰老的身体。温暖的、熟悉的味道充盈着她的鼻端。她说，站在山岗上，夜幕四合，灯光闪烁，感受到生她养她的家向她伸手召唤。魂牵梦萦的乡音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她心里来来回回地切割。
下山后，姑姑朝着村子三鞠躬，然后趁着夜色离开。她说不是不想见到大哥大嫂，而是想把相逢定在最美最好的日子。在海外漂泊这么多年，乡愁的种子在她心里长出了白帆。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在等。等一阵好风吹来，她就要扬起乡愁的风帆，回归祖国温暖的怀抱。
回到新西兰以后，姑姑为这个梦想努力积极地运作。先是召开了家庭会议，得到了先生与儿女们的一致赞同。然后是亲自将回国后收集到的大数据进行调研比对，做出可行性报告。
广东侨联各级领导在姑姑回国创办企业的事情上，按照国家政策的最大尺度，一路绿灯。姑姑的长子戴维秉承母志，不远万里回到祖国，在省侨联的大力扶持下，开创了一座大型的新概念农场及相关企业。
如今，姑姑的梦想全部实现了。她觉得，自己终于有脸回家来看看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忘记自己离家前在木棉树下立下的誓言。祖国，这个烫心的词语，妥妥地烙在她心尖尖上。只要轻声呼唤，就会化作一眶激动的泪水，轻轻落进游子的心间。
四
初升的朝阳，在落地窗上洒下均匀的金光，仿若铺下一整幅锦绣。透过明亮的窗户，我看见父亲披着霞光，满脸挂着幸福喜悦的笑容，往一只石磨里添着黄豆。母亲蹲在地上卖力地刨着山芋。姑姑写在信尾的几句话如流水般在我心间划过：哥，在海外漂泊四十年，我的乡愁除了父母、兄长、村庄、乡亲、家乡的月亮，还有父亲亲手磨的豆腐做成的酿豆腐，有母亲做的薯包籺，还有炸成金黄色的芋角和煎堆。每次想起家乡的美味，我舌尖都会情不自禁地舞蹈。我的胃就如同在乡愁里油炸水煮了一番，疼痛莫名。哥，毫不夸张地说，我想念家乡的美食竟如想念父母与你一般，分不清孰重孰轻。这些都是融入我血液中、不可被替代的中国基因。恰如父母和你，是刻进我骨头里的亲情。哥，我相信你收到这封信的日子就是我回到家乡的日子，你和嫂子一定会代尽父母之职，备下一桌子儿时的记忆，等我归来。(本文主编布衣)
作者简介：韩啸，九零后，男，汉族。文字工作者。原籍江西，现就职于深圳《宝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