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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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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

作者:习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725      更新:2018-10-29

 

老  坟  茔   

 

      说是天下李氏出陇西,这个墓,就是陇西李氏家族的祖墓之一。陇西指的是战国、秦汉时期以狄道为郡治的陇西郡辖地。狄道就是这个老墓所在的今天的临洮县城。

       其实是个有布局的墓群,墓相隔得远,才觉得是散落的。北边,连绵的山峦像盘裹着墓群的一条大龙,这个老墓呢,就在龙头之下,想来地位大约是显赫的。秦汉的天空似乎格外空阔,这个墓群的后人应该有的是地方为先人们扩充疆土,但大约又不能相距太远,以致散失,毕竟先人们是在地下。天下李氏到了唐朝更是了得,边地很多少数民族也被赐了这个国姓。但这里是地道的陇西李氏的祖坟。陇西李氏绵延数千年,文臣武将,人材辈出。而今,在临洮,就李姓命名的村庄就有70余个。

       只是,墓全然不像墓了,很像一个夯土的烽燧。墓很孤立,农人们没有让墓群间的地闲着,大片农田,禾苗葱绿,独独衬着这一块寸草不生的赭黄的土堆。原先穹庐一样的坟,被农人和风雨削割着削割着,成了方形,高高的立方体,依然能推想到墓先前的宏大。路边,一棵大梨树正落花,风一吹,花瓣散散地飞到墓上。

       汉朝还很肃穆,这里出土的汉砖汉瓦汉罐都是素朴的青灰,修饰其上的是质朴简单的绳纹。农人拿出自己收藏的一个素灰的汉罐来,粗粝、似是随手拿捏后,就那样随便烧制而成了,成了,又发现裂了个口,再额外加补了一块陶土补丁。罐里也不平滑,一只花蜘蛛在罐里结了细密的网,沉睡汉罐的一个绣娘似的。

       再说那个墓。那样显眼地矗立在地上,盗墓贼势必不会让它安宁。农人说得形象,贼们先掘开一个水桶口大小的深洞,那么大的人,会忽然软软地缩成瘦瘦的一条,绳子一样被绳子吊着,就进了墓。进去盗了些什么,说不上了,时间过得太久了,大约是口口相传的缘故。但有一件事情是真的,农人说,30多年前的一天,田里开渠放水,水把这老墓冲出一个洞,水轰隆隆地流到洞里去了,人们好奇,等着看它再从哪里流出来,结果呢,水那样轰隆隆地流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任何信迹。

       我很喜欢农人说的“信迹”这个词。我觉得是墓不愿给人们信迹。

       于是,人们猜度,这墓里是建有宫殿的。

       田边就是农人简朴的院落,对开的木门上,镶着盘花铁扣。院里一棵大梨树,把几枝伸到院外,簌簌落着白花。那个有宫殿的墓,就像这个院落的富家邻舍,只是藏在地下。

 

马 家 窑 遗 址

 

       遗址就在路边,很突兀地呈现在了眼前。

       西北的古遗址大凡这样:枯黄、朽残、远离尘世、空阔、风直来直去。这一处遗址不同:起伏的小山包之间,躺着不规则的田。地里,青嫩的玉米秧子刚刚破土。

      连绵的山包是赭红的,少有青草,偶尔能看到几束零星的灯盏花。一个农人蹲坐在山头,看着他的羊,说是怕那些只顾低头吃草的畜生们闯进人家的田里去。

       一眼看去,这个遗址就是这样的显现在地表的浅浅的样子。

       当地朋友说,正好,昨儿才下过大雨的。在紧靠着山脚的窄窄的田埂上边走边搜寻。这时候,就发现了这块地方的奇异之处,星星点点的碎陶闪现在遍处。雨水匀匀地把地刷洗了一遍,有的碎陶显露出来了,有的顺着坡和水一起流下来了。陶取自这里的泥土,躺在地里,自然不张扬,定睛了,才能发现。放到掌心,只一眼,就能看见华美。

       先前,在博物馆,看到那些精美的马家窑彩陶,就有遐想的。马家窑的彩陶有点像古中国陶器史上的唐朝。神奇的纹饰、艳丽的色彩,还有雍容的器形、细腻的外表、宏大的数量,都到了彩陶史的顶峰。之前的陶,素了、粗糙了、瘦瘠了,之后的呢、又颓唐(这“唐”字真确切)了、衰败了。

