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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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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声音

作者:张永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93      更新:2015-11-12
文/张永

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称,人应该能够聆听到天体运动的乐音。
故乡的声音,是逝去的声音,不可重复,难以模拟。
——而我还能听到故乡的声音……

1.

风是从东山的哪个峡口吹过来的?还是漫过了山巅,整个地扑向了平原?东山以东还有些什么?最东处应该是大海了。我生活在半岛上却还没有见过大海。
我只见过河。在寂静的夜晚,我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响,河水拍岸,河水漱石,河水后浪赶着前浪。
今夜的风已吹进河滩了,也吹进两岸带状的丛林。
杨柳为主的杂木林,和畅行平原的风在纠缠、抗争、妥协,那几棵直冲云表的巨树,是在挽留着风,还是驱赶着风呢?那些灌木和野草,该是听到了春天的召唤,正在抖擞精神,将根茎悄悄伸展。悠长、尖锐的啸叫,一次次传来,自村庄以东三百米的地方,也是离我窗口三百米的地方。除了这尖细的啸叫,还有低沉的呜呜声,像某种巨兽的喉音。
今夜,初春的夜,风声是主角,它淹没了另外的声响,犬吠鸡鸣,流水淙淙,以及大人们高低长短的鼾声……
这风会吹折多少棵树木?
这风会卷走我们屋顶的麦秸、苇箔,甚至整个屋顶吗?我家的那棵大槐树不要扫坏二大娘家的屋檐。
我讨厌这倾盆而下的暴雨,它带来的是泥泞和肮脏。我是没有雨靴又不愿赤脚的孩子,我无法像伙伴们那样,趟着污水,任黄泥黑泥涂抹一身。我的栖处在炕上,透过木格窗中央一块小小的玻璃,看那雨珠在积成水潭的天井里砸出朵朵水花,看几颗半红的枣子,在黄色的水中沉浮。
归窝的芦花鸡,咕咕叫着,它也憋闷,它也饥饿,它也无奈,它也担心,担心住屋是不是漏雨,麦秸沤烂了没有,墙坯会不会酥软、塌坏。
我喜欢细细的阳光渐渐暗去之后,细细的雨丝在细细的风中飘洒一阵就结束了,一阵沙沙声,结果只是湿润、清凉和桃花瓣上的水珠……

2

每天办公,在都市的一段高架桥旁。车流高过二楼的窗口。一条咆哮着的悬河凌驾人群之上。发动机、汽笛、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它们日夜制造的轰鸣,仿佛已让耳膜不得已地增厚。门窗紧闭,噪声仍会来锤击,来穿透。这声音的子弹,防不胜防……
黎明前的故乡。鸡叫三遍。我仍在被窝中,有梦或是无梦,马车的铃声已开始响动起来,由远及近,清脆;马蹄踏在泥路上,由近及远,浑厚。大门前那棵老榆树的老鸹窝里,一阵骚动,雏鸟叫了两声。后来是一两声牛皮鞭的甩响,马车出村了,声音渐渐消失。
在我更小的时候,坐过一次更安静的车,是一挂牛车。除了车轴间的摩擦,吱呦吱呦,就是那头老黄牛的鼻息了。牛车在路上闲荡,时间变得缓慢而富余,像是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哪种任务压身。坐在这样的牛车上,可以做一个长长的梦,坐车人固然可以,车把式有时也会闭了眼小睡。
牛车经过一个铁路涵洞的时候,碰巧驶来一列火车,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火车,它身量那么长,它的鸣笛声那么雄壮高亢。
街上的宁静,是被一辆12马力拖拉机打破的。我家的隔壁住着一位拖拉机手,生产队里的第一位驾驶员,五短身材,粗壮的胳膊正好用来转动摇把,打火。噗噗噗,嘭嘭嘭,轰,发动了。

3.

“李富贵,李富贵!”
“张有财,张有财!”
“大疤瘌,大疤瘌!”
“小柿子,小柿子!”
野坡里,他们停下了筢子,停下了铲子。筢子是搂柴火的,铲子是挖野菜的。彼此呼应的喊叫声,惊起一群麻雀,几只田鼠露了露脑袋,重新钻入洞中。
这不是呼喊名字,这是一场骂仗,很激烈。激烈到什么程度?激烈到互相叫喊对方父母的名讳甚至外号。孩子们的骂仗,尤其男女孩子之间的掐架方式,往往如此……
“小兔崽子,还跑?看不砸断你的狗腿!”
这是看菜园的老吕,一个倔老头,人们喊他老驴。我们不过是偷偷拔了俩萝卜吃,就成了兔子或狗。
我们有兔子和狗的速度,耳旁风声呼呼。

4.

