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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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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与读书有关的事儿

作者:王雁翎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042      更新:2015-08-24
   ——我的阅读前史

文/王雁翎
  
   说起来,我人生的第一个理想是——当一个新华书店的售货员。
  七十年代初,我刚上小学。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在外边玩,不知怎么溜达进一个小新华书店。嚯!好多的书!(在当时已是我所见到的最多的书了)四壁排满了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是一排排的书,每个书架前都横隔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后面有个售货员,是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年轻姑娘,正趴在柜台上看着一本什么书。我对她的欣羡之情夹杂着一丝嫉妒油然而生: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一个新华书店的售货员!不用花钱就可以看满屋子的书,而且不用售货员给你拿,自己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这自然是孩子气的想法,但那确实是我由衷萌发的人生第一个理想。说了归齐,就是那个年代的书籍是多么匮乏,那个年代的我,对书籍的渴求,也确实可用如饥似渴来形容。
  
  偷读“禁书”
  
  七十年代初叶,我大约上小学二年级。有一天晚上,刚上初中的哥哥,鬼鬼祟祟背着鼓鼓一大书包溜进家门。第二天中午他得意地跟我“显摆”说是从废品收购站“偷”了几本小说,“禁书”!不给你看!下午一放学,我就飞快地跑回家,翻找那些小说,枕头、被子、面缸、碗柜,都不见书的踪影,我心里大骂哥哥这个吝啬鬼,一转身,手臂碰到了墙上挂着的笼屉,哗啦啦,几本书掉到了地上,有《安徒生童话》、《军队的女儿》,还有几本发黄卷页的书,没了封面,但一律是那种粗糙的软塌塌的纸,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息,还夹杂着一点淡淡的樟脑味。我如获至宝,先小心翼翼将书归之原位,之后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开始“偷读禁书”。
  那些书是当时的我不能完全理解的,只记得中间一本没有封面的外国小说,繁体字,很多字看不懂,也就那么磕磕绊绊地往下看。记得每一页都画满了长长短短的横线,原来那是外国的人名、地名,XX伯爵XX夫人的,拗口的很。还有一本发黄的厚书,也没封面,我一边看一边心里奇怪:这人到底是男是女啊?看起来应该是个男的,可小说里怎么用“她”来指称“他”呢?我一头雾水,但还是囫囵吞枣地看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看的是巴金的三部曲《秋》,那段“他、她”不分的情节正是克安、克定两个老爷请戏子(男旦)到后花园唱戏,男旦那风情万种的身段、柔媚曼妙的嗓音,三老爷四老爷对男色的狎昵,哪里是我当时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够理解的?只是隐隐地觉得有一股腐朽没落的气息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尤其是看到后面枚少爷缠绵病榻,四小姐淑贞跳井自杀,心头更像堵了一口气,如鲠在喉,再看下去,自己也要病了,就撒开手,这本书终未看完。
  印象最深的是《安徒生童话》,薄薄的一册,淡绿色的封面,叶君健翻译。《海的女儿》、《拇指姑娘》、《豌豆上的公主》……“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矢车菊花瓣什么样?胡桃壳里的拇指姑娘到底有多大?这些美丽的文字在无数个黄昏帮我隔绝了喧嚣的市声,使我恍然置身于童话的世界之中。尤其是书中的插图,黑色的线描,似乎是木刻画的效果,更是给我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记忆最深的是《海的女儿》中小人鱼喝了海巫婆的药昏死过去,等她醒来鱼尾已变成两条白皙的玉腿,她娇羞侧身低眉,用海藻般的长发掩盖赤裸的胴体,王子站在她身边无限爱怜地低头看着她……我曾久久地盯着这幅画面,想象着小人鱼将怎样在人间初次站起,挽着王子的手臂,轻盈得像个水泡,在刀尖上,走……
  我就这样完成了文学启蒙,在那个书籍极度匮乏的年代。
  