       赭红的粘土是适合做陶的土,近处的洮河呢,正便于汲水。先民们从来依河而居,建村落于河畔向阳的台地上,今天还是如此。黄河上游最大支流之一的洮河,日夜不息浩浩荡荡汇入黄河,把马家窑文化流到了北中国很远的地方。马家窑太古老了,4、5千年前的彩陶,今天留世的、特别是那些保存完好的,也大都是先民的陪葬。人朽了,灵魂散了,而陪葬人东西留存下来了,这大约是逝去的人活着时很少想的事情。

       那天,看到当地人收藏的一个彩陶蛙纹瓮。收藏人讲得开心。瓮的肚子那样饱满,顶上却开这样小的口,贪嘴的老鼠,奋命要往那瓮嘴上爬,到了巨大的肚腹这里,就无奈地滑下去了,几次三番地滑下来,真是绝望得要死。还有蛙纹,样式真多,说道真多。繁复纤细的蛙纹、长了人脸的蛙纹、垂了巨大阳具的蛙纹、用四个大爪子拥裹着农田的蛙纹……全是人们美好的愿望。祈祝蛙神祛除水患,期望人类也能有小蝌蚪那样多那样活泼的子嗣;如果像蛙一样既能在水中畅游,又能在岸上行走,该多好啊;而站在岸边的神奇的蛙们,高高鼓起的肚腹,多像那些富足的瓮。先民们期盼丰收,彩陶上的动物们,多子多孙,且大都像蛙类一般、温和而良善。

      说前几年,在遗址还能看到窑灰、磨颜料的石板、艳丽的矿石粉末。彩陶时代的马家窑,该是如何窑窑相望、烟尘袅袅呢?

       捡拾到一块碎陶,遍身朱红精致的网纹,笔画纤毫毕现。记起一位当地朋友的话,说,马家窑陶纹颇神秘,很难搞清先民是如何掌握了在圆形陶器上以陶口为中心着图的几何原理的,有个画家,细细地一笔一划地临摹陶器上的纹饰,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总不能圆满收笔。

       这样想来,这每一块碎陶上的纹饰,都仿佛神迹。

 

哥 舒 翰 记 功 碑

 

      这真是个富足的地方,那些老事物和人们朝夕相处。

      就在县城,紧邻马路边立着一块大碑,需竭力仰视的碑。距今1千2百多年的古物了,被风雨剥蚀后,碑上依稀可辨的仅67个字,是唐朝明皇的御笔。的确是唐的气度,碑身为巨石所制,从存留的碑文来看,题字布局疏朗,周边有富裕的留白。疏朗的刻字不怕浪费了碑身,空着也是气势。北地强劲的风霜雨雪,打磨了它几千年,碑更像一个沧桑的脸,沧桑至无语。

      在浩大的时空里,人可以消亡得不留一丝痕迹。但碑是给世间的一个留存,这大约是永垂不朽的含义吧?但世间怎能有永垂不朽之碑呢?就算这碑如此坚固、宏大。字依旧被风吹散了。时间还一点一点地刻画出了碑现在的样子:坚硬的碑身呈现出大浪鼓涌的跌宕,雄踞碑额的猛兽,身形模糊,眼眸深窅。

      在开阔的北地,这个高大的与青天接触的碑是极配所纪念的人的。哥舒翰,唐代猛将,突厥族哥舒部人。唐玄宗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身为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攻取吐蕃洪济城,大败吐蕃军于洮河流域,收复黄河九曲,立下赫赫战功,受到朝廷称赞。公元754年,唐玄宗为哥舒翰立碑。

       碑欲永垂,而人世无常。

       安史之乱时,哥舒翰统兵20万坚守潼关,但受杨国忠猜忌,被迫出战,兵败,哥舒翰遭贼人杀害。

       碑先前并未这样突兀地矗立在路边,原先是有个寺观围裹着它的,当地人叫那观“石碑观”。观后来陪不住碑,彻底废圮了,碑就这样孤独地立在了路边。因为那样惯常地立在路边,人们从它身边来来往往,很多路人竟至不知道这碑为着何人而立了。

       于是,碑的孤立更叫人觉得有点悲壮了,再看那苍凉的碑身,叫人心底鼓荡得厉害。

       在北地西陲,曾流行这样一首民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西陲人声情慷慨,这歌儿的韵调定然也是鼓荡人心的。歌儿里的哥舒翰在浩瀚星空下,横刀立马,便已经是神了。

       我想,神的碑,便是在人世间模糊了脸庞也罢。

 

姜  维  墩

 

