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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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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

作者:杨梅莹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946      更新:2018-12-17

 
       还有比阿勒泰冬天更冷的地方吗?我没遇见过。
       阿勒泰还有另外一种冬天,它叫暖冬。暖冬在阿勒泰是什么样子呢?说出来会让南方人吓一跳。温度在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上或者少下几场大雪就算是暖冬了吧?去年12月底,我在珠海出差,身上只穿件打底衫套件外衣。冬季如春的珠海是找不到一点冻的味道。晚饭在海边散步,遇到一位当地老者跟他聊起冬天的种种。我告诉他阿勒泰冬天的样子。他居然吃惊地问我:你们居然还能活着?他的疑问是有道理的。他讲珠海某年冬天发生的大事,冷空气袭击珠海,温度降至零下两摄氏度,有人竟然会被冻死。我没考证这件事的可信度,或许这件事只是意外赶巧了。
       听说今年是暖冬,可我没觉出一点暖,冷倒是真的。即使这样的暖冬在阿勒泰也是极少极稀罕的。有时,虽然刚入冬少雪不冷,以为整个冬天不会有刺骨的寒,不成想没过几日便降暴雪或者寒流,把尚留在心中的那点暖意也冻成了冰碴。兴许暖冬是阿勒泰人对冬日阳光的一种希望吧。
       阿勒泰冬天不下雪,那绝对是赝品。
       今年冬天有点格外,临近冬至地上连片雪花也没站住。虽然曾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却即刻融入泥土。天气也不冷。本该十月要换的汽车雪地胎,到十二月我还未曾去换。地上没雪换雪地胎不是多此一举吗?汽车雪地胎终究还是要换的,阿勒泰的雪迟早要下,只是时间问题。
       阿勒泰冬天没有雪是怪异的,像煮米饭锅里没加水。在饭堂吃早餐,大家的话题扯到今年反常的天气上。一致认为这种现象是糟糕的或者不祥的。该下雪的时候没下,该冷的时候不冷,不是违背自然规律吗?他们把当下流感归结给天气。说是因为天气不冷,空气中的细菌没被冻死才造成流感横行。我不知道寒流会不会把细菌冻死,也不知道他们这种推断是否成立,可很多人都这么说,只能当它是真的。有时候,一件假的事情人说的多了就变成真的。有人盼望天冷,亦或者来场暴雪或寒流医治一下空气中的病菌,听起来蛮有道理。我不知道真正来了暴雪或是寒流,又有几人喜欢或者不抱怨?人心的顶端始终有一点凹陷,这是先天性的。大自然赐予所有人同样的阳春白雪清风细雨,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何况人呢?能满足所有人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人吗?喜欢与不喜欢是别人的事,自己欢喜才是最大的喜欢。
       没雪的最大好处就是不用铲雪。铲雪是件耗体力的活。我是不爱铲雪的,那活真得很苦很累。我不知道在空中轻盈飞舞看似没有重量的雪花,一片片落下堆积起来竟那么沉重,竟会让我害怕,甚至把那些有一把子力气的壮汉们也折腾的精疲力竭。
       每年冬天我都会跟雪做几场殊死搏斗。较量到最后表面是我赢了,我战胜了它们。实际呢?我被它们折腾的元气大伤,浑身筋骨僵硬肌肉酸痛,亦如大病一场。可这又称不上病,不能归于病类。自我安慰“睡一觉缓缓就好了”。那就踏踏实实睡一觉吧。难道这样醒来真得会好?我有过很多次经历,睡一觉醒来疼痛没减反而愈来愈严重,至少需要一周的休养才能复元。这场较量是残酷的,却又避免不了。我是想躲来着,能躲得掉吗?不是年年有冬天吗?只要有冬天,阿勒泰就会有雪。只是或大或小而已。怎么躲?该来的总归要来,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甚至会让人措手不及。