  三本书,三种爱情
  
  1976年之后,中国社会进入了早春时节,经过漫长冬眠的文学也随之进入了解冻期,各种禁书陆续重见天日。这时,我正处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阶段。记忆中,这个时期,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三本书。不过,这三本书当时都不是我自己读来的,而是听来的。
  第一本书是《第二次握手》。大约是小学五年级的夏天,麦子黄了,我们到附近的农村进行为期一周的学农劳动——捡麦穗。第一次离开家庭和学校的我们,像一群初次放飞的小鸟,白天顶着烈日戴着草帽兴高采烈地在田间捡麦穗,晚上则在农村学校一间教室改成的大通铺上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天晚上,一个大眼睛漆黑眉毛的女生忽然说:“大伙儿别闹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第二次握手,我听我妈妈讲的。”哦?女生的母亲是厂里的技术员,算是工人堆儿里的知识分子,女生也因此有了几分书香气质。我们正处于爱听故事的年龄,而且——第二次握手?为什么是第二次呢?这个题目吸引人。快讲!快讲!有人催促道。于是,那个女生在白炽灯昏黄的光晕笼罩下,开始讲道:
  从前有一对科学家夫妻叫苏冠兰和叶玉菡,他们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里,院里种满了各种兰花。有一天上午,苏家门前来了一个挽着高高发髻的女人,笃笃笃,三声,她敲响了门,女主人叶玉菡应声开门出来,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气质高雅超凡脱俗的女士,请问您找谁?女士轻启朱唇,声音像银铃一般悦耳:请问这是苏冠兰先生家吗?而此时,苏冠兰在屋里隔着玻璃窗已看到这位女士,是她——丁洁琼!他的心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应该说,这个女生很有讲故事的才能,她利用悬念成功地吊起了我们的胃口,大家情不自禁地围绕着她坐了下来。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她的声音在汩汩流淌,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亮晶晶地闪光。随后几个晚上,就在这个故事中度过了,大家伙儿一片感慨唏嘘,为丁洁琼和苏冠兰这对有情人却不能终成眷属。我们一致觉得叶玉菡这个女人好讨厌,是她阻隔了苏冠兰和丁洁琼的爱情。我们把幼稚的同情心一边倒全给了丁苏二位。后来我才知道,《第二次握手》是当时著名的手抄本,流传极广。这种科学家之间高雅脱俗的爱情,丁洁琼、苏冠兰心心相印爱而不能的甜蜜的痛苦,在当时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和高尚的熏陶。许多个夜晚,我辗转反侧,一遍遍在心里回放着这个爱情故事,一次次地回味咀嚼,从此,知道了什么叫做荡气回肠。
  第二本书是《青春之歌》。大约是七七年吧,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午后一点长篇联播节目开始播出《青春之歌》,我每天准时守候在收音机旁,有时饭还没吃完,就端着饭碗边吃边听,为此没少挨父母的骂。记不得当时是哪位播音员播讲的了,只记得是一个标准普通话的浑厚男声,随着情节对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令我非常着迷。现在能在记忆里打捞出来的细节有这么几个:一是余永泽称呼林道静为“静”,“静~~~”拖着长音,多么深情!多么温柔!多么甜蜜!我们那时早已听惯了高音喇叭里义正词严的大批判:打到XXX这个走资派!必定是连姓带名,声音里充斥着火药味。在学校里我们被老师同学一本正经又漫不经心地称呼大名,在家则是被父母兄妹叫着小名,第一次听到用单字称呼一个人,那感觉是非常奇怪的新鲜。这样的称呼简直近似耳语,散发出一种私密的气息。我很快就知道了这更多是恋人之间的专利,当时是不能乱用的。不仅是口头称呼,这个单字更多地出现在情书的开头:静,或:亲爱的静——不用说,这肯定是一封情书了。光看这个开头,就够让我脸红心跳、心驰神往的了。还有书中几个革命青年演出话剧《少奶奶的扇子》,这个剧名,曾使我浮想联翩。少奶奶?什么样的女人是少奶奶呢?手持一把香扇的少奶奶,又该是怎样一种形象呢?当时的生活中找不到这样的女人可供我“对号入座”,我只能调动起记忆中储存的电影中的女人,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抽着烟、头上歪扣着船舰帽、拖着软绵绵长调的国民党女特务,就觉得这“少奶奶”应该跟女特务是一类的,都是妖媚风情的坏女人,但又透着一种奇怪的魅惑——我欲拒还迎,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向往。当然,这部小说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林道静与卢嘉川的革命爱情。卢嘉川坚定坚毅坚强,是个成熟的革命者,他对林道静无异于一个兄长兼导师的角色,引导着她这个幼稚软弱的小布尔乔亚女性一步步走上了革命之路,而这条道路两旁,还开满了美丽的爱情的鲜花——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因其伟大的革命理想,和志同道合的同志关系,更闪耀出一种崇高纯洁的光芒。我记住了“志同道合”四个字,以致日后我的初恋就是爱上了一个我自以为与他共同热爱文学、“志同道合”的男生。
  第三本书是《红楼梦》。当时有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女同学,腿有残疾。她似乎是过继给了她的姨妈,单身的姨妈带着她两个人过。她住在一个仅能放一张小床的小黑屋里,四周没有窗,即使是白天也很昏暗,节俭的姨妈不允许她白天开灯,她就在这个黑暗的小屋读《红楼梦》,做着怀春少女的旖梦。就是在这个昏暗的小屋里,我第一次听她说起《红楼梦》。她对《红楼梦》非常熟悉,对我娓娓道来宝玉黛玉宝钗等等这些大观园里的人物故事,对众多的人物关系和王熙凤的心机分析得头头是道,令我十分佩服。在我眼里,她俨然一个成熟的女人,不仅懂得爱情,更懂得人际关系的种种微妙。不久,电影越剧《红楼梦》开始放映,我鼓了好大的勇气逃了上午最后一节课,去电影院看《红楼梦》。虽然那越剧的腔调道白我听不大懂,但一点也不妨碍我深深沉陷进去,这不得不归功于那位女同学的讲述,我已从她那儿知道了人物和故事的大致轮廓。记得看过这个电影后,有一天在新华书店看到卖《红楼梦》的电影剧照,黑白的,我马上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之后很长时间,这个剧照成为我的心爱之物,我常常对着它,不知不觉地陷入宝黛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之中,不由得心潮起伏,最后悠悠长叹一口气作罢。
  这三本书,让我懂得了爱情,虽然只是纸上谈兵。
  先于生活而从书本上感受爱情,书就这样成为我们那一代人爱情的滥觞。
  