       说先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土墩,很老的土墩,日复一日地,人们上上下下,土簌簌落着,能看得清土墩是渐渐萎缩着、破败着的。好友说,小时候约好一伙人上山来,是为采山上的毛刺树上的野豆,大家一边玩着,采上山来,在这土墩旁聚集、歇息,清点收成的多寡,之后,再玩着下山、回家煮豆。

        这个土墩是这边山头的至高处,山叫岳麓山,天下不止一个岳麓山,这个岳麓山呢,雄峙古狄道城的东部,占尽了好风水。传说,老子就在这山的山巅飞升,飞升之时,升天台脚下的一棵梧桐树上,忽然间出现了一只凤凰,凤凰振翅高飞,压弯了树尖的梧桐枝,而今,在那里还能看到一棵弯下枝梢的梧桐树。

       土墩就立在这个好风水的山上,上了土墩,可以把整个狄道城、包括周边方圆5公里的地方,一览无遗。

       原先,人们还能在土墩附近捡到锈蚀的箭簇、刀戟,还有粗绳纹的瓦片、陶罐……

       其实这土墩是秦汉时期的烽燧。古代的狄道,一直是控扼陇蜀的战略要地。三国时,大将军姜维九战中原,数次与魏兵激战在洮河之滨。每过狄道,姜维都选中这个烽燧。烽燧前是一片开阔地,正好屯兵、练兵。烽燧那边呢?万丈悬崖,鸟瞰下去,是古狄道的大城池。洮河蜿蜒、穿城而过,敌人稍有动作,在此一目了然。

       好友说的好,那时,姜维就在墩上,一边喝着茶、眺望着远方,一边看着墩下练兵的士兵,满心的运筹帷幄啊。

       姜维出生北地,传说容貌俊朗、身材魁伟。他一辈子出生入死,能在这墩上,如诸葛武侯那般,虽不能羽扇纶巾,能求得片刻的气定神闲也是令人怀想的。只是人世纷扰,勇武好战的大将军一辈子怕没有过过宁静的几日。

       可惜了这个土墩,人们怕它再日复一日地散泻下去萎缩下去。用水泥覆盖了它,上面还矗立起了一座坚硬辉煌的水泥高台,新时间彻底覆盖了旧时间。台上安置了水泥桌椅,游人可以仿佛姜维,呷着茶,运筹帷幄地望一望脚下的临洮。

       只是这里还是有浓郁的杀伐之气,好友说,天阴时,偶尔会传出兵士的厮杀声。那些掩藏在土里的刀戈箭戟是不会安静的。还有,小时候,他们在这山上采集的那种野豆,名叫大钢针,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把大钢针煮了,壳子里的果实,喧软而鲜美。但刚从毛刺树上摘下的大钢针,硬而尖锐,酷似伤人的利器。

 

五  个  泉

       五个泉,自西向东,分别是惠泉、甘露泉、掬月泉、摸子泉、蒙泉。在山腰,五个泉排列成一条弯弯的大弧。

       在少水的西北,每个泉都是神话。兰州城被南北两山夹裹,南山离河太远,上天就叫南山上涌出五眼泉,去湿润这个老城郭的南部。传说,汉朝大将军霍去病征西,曾驻兵此山,士卒疲渴,霍去病手著马鞭,连击五下,鞭响泉涌,出现了五个泉。上天太远,老百姓把这五个神泉的诞生安排给了历史上实有其人的霍去病,其实,霍大将军并未征战到兰州。

       与此相似的是河西走廊那头的一个传说:霍去病打了胜仗,倒一坛御酒于一泉中,与将士共饮,酒泉因此而得名。我喜欢这些传说里骠骑将军的威武气,很吻合北方的气度;还喜欢他心胸里的开阔和仁爱,像泉水。

       慧泉,四围绿树掩映,芳草环绕,泉水清澈甘甜,宜烹茶,且有灌溉之利,惠及周遭百姓,人们便叫它“惠泉”。 人们深爱惠泉,在泉边建一个半月小亭,并连一个小桥,深情地命名它为企桥。桥头有对联一幅:想过去么,过去就可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甘露泉呢,久雨不淫、大旱不干、气味芳泽,饮之犹如甘露,人们就叫它“甘露泉”。 掬月泉藏在一个深井里,每逢月夜,月影泉心,如掬月盘中,“掬月”二字颇有些文人的雅气。

       摸子泉最有市井味,怀孕的妇人钻进洞中,伸手在泉水中摩挲,摸着石头则得男,摸着瓦片则生女。洞门口也有一幅对联:糊糊涂涂将佛脚抱来,求为父母;明明白白把石头拿去,说是儿孙。

