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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鸭子惹的祸

作者:黄雨欣(德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443      更新:2019-12-11

       12月25日,是西方的圣诞节,通常的圣诞节的颜色都是洁白的,今年也不例外,昨夜的一场大雪,把外面装点成了银白世界。这样的日子里,心情本应该是喜庆和轻松的,可我却在一大早出门时,脚下一滑,实实在在地跌坐了在雪地里,手里刚买的烤箱清洗剂被摔出去几米远。如果这是一个平常下雪时节的一个平常跟头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问题偏偏是出门前我和我那新婚燕尔的德国丈夫马丁赌了气的,赌气的缘由是昨晚的圣诞家宴上我的女友菲菲好心带来的一只鸭子。

       有关鸭子的事容我稍后再详细说明,此时更严重的是,我跌坐下去的时候,恰好有一块隐藏在积雪下面的硬石头硌到了我的尾骨上,霎时,一阵揪心的钝痛袭击了我,使我坐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好一阵子动弹不得,甚至有一瞬间,我都以为自己的下半身从此要废了。好在疼痛过后,慌乱的心情也逐渐镇定下来,我试着站起来,又试着走几步,看来腿和脚都没问题,只是腰和屁股之间的某个部位痛得厉害。临出门时过于负气和匆忙,没来得及带手机,此时也没办法联系马丁,只好忍着疼痛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这时,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一位德国老太太下车后我就坐了进去。本来我是打算回家的,只是这一坐,感到屁股上面的部位更加疼了,索性就让出租车直接把我送到仅隔几条街的一家医院里。一路上我心里仍不忘诅咒那只那只可恶的鸭子。

       冤有头,债有主,现在倒出时间来说说那只始作俑的鸭子。

       我刚说过,那只鸭子是昨天庆贺圣诞之夜时我的女友菲菲带来的。至于菲菲给我们带鸭子的前因后果,还得从我和马丁的婚姻说起。

       我和菲菲都是大学医学系的学生,我们住学生宿舍时共用一个厨房。菲菲人虽窈佻漂亮,又烧得一手好菜,但性格过于文静内向,所以朋友圈子很小,平时她除了功课实验就是在我们共同的厨房里鼓捣好吃的,再好的厨艺没人欣赏似乎也欠些味道,她又不愿与别人交往,馋嘴的我便成了她厨房美食的品尝者和赞赏者。

      马丁是我们系的年轻教师,微生物学博士,帅气开朗,他去过中国,对中餐尤其是北京烤鸭赞不绝口。那次他过生日时,在系里午餐休息室里搞派对,就委托我们几名中国学生各烧一份中餐带来,费用由他出。当时菲菲烤的鸭子外焦里嫩,鲜香醇厚,直惹得马丁咄咄称赞。我虽烤不来鸭子,可那用来卷鸭肉的薄饼却是我的手艺,这也算是长期品尝菲菲的美味佳肴的一个小收获吧。因为嘴馋所以要吃人家的,因为吃人家的嘴短所以要帮人家做点事,大的做不来就只好在菲菲施展厨艺时帮她打打下手洗洗菜,也包括她烤鸭子时我烙饼切葱调酱,就像她的二厨一般。渐渐地竟养成了习惯,冰箱里的菜肴我们轮流买,她负责烧菜煮饭,而我却包揽了准备和善后的活儿。两个女孩子一静一动,平时各忙各的互不干涉,在吃饭的问题上倒也配合默契、相得益彰。

       自从那次的生日派对后,马丁就开始寻找一切机会光顾我们的小厨房,先是我和菲菲的生日时,他和几个同学一起是坐上宾,后来就是节假日他拎着采购来的鸡鸭鱼肉加入我和菲菲的小世界,再后来就发展成每个周末的伙食费都由他来出了。起初,我以为他是冲菲菲使劲的,也因为不愿当他们的超级大灯泡而刻意回避几次,可每次又都被菲菲急电招了回来。最后那次跑出去后,菲菲打我手机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你不在,马丁心不在焉的什么都吃不下,一个劲问你究竟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你快过来吧,我一个人面对他没话找话都别扭死了。”