  朦胧诗,朦胧的初恋
  
  高中两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朦胧诗,这份缘分,是因为一个女生。
  女生名叫维娜,长得也很欧化,高鼻深目,有点混血儿的样子。但她的做派却一点也不洋化,反倒很中国、很古典。走路总是低着头,很少跟人说话,偶尔抬起头也是惊鸿一瞥,目光不聚焦,虚虚的,做梦一般。笑起来以手掩口,端的是“掩口胡卢而笑”,一派娇羞,典型的青春期怀春少女的样儿。
  我与她只是高二一年的同学,因为文理分班才坐到了一个教室。
  注意到她,是有一天课间,我从她身边经过,她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杂志,我说,看什么呢?那么津津有味?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把杂志竖起来,冲我晃了晃,“诗刊”——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映入了我的眼帘。当时我们大都在看课本和各种复习资料,而她居然在看《诗刊》!我有点吃惊,也有点自惭,因为我当时还没听说过《诗刊》,而她却已经在读了。
  借我看看?她点点头,默许了。
  我们就因为这本《诗刊》而成了好友。
  她看的正是《诗刊》1980年10月号“首届青春诗会专号”那期,里面收录了被称为“朦胧诗”派的17位青年诗人的诗,包括舒婷、顾城、梁小斌、叶延滨、江河、杨牧、徐敬亚、王小妮等,这是“朦胧诗”当时从地下走向公开的一次集体亮相。
  我们开始在一切能找到的报刊上寻找这些名字,然后把那些魅惑的诗句抄写在一个秘密的笔记本上,反复吟诵。这样又陆续读到了舒婷、顾城、北岛等人在这之前写的一些诗。我们最喜欢的当然还是舒婷,但对于她那首著名的《致橡树》,我们当时反倒不是特别喜欢,更喜欢的是她的《双桅船》、《春夜》、《四月的黄昏》、《雨别》等这些低低的倾诉与萦回。《致橡树》是具有成熟独立人格的女性对男性的爱情宣言,对我们这样的青涩少女来说,有点过于激昂正大了。我们正是少女心事如梦的年龄。
  从那个秋天开始,到冬天,再到转年的春天、夏天,“朦胧诗”陪伴着我们度过了高考最后一年的紧张时光。我们常常在校园东南角那个开满了白色苹果花的僻静角落,或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一遍遍背诵着那些令我们心醉神迷的诗句。
  夏天的夜晚,星河灿烂,我们高声朗诵:
  
  现在,让他们
  向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舒婷《?。!》)
  
  啊!骤雨中的百合花!纷飞的长发!我们不知不觉地挺起胸脯,相视一笑——
  
  从海岸到巉岩
  多么寂寞我的影;
  从黄昏到黎明
  多么骄傲我的心(舒婷《致大海》)
  
  春天的夜晚,暗香浮动,我们悄声低吟:
  
  四月的黄昏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若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舒婷《四月的黄昏》)
  