       蒙泉,字义深奥,说是源自《周易》:“山下出泉,蒙。”

       这山因这五个泉叫五泉山了,与干涸的兰州城迥异的是,五泉山清泉淙淙、古木参天、绿荫蔽日。

       想起与五泉山相关的一件事一个人。

       1935年,秋末的一天下午,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兰州城东关火药库爆炸,距离火药库二三华里的房屋均被震毁,大火烧至次日凌晨4点,死伤六百余人。

       在那场大爆炸中,一位出生于兰州的大儒挽救了众多人性命。这位大儒好学不倦,一生大力造福乡梓,深受百姓称颂。他去世后,人们为他铸造了一尊四尺铜像。庄严的铜像落成典礼正是火药库爆炸的那天下午,刚好是个星期天,好多单位和学校组织员工师生前往五泉山参加仪式。3点45分,一声巨响,参加典礼的人们奔向山崖,惊惧地鸟瞰被大火染红了的半个兰州城。因为在山上,这些人躲过了这场大劫。兰州城接着传开这样一句话:一个刘翰林,救了半个兰州城。

       这位大儒叫刘尔忻,清末进士、翰林,号五泉山人。他深爱五泉山,家居五泉山山脚,半生致力于修葺这座灵秀之山,并在这山上的亭台楼阁、庙宇长廊,留下了130多幅叫人回味不绝的对联。

       我尤喜欢企桥上的对联:想过去么,过去就可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然后呢?每次从山上下来,再看山门上的这幅对联,不禁笑:

       高处何如低处好,下来还比上来难。

       因为在山门那边,进得山门时是未曾看见的。大儒是知道遍观了山上风景、喝足了山上清泉后,人们才会瞧见这些字的,就叫人们笑着走出这山门去。 

    

大  寺  院

 

       算得上是我去过的最大的寺院了。

       寺院若是老的,才有寺院的味道,即使再小再素朴。记得那年去过甘肃崆峒山的一个寺院,小小的院落,应了老老的土屋、一院子苍老的黄菊,就觉得那寺院是有味道的。菊花簌簌落着,菊瓣儿在地上打着漩儿。走远了,听得有木鱼的声音传出,才知里面是有僧人的。一直记得那个小寺院,就想,时间是会让很多东西空阔起来的。

       而这个大寺院有1千7百多年的历史了。寺这么老,就觉得寺里的啥都是老的大的:庙宇楼阁、一草一木,无不有着很长很大的来历。

       寺院以柘树取胜。问了人,说那棵就是柘树。哪棵呢?就是靠近院墙那边的那棵。因为藏在一堆树中间,所以还是不能看清。但想必不是太茁壮的,因为院墙那边的树都不算太大。大约华贵的树木总不易长大,就像檀树,在南方植物园见到的,也大都细弱。

       说是南檀北柘,可见柘树在北方的尊贵。

       有一晚,看到明代张岱在《夜航船》中这样记柘树:枝长而劲,乌集之,将飞,柘枝反起弹乌,乌乃呼号。以此枝为弓,快而有力,故名乌号之弓。

      柘树遒劲,很适合在开阔的北地做那种收放自如的武器。北方的黑乌鸦呢,也调皮得紧,站满一树,说起身就倏地一起起身,大约是喜欢叫柘枝高高弹向空中的,乌鸦的呼号也许就是它们的笑声。只是,人们不大愿意认为乌鸦会笑罢了。

      便想了,下次还去那里,一定要看清院墙角的那棵柘树。可偌大的寺院,据说现在仅存两棵柘树。传说,用柘树皮熬的药,可治女子不孕。先前成片成片的柘树呢,都让民间那些世世代代不生育的女人们撕了树皮,之后,就一棵棵枯将死了。

       只是寂寞了那些乌鸦。

       柘树之外,还有众多参天入云、蓬勃如盖的古树。但寺里只有树没有水是大缺憾的。树像世界的空间,而水像时间。寺背倚宝珠峰,山根是有潭的,深深的潭水(不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潭,那有些妩媚了),并不显露,藏着,或者在地底潜流,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一寺院的花草树木们知道。于是,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水也有了这老寺院的禅味儿。不过,水偶尔也奔涌出地面,是为着文人们的曲水流觞。