       小时候,我总怕下雪。那时候,阿勒泰的雪似乎比现在大,天气比现在冷。不知道是成年的原因,还是现在的雪真得没以前那么多那么大了?那时候,跟着大人在院子里铲雪,铲一阵累的不行,就讨厌起那些铺在地上白莹莹亮晶晶的雪。
       我家住平房,是那种土打垒的低矮平房,除了门窗及屋顶的椽子檩条苇帘子,整个房屋里里外外全是泥糊的。村里人说这种屋子冬暖夏凉,地窝子比这屋子还好。他们说得没错,实事就是如此。我没住过地窝子,感受不到它的好处。冬天室外滴水成冰,屋里却温暖如春。每间屋里都有一堵土块垒的火墙。炉子里的柴在烧,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是火燃到了树油。这是我妈说的。我那时才知道,植物跟动物一样身上也是有脂肪的。我羡慕我妈知道得多,她说这是生活经验。这话没错。我妈没啥文化,知道这些纯粹来自她生活中的积累。她只读过三年小学。十三岁上一年级,十五岁就不读了。还好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人当中,我妈还能算得上识文断字的人。我庆幸我妈不是文盲。她在心算方面决对是天才。做生意不用计算机,靠心算能把斤斤两两分分厘厘弄得得一清二楚,历史以来从没算过错账。其他方面我爸从不服我妈,唯独算账这件事是例外。
       我爸妈在一起生活了快六十年,两人天天都有掰扯不完的事。一件小事掰扯来掰扯去总掰扯不清,最后总有一方退步。他们是谁也不服谁,都想把指挥棒捏在自己手里。别以为退步的一方真会妥协。才不是呢。会说根本不是那回事,只是不稀跟他(她)吵吵而已。这话我妈给我说过,我爸也给我说过。再后来演变成我妈经常在我面前告我爸状,一见面就控诉我爸的“罪状”,好像我爸浑身上下都不对,鸡毛蒜皮的事在我妈眼里无限放大。我妈说到痛点时恨得咬牙切齿,仿佛我爸是跟她顽固对立的反动派。我妈说,跟你爸一辈子委屈死了。我说,过不到一块就跟我爸离婚呗。我妈说,净瞎说,七老八十的人离婚不让人笑掉大牙?哼,如果倒回五十年,我早就跟她离了。我说,您从前五十年过来得呀,咋没跟我爸离婚呢?我妈说,那会儿不兴离婚,不像现在的年轻人不着调,把婚姻当儿戏,两句话说不好就离婚,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我说,噢,是这样啊。我妈说,我跟你爸凑和过了一辈子,就他那臭脾气,如果换成别人谁也跟他过不成。我妈言下之意就是她的对。想想,我妈说的也在理,只有我妈陪了我爸一辈子,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如果,也不会有如果。我还能说啥?反正都是我妈有理。好与不好,她都跟我爸过了快六十年。
        我爸走了一个月,我妈瘦了十斤。她的精神头大不如以前,人也苍老了许多。我爸走得太突然,连点征兆都没有。我妈是个很时尚的老太太,那些日子却变得邋遢。在家没事就盯着我爸的照片掉眼泪。我妈说,想起你爸临走时看我的眼神心就疼。我说,我爸没受罪。我妈说,宁愿你爸卧病在床,我侍候他也愿意他活在我跟前。我说,不是还有我们吗?我妈说,你们跟你爸能一样吗?我说,我爸活着的时候,你不是老嫌弃他吗?我妈叹了口气说,小闺女,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爸的好,咋记不起你爸一点孬呢?我说,我爸本来就好,他活着你是爱跟他矫情,现在我爸走了才知道他在你生活中多重要。
       我爸跟我妈掰扯了一辈子,谁也没赢过谁,谁也没输过谁。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吗?争啊,抢啊,到一定的时间,谁能说自己赢了呢?我们谁也赢不了。我们赢不了时间,赢不了自然,赢不了亲情,连一场大雪一个冬天也赢不了。想想,还斗个什么劲呢?或许有的人只是把争斗当成乐子,而有的人却不是。