我们在做游戏:打方宝、打尜,挤狗油、藏猫捂眼,或是在一座高高大大的麦穰垛里掏洞,在麦穰垛上翻滚、折跟头。小强是勇敢的人,还戴着一顶绿军帽,他敢于从高高的麦穰垛上,翻个跟头,立在地下。
笑闹声、尖叫声,在孩子们中间一阵阵升起。
“真能狗乱!锤子,家去推磨!”
旁边走过拿着簸箕的九婶子,她在喊他的儿子。她的儿子锤子,比小强还勇敢,那个夏天敢在龙湾头扎猛子。光着黝黑的身子从大堰上纵身一跃,哧溜入水,压得水花很小,像一条鱼。他能在水下憋很长的气,不过这次憋气的时间过长了。一只水鸭凫过了水面,一只水鸡在芦苇丛里叫唤了几声,一只水獭跃出水面,藏在大堰的穴里。
铁锤无声无息。
——他的脑袋卡在了老柳树交错的根间。也许他本能地呼喊过,却没有人听到,却再也不能呼喊了。
九婶子的嗓子哭哑了。前年公公死了,她哭得声音不高;去年婆婆死了,她哭得声音很大。
有一回,我们把游戏的地点改在村北的台子地。台子地坟头密集,容易藏身。这事让六爷爷知道了。他撅着黄胡子,拿根杨木棍,骂骂咧咧地追打我们,意思是不能在老坟地瞎闹腾。可他转来转去,谁也没逮着。只好喘着粗气走了。
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让我们撤离了坟地。
她是边说边哭,连哭带说地,坐在一个坟头边。哭声不大,却在整个台子地环绕回转,不绝如缕,让人不忍再听。
六爷爷死的时候,我们几个没出五服的小孩,也要戴孝帽子、穿孝服、孝鞋,一身白地服丧,跟着一条长长的凌乱的队伍,由朝阳街出发去台子地。
开始,人群中女人的哭声高、男人的低;慢慢地都低了,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来。小强虽然勇敢,却是精瘦,多吃个煎饼,也要挨他爹一顿胖揍,没多大力气,他擎着红绿相间的引魂幡,趔趔趄趄,哭哭啼啼地走在最前面。大风刮来,小强“嗷”地一声哭叫,他抱着引魂幡摔倒了。

5.

我们在做游戏:打方宝、打尜,挤狗油、藏猫捂眼……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毕竟是和平岁月,薄暮中家的温馨更加浓郁。
有柔情、慈爱的声音传来:“回家吃饭喽——”
有理解、宽容的声音传来:“还不回家吃饭吗?”
有责备、詈骂的声音传来:“玩疯了,还不滚回去!熊玩意儿。”

6.

有了电灯,我祖母的织布机响得更欢了。她能很快地找到断了的线头、再续上,不像从前要把油灯移到眼前。
那把两头尖尖的织布机梭子,十分光滑,呈现暗红的光泽。无数条细如发丝的线,织成一匹布,可以做成褥子、被子,做成春衣冬服,那需要多少次的穿梭引线!梭子仿佛粘在祖母的双手上,得心随意,流畅自然。
梭子穿过,“哐当”一声,扎筘响了,经线纬线紧密合拢。
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织布机的响声中入睡的呀!
忽然电灯灭了,一片黑。纸窗透不进多少月光。一片静。
“往日,小新挺准时的。今儿还听不见他动静呢?”祖母自言自语着。
小新是发电机房的管理员。机房在上崖安着,小新在下崖住着,他要经两条街,打我家门口跑过。
他很瘦小的一个人,耳背手巧,好像参过军,懂些电器知识。
电量供应不足,停电是经常的。县电厂不供电了,就用村里自购的发电机发电。管“换电”的小新的足音常常响起在我们街上,有时他跑得急,会有人打趣他:“鞋掉了,小新。”小新没听到,继续跑。
那些年小新的脚步声啊,意味着光明就要到来。
可是,燃油发电机的动静太大了,好像震得老房子簌簌落土。比12马力拖拉机响,比抽水机动静大,比喷洒农药的喷雾器雄浑。可相类比的,是直升机的动静,那年几架直升机低飞着掠过村庄的上空,落在东山的黉塘岭。我们曾惊异地去追赶,并且真地看到了落在地下的飞机。螺旋桨刮起的尘土,在眼前弥漫。
又过两年,又一种更大的动静出现在了巴漏河对岸,那是一家石料厂,金属刀具切割坚硬岩石的锐叫声,炸雷也似。

7.

“一根红线牵南北,北京的声音传万家。”
站在木梯上的体育老师手拿一根红线,笑着回答我。他正在安装一种方形的扬声器,人们都叫他小喇叭。
不久,村庄里每户人家都装上了这种扬声器。
我不知道小喇叭播放的是哪家电台的节目。有印象的是几个相声,侯宝林的、姜昆的,“狗撵鸭子呱呱叫”。还有一篇表扬稿,表扬大队党支部为一孤儿找上俊俏媳妇的事儿。这应该是大队广播站的自办节目了。最喜的是小喇叭里播报的放电影的通知:
“下面播送一个通知,今天晚上六点放映彩色故事片《决裂》。”
露天电影,场内的喧哗要等到放映开始,才告结束。

8.

进了腊月门,就有了年味。听,街上的吆喝:“戗剪子来磨菜刀——”
生锈豁牙的菜刀是该磨磨了,要切肉,要杀鸡;没有肉,也要剁馅子,大白菜一棵,梆梆梆。
有一年春节,我特意买了三个白皮大爆竹。这种太贵了,没钱多买。往年都是放两挂红皮小鞭就算过了年。今年不同,因为期末考试成绩好,得了奖励。
晚上放了两个,在众声之中还算出类拔萃,初一的早上放那第三个,却是个哑炮,让人扫兴;吃了几个素馅水饺,拜了年,我去了河滩。万木霜天,白雪积在两岸,两条雪线蜿蜒南北,邻村零星响起的爆竹声,没有打破这里的安详与静谧;而我的心中因为想着不可知的未来,在新年伊始并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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