       原先,觉得“曲水流觞”是一个普通的词儿,后来,很喜欢它,觉得古代的文人们也是活泼的、甚而调皮的。清澈的潭水静送着酒杯,把起一盏,里面有大味道。酒盏里映着一片竹林——流觞亭前的那一大片竹林。这片竹林,竹子的竿上都有一道特别的翠绿,人们因此叫它金镶玉竹。我不喜欢这名字。我想,我若是那时的文人,曲水流觞间,就只喜欢听那片竹的声音。竹子虽则纤细,但风一吹过,竹叶细密地响成一片,很像翻动纸页一般,哗哗哗,声音比那些高大的树木盛大得多、叫人浮想得多。

       深秋了,树木都到了最饱满的时侯。有些熟透了的柿子,落在寺庙的飞檐上,兀自烂漫着。山三面围着寺,像个大大的靠背椅,这个大寺院就暖暖和和舒舒坦坦地安卧在里面。

      这寺因水因树叫潭柘寺。

      老北京都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

      至于潭柘寺究竟多大,就单说一口存留至今的铜锅吧:直径1.85米,深1.1米,是昔日僧人做菜用的。说寺里以前共有三口锅,这是最小的一个。寺里煮一锅粥,得好些个时辰。那么,寺里有多少和尚呢?民间有这样一个说法:“有名和尚三千,无名和尚无数”。

 

四 合 小 院

 

       三开间的北屋,向阳。东边那间安静,住母亲,西边那间住夫人。纵是像人们说的,夫妻两个从早到晚几乎不说一句话,但中间这间,一家人吃饭时总能在一处坐一坐。

       推开红漆木门,屋子里还有浓浓的南方樟木的气味。母亲带不过来南方,就搬来藤柜藤椅,好在接着地气,藤不会开裂。吱——吱,藤床响动一下,母亲在翻身。两个女人就这样起居在先生的身边,这大约叫他稳妥。

       先生呢,在三间北屋后接盖一间小屋,又睡觉又当书屋。北京人叫“老虎尾巴”,为什么叫这么硬生生的名字呢?先生叫他“绿林书屋”。书屋窄小,只放一张两条长凳搭的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书屋窄小,但窗户宽敞,他还亲自买了大块的玻璃安上,小小的屋有了大而亮的眼睛,能透过玻璃看到后院的榆叶梅、青杨,甚至院墙外的两棵枣树。冬天,树木落尽了叶子,坐在书屋里,就能看到夜空。北屋老式的木格窗也镶上玻璃,前前后后都透亮了。千眼照花,前院的白丁香,碧桃,坐在书屋里,隔了玻璃,也能看清;花儿开时,前屋后屋也都香了。

       三开间的南屋放书柜当会客厅。西侧小小的一角,一扇木门关住了所有凌乱的杂物。这院落全是先生亲手设计,先生借钱买的这个废圮破败的小院,后来就这样蓊蓊郁郁起来了。

       八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天,站在安静的院里,只听见树叶颤动的声音。

      但我想起,先生在这小院里的两年多是他一生里最为彷徨不平静的时候。隔了书屋玻璃看,书桌上方有一幅速写,先生喜欢的一幅画,依然是满纸的不安宁。两年多,先生在油灯下,写了《野草》、《华盖集》,还有《华盖集续编》、《彷徨》、《朝花夕拾》、《坟》里的部分篇章。大部分文字幽暗诡谲,有着那个时代沉沉的影子。

       油灯亮了,夜虫撞在玻璃上叮叮的响。鬼眨眼的天高而奇怪,哇——夜游的恶鸟飞过去了,墙外的枣树像铁丝一样刺向天空……

      人们于是都要找先生屋后院墙外的枣树看一看,但那两棵已经死了。旁处的一棵枣树。不是先生所写的两棵中的一棵,还茂盛着,但树皮沧桑、结满了厚厚的痂。

       与先生言,这个小院里,总有些温暖。他在书屋里写了很多信,在柔软的宣纸上,他称那个比他小18岁的女孩子“兄”,后来,又亲爱地唤她“害马”、“小刺猬”。满脸倔强髭须的大先生,唇齿间也会发出这样柔情的声息。

       先生之后去了南方,留下了四合小院和两个女人。先生亲手种的白丁香、榆叶梅一年年长大,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一年年老去。最后,就剩了那个不会说北京话的大夫人,在这个小院里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我想,几十年的希冀、受伤、失落,这是这个四合小院与那个南方女人情感上的意义。

       那天,守护院子的人说,每年初春,丁香开时,满枝繁花,清香四溢。

       先时,大夫人可在一院子的花香里想着南方?          

 

       注:本文首发《天涯》杂志,收入多个选本,2018年收入《太阳鸟十年精选:途径生命里的风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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