       也就是那次晚饭后,事态明朗化了。当时,菲菲吃完饭就回房间了,像往常一样,我洗碗马丁擦干,本该是有说有笑相安无事的,也不知什么缘由引起,两个人竟然狂热地拥抱在一起如醉如痴地激吻起来,那晚,马丁没有回家。

       经过了那一晚,马丁诚恳地建议我退掉学生宿舍,搬到他那里和他住在一起。那是他刚买的一套很宽敞的公寓,装修一新,就连家具和电器都是新买的,除了客厅卧室厨房书房主卫生间外,还有一个能淋浴的客人专用卫生间。从简陋的学生宿舍来到这样一个条件如此完善的居所,虽然只是同居,我却有新嫁娘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爱马丁,所以,我没有理由不欣然接受马丁的提议。至此,三人行正式解体,二人世界的模式虽然存在,组合方式却已经面目全非了,为此,我心里对菲菲总是有一丝隐隐的愧疚,毕竟,马丁最初是被菲菲烤的鸭子吸引过来的呀。

       和马丁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我才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差异。别看他外表俊朗,性格豪爽,可骨子里却是个极端自我的人,表现在生活习惯上就显得处处一丝不苟,对违反他生活观念的事情绝不姑息迁就,有时在我看来未免小题大做,我以为这些也许是大部分德国人的特质,加之马丁是搞微生物的,就更比别人多了些洁癖。因为爱他,所以和他住到了一起,因为要一起生活,所以充分尊重了他的习性,虽然有些让我感到很不自由不方便甚至有违天性,但我都尽量克制了。比如,马丁能忍受自己带着一天的风尘钻进舒适干净的被窝,也忍受不了洗完澡后卫生间地上的水渍。至于洗过澡后浴缸里残余的浴泡和头发丝,在他看来都是难以忍受的;漂亮整洁的厨房似乎不是用来烧饭的,仅仅用来烤个皮扎或者烧杯咖啡,这回和中国女人生活在一起,家里反倒不烧中餐了,因为中餐油烟大毁厨房,馋了就索性开车去中餐馆,平时中午我们都吃食堂,便宜是便宜,可对我来说真是巨难吃,肉排煎得像鞋底不说,还把蔬菜煮得软塌塌烂兮兮就跟被人嚼过了似的没滋没味。更让我忍受不了的是,所有的调味汁都离不开烧化了的黄油。过去我和菲菲谈起学校食堂的伙食时,她曾戏言说,那里的厨师应该被授予最佳创意奖,因为把那么多种营养丰富的好食材放在一起,想烧出难以下咽的东西都不容易,可他们却做到了,就凭这,就值得佩服。单身的时候有厨艺高超的菲菲,光顾食堂不过是实验紧张时偶尔为之,现在倒好了,每天午饭时都要和马丁出双入对地去报到。进餐时,我眉头紧锁,马丁却津津有味。异国情侣,差异的何止是文化?

       经历了将近一年的适应期,虽然都意识到了生活习性和文化认知的差异,大体上彼此还算尊重爱恋,就在圣诞前夕,我们修成正果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由于马丁的父母已是高龄又常年生活在南德,所以注册时他们没有赶来,但约好圣诞一过,我们就到父母那里去度密月。那天,当地的亲友和同事们聚集在市政厅里,我们签完婚姻文书后,大家一起开了香槟祝贺我们。马丁那位当牙医的表哥沃夫冈特意从南方过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这几天就住在我们家里。沃夫冈幽默又健谈,能把个少言寡语的菲菲惹得不时地开怀大笑,也真是难得。所以婚礼后我毫不犹豫地邀请了菲菲来和我们一起共度圣诞夜,我是想不露痕迹地促成他们的美事。