       我爸不会知道,他走的这年冬天阿勒泰的雪来得晚下得少。临近冬至,街道上也听不见铁器铲雪划破大地刺耳的噪声。在往年,铲雪声在小城的各个角落不分时间此起彼伏,尤其夜里格外响亮,好像整个宇宙只有铲雪的。我爸极勤快,快八十岁的人,年复一年地打扫楼前的雪。刚开始,楼上的住户见我爸铲雪还挺不好意思,见面跟我爸客气两句,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后来习惯了,好像楼前的雪是我爸承包的,他铲雪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偶遇我爸不在家,下了雪也没人出来铲,单等我爸回来铲。我对我爸说,以后别铲了,楼上又不是咱一家。我爸说,闲着也是闲着,铲铲雪全当锻炼身体。再往后,楼前的雪就成我爸自个的。
       或许,今年冬天知道我爸不在了,再也不回来了,便下少点雪,怕还没找好接替我爸铲雪的人吧。
       我在多纳拉萨依金矿工作过一个冬天。九一年冬天是大雪灾,金矿停产。十二月中旬全矿职工撤队回县城。三辆大卡车拉着百十名职工跟在一辆推土机后面。瓷实的积雪把路掩盖的严严实实,卡车跟蜗牛似的跟着推土机,推土机推开一点路面,卡车便跟前向前“咕嘟”晃一下,像磕头机似的。这种环境最能体现司机驾驶技术。那辆卡车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掉队就会被刮来的积雪断了后路。车行驶到三分之一路程,三辆卡车因为消耗殆尽先后罢工,熄火趴在雪窝里耍赖再不动弹。我们被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戈壁沙漠。一往无际的皑皑白雪,刮着大风,风中夹着生硬的吹雪打在我脸上,如刀子般在脸上利开道道血口,又凉又疼。百十名职工绝大部分是刚入职的年轻人。没有救援,我们只能徒步往县城走。
       临近天黑,我们距离县城大概还有三十公里路程。阿勒泰的戈壁荒漠人烟极少。我那时没啥生活经验,只是盲目地跟着其他人走。眼见天黑了,我的心跟着慌张起来。有人说,得想办法找人家住下,再继续走下去夜里会被冻死。我一听吓哭了。我可不想死,我还年轻呢。想着被冻死的痛苦和难看的表情,我哭得更凶。有人劝我说:别怕,这些地方肯定有牧民,只要看见灯光我们就往那边走。我们这么多人,谁家会收留给我们呢?我担心。希望是把熊熊燃烧的火炬,它能照亮我们前行的方向。知道找到人家就不会被冻死在戈壁沙漠里,我不再哭,而是加快了脚步。
       我们终于看见几点零星的灯光。那灯光看似很近,我们却走了很久才到跟前。这里有四五户哈萨克族牧民。善良的牧民收留了我们,我们百十人分三组住进牧民家里。安顿下来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我住的那户牧民专门给我们腾出一间屋。女主人烧了茶,还把家里的食物——两个馕和一个烤饼拿出来。她把馕和烤饼切成条状小块端给我们。昏暗的屋子里,我看见她明亮的眸子和温暖的笑容。那一刻我在冰冷的夜里体味到真正的暖意。她的食物根本不够我们三十多个人吃,但是,她已经倾其所有给了我们。我们中许多人都说不饿,不多的食物反而没吃完,剩在那儿。能不饿吗?早晨从矿山出发,一整天没吃过一口食物。
       屋里一个通铺四床棉被。这么多人,睡下是不可能的。我们相互依靠坐在那儿打盹。这天夜里,我竟然睡着了,还做了梦。我梦见冬天没下雪,我们的卡车在公路上奔弛……第二天下午,我们百十人灰头土脸出现在小城的大街上,蓬头垢面的我们煞了小城的风景。
       文章还没写完,阿勒泰下了雪降了温。微信朋友圈里全是“被冻傻”的说说。暖冬是不应该“被冻傻”的。冬天冰天雪地才是真正的阿勒泰。只有真正经历过冬天才知道温暖的滋味。在这个冬天里又让我想起那位和善的哈萨克女主人温暖的笑容。
       我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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