       当菲菲问我圣诞大餐需要她准备什么的时候,我说:你看着办吧,反正你做什么都好吃。菲菲就说:既然马丁那么爱吃烤鸭,我就烤只鸭子带过去好了。

       也许菲菲有意要在沃夫冈面前展示厨艺,那天她带来的不只是鸭子,还有大包小包的其他菜肴,比如精心做的春卷和各式小炒。问题就出在菲菲为了大家吃出效果来,带来的这些都是半成品:鸭子虽然已经烤成了半熟,但上桌前还需进烤箱将皮烤脆,包好的春卷也需要入油锅现炸,就连蔬菜虽然都被菲菲事先切得条理分明,也得现炒才能吃到嘴里呀?只是她准备这些的时候没有想到我们新家的厨房是和客厅连在一起的,而且按照我们平常的习惯是不在家里如此兴师动众地大兴炉灶的。这也怪不得菲菲,她一直住在学生宿舍里,又没有和德国人在一起生活的切身经历,考虑得不周全也是情理之中。当时,面对她带来的佳肴,我虽然感到很为难,可看到菲菲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是把那扫兴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人家好心好意的背来那么多东西,还能让她再背回去吗?再说过节嘛,破例一次也是应该的,大不了还像过去一样,菲菲下厨时我随侍左右,及时清理战场,争取把烧中餐时油烟的破坏力减至最低。

       趁着两个男人钻进马丁的书房鼓捣电脑时,我和菲菲三下五除二地把丰盛的晚餐也准备妥当了,只是这个过程我格外地小心翼翼。炸春卷时我把油烟机开到最大,油也不敢烧得过热,手里拿块湿布,哪怕溅出一滴油我都及时擦干净。几盘蔬菜都是菲菲事先准备好的,热锅热油爆炒一下就齐活了。烤鸭出炉后,我也是用最快的速度把溅到烤箱四壁的鸭油彻底清理干净,然后开窗迎进新鲜空气。这样一来,我们的厨房整洁如故,几乎看不出烧煮的痕迹。布置好餐桌后,我把菲菲让进客房卫生间,让她淋浴清洗一下满身的油烟,我自己也在主卫生间里梳洗一番,再出现在客厅时,我们一改主妇模样,就是两个清新可人的东方女子。

       凭良心说,那顿晚餐我们四人都很开心,可谓宾主尽欢。感觉上沃夫冈和菲菲已经互有好感了,晚饭后菲菲就是由沃夫冈开车护送回去的。

       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的是圣诞节的早晨起床后。

       马丁像往常一样先我起床准备早餐,先是在他烧咖啡时发现墙壁的白墙纸上油迹斑斑,这让他一下子联想到菲菲手起刀落剁烤鸭时的利落动作。怪我清理战场时只注意炉灶和操作台,哪成想鸭子油会飞溅到案板旁边的墙壁上呢?晚上灯光暗看不出,现在是在阳光下,那斑斑油渍看上去真是扎眼。马丁隐忍着到地下室取来装修房子时工人剩下的涂料,抹在墙上将油渍覆盖住。接下来,马丁在用烤箱烘烤小面包时闻到了从烤箱里散发出来的异味。他立刻打开烤箱查看,只见一股浓烟从里面窜出来,直熏得马丁又是流泪又是咳嗽,他就气得冲我大喊大叫说:“明知道我反感在家里烧中餐,你偏给我填堵,现在好了,我们家到处都是阴魂不散的鸭子,连烘烤的面包都是鸭子味!”我难以置信,昨天用过烤箱后,我明明把里外都清洗干净了,确定毫无问题后才叫出他们开饭的,经过了一晚,哪里又冒出带鸭子味的浓烟?马丁把烤箱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来验看,同样没发现什么问题。这时,刚起床的沃夫冈凑过来提议,把烤箱门打开,同时接上电源,看哪里冒烟哪里就是问题的结症所在。说完他就去客房卫生间淋浴去了。

       不大功夫,沃夫冈又转回来问:“我可以用你们的卫生间洗澡吗?客房的下水堵了。”马丁嘟哝着:“怎么可能?昨天还好好的。”说着就去查看,我也跟过去,只见淋浴池里汪着一些水,水漏附近围了一圈残余的浴液泡泡。马丁伸手把水漏上面的铁圈圈拿下来,只见那上面纠缠着一大团菲菲黑色的长头发,清除了头发的阻碍,那些残水挟裹着浴泡立刻漏了下去。马丁把手里的铁圈圈甩到我脚下,愤愤地说:“瞧你朋友干的好事!真难以想象,你当初就是这样住学生公寓的。”我自知理亏,虽然心里不平,也只好忍着一言不发。

       这个圣诞节的早晨,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正收拾昨晚菲菲洗澡的残局时,只听沃夫冈在厨房喊道:“你们快来,我找出烤箱冒烟的原因了。”我和马丁急忙跑过去,只见沃夫冈指着烤箱顶端的电阻丝说:“你们看,这里粘了一块鸭子皮,都成焦炭了。普通的清洗是不起作用的,只能用专用的烤箱清洗剂试试了,只可惜今天超市不开门。”看到那块冒着黑烟的东西,马丁就差哭天抢地了,他指着我失去理智地吼道:“你就要成杀人犯了你知不知道?你学医的难道不知道这种东西会毁人身体吗?”说着把刚烤过的面包统统掼进了垃圾箱。沃夫冈也不识趣地旁敲侧击:“真没想到,那个漂亮的菲菲虽然菜烧得一手好饭菜,却不懂得尊重别人,只有傻瓜才会鬼迷心窍把这样的女人娶回家!”

       “给我住嘴!”我忍无可忍地冲沃夫冈吼道:“别忘了,这是我和马丁的家,还没轮到你来指手划脚!现在对我朋友评头品足了,忘了吃鸭子时受用得直哼哼了吗?”我受够了这个圣诞节的早晨,受够了这两个小题大做的德国大男人,发完脾气,我赌气大幅度地穿外衣,马丁上来拉扯我问:“大雪天的,你要去哪?”“去加油站给你买烤炉清洗剂,如果还不行就赔你一个新烤箱,再不行你就只好找一个与你同样事妈的德国女人来当老婆了!”说完,我摔门而去,扔下他们兄弟俩面面相觑。接下来就发生了开头那祸不单行的一幕。

       出租车把我拉到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没有伤到尾骨,只是挫了一下无大碍,让我回家静养。我用医院的电话打到家里,沃夫冈说,马丁在我走后不放心,随后就开车追了出来。我放下电话,不再听他后来喋喋不休的道歉,又接通了马丁的手机,告诉他我在哪里。

       马丁很快就到了,他搀扶着我走出医院,看到我们那辆熟悉的车,我不禁大吃一惊:那辆我曾引以为荣的座骑此时真是惨不忍睹:前额塌陷,前灯破碎。马丁轻描淡写地说:“刚刚听说你在医院里,路滑心一慌,就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然后紧紧搂住我,又道:“车坏了可以修,好在你没事,我也没事!”我心怀不忍地说:“都怪我不好......”马丁打断我说:“这事谁都不能怪,都是鸭子惹的祸!”(本篇主编昔月)

 

 

作者简介:黄雨欣,女,生于1966年, 定居柏林,长期从事写作,作品题材广泛,涉及散文,小说,影评等。已出版作品: 由《青年文摘》推荐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美文专辑《菩提雨》, 该书荣获年度中国图书设计金奖,并被德国自由大学汉学系图书馆收藏。散文集 《三百六十五分多面人》、 影视文学评论集《欧风雅韵》、  小说集《天涯丽人》 由台湾秀威资讯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发行;主编短篇小说集《对窗六百八十格》 、参与编辑撰写美食文集《餐桌上的欧游食光》等。近年来创作大量反映海外华人求学,求生存以及移民二代成长经历的中,短篇小说,主要发表在《青年文学》、《延安文学》、《香港文学》、《小说界》等文学期刊上。目前任中国文化部驻柏林文化中心专职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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