  念到最后,我们果然就潸然泪下。
  “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这颗甜蜜而酸楚的子弹,是怎样致命地击中了我们的心房。
  这些诗句,好像每一句都是为此时的我们而写,那么准确地契合着我们青春的脉动,抚慰着我们年轻的心,时而骄傲,时而沮丧;时而甜蜜,时而忧伤——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那时我们各自心中都有了意中人。
  维娜的白马王子是一个她称之为“佐罗”的男生,与她隔着一个走道相邻而坐,但并不同桌。男生脸庞瘦削线条俊朗,很酷,很帅,维娜常常悄悄跟我说:你看他多像“佐罗”啊!就差披个黑披风、戴上黑眼罩,手里拿把剑了!但她与他之间却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而我的白马王子则是二班的语文课代表。与“佐罗”不同,他清雅飘逸,玉树临风,我至今还记得他飞身骑上自行车时,那件学生蓝色的上衣衣袂飘飘的情景。我也是语文课代表,却是一班的。高一没有分文理班时,我是五班,他是六班,高二我们仍然不能坐在一个教室里,这在我是怎样的沮丧和忧伤啊。年级里,我与他的作文常常被当成范文在各班传阅。我们的作文水平不相上下,但我却常常自愧弗如,常常为他优美的文字所折服。他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写得一手好字。我曾在语文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过他的作文本,扉页上以俊逸的字体抄写着鲁迅的一段话:“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说得太好了!我觉得这话不是鲁迅说的,就是他说的!我那时的爱情理想是“志同道合”,我以为我和他共同热爱文学,就是志同道合了。我对他的爱慕在我心中徘徊萦回,但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的心呢?曾经有一次课间,我站在三楼的走廊上,低头看到他从远处施施然而来,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就要跳出胸腔,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待他上楼来从我身旁走过,我感觉自己像个僵尸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舒婷《雨别》)
  
  朦胧诗就这样贯穿了我朦胧的初恋,准确地说,是暗恋。很快高考,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春梦无痕,幸有朦胧诗作证。
  
  散文诗,唯美感伤的青春
  
  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是最轻松的,高考的长跑终于告一段落,跳进龙门的鲤鱼也该舒缓地悠游一段了。我还是“清风无事乱翻书”。大一的中国古代文学讲《诗经》和先秦散文,外国文学讲古希腊神话,都是从盘古开天地讲起,但因为这些还没有与我的生命体验接通,我还不能从内心深处喜欢它们。倒是中国现代文学从五四新文学开讲,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冰心的散文诗《繁星》、《春水》、庐隐、石评梅的感伤小说、徐志摩、戴望舒的新诗,都曾或多或少拨动过我的心弦。但最对我胃口的还是两本薄薄的小书,一本是郭风的《鲜花的早晨》,一本是何其芳的《画梦录》。
  两本都是散文诗集。
  在我们人生的旅途中,珍珠般散布着这样一些书,当你在恰当的时刻遇到它,你会觉得它简直是为你而写,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应和着你的心跳和呼吸——它是“你”的书,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打开它,你就会立即进入它的意境、氛围的笼罩之中,与它的文气接通,仿佛手中拥有了一支魔棒,无论从哪一个汉字进入,你的灵感的大门都会豁然洞开,火花四溅,熠熠生辉。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读书体验。
  《鲜花的早晨》和《画梦录》,当时就是我的“灵感之书”。
    
  记得《鲜花的早晨》中有一篇散文诗《在雨中,我看见蒲公英》:
    
   ……是一阵骤雨……
  是一阵夏天的骤雨吧?雨从我们村庄的上空——
  从那好像松散的煤烟一般的浮云与浮云之间,洒下来了。
  这时候——
  我看见有的雨水,洒在溪边的乌桕树上了;
  有的雨水,洒在溪中了;
  ——我看见那流动不止的溪水上,在雨中生起一朵朵水泡,好像开放一朵朵珍珠般的花朵;开放了,在溪水上浮动着,又立即凋谢了……
  我看见有的雨水,洒在村前的石桥上了;
  ——过桥那边的溪岸上,有一条草径,两旁长着一片青草。我看见从我们村庄的上空,从那煤烟般松散的浮云间洒下的雨水——
    
  我曾反复吟咏这篇散文诗,那流动的思绪,舒缓的语调、回环的句式、往复的吟唱,都似乎溶进了我的血液之中,我的心随着这些优美的文字徜徉在雨后清新的大自然中,深深地陶醉了。
  不久,我自己也写了一首散文诗,叫《小小的红衣女孩》,大意是在盛夏席天幕地的雨丝中,天地间一派凐染的浓绿,万径人踪灭,唯有远远的一个红点从小变大——原来是一个撑着红雨伞的小小的红衣女孩儿走过来了。这篇明显可以看出模仿郭风的痕迹。正好当时班里征集作品办墙报,我就起了个“韵凝”的笔名,送了上去,惹得同学们在墙报前七嘴八舌猜测“韵凝”是谁,我耳红心跳赶忙躲到了一边。
    
  《画梦录》我记得封面是一把黑白的纸扇,飘着些烟云,似乎还有一滴大大的清泪。打开目录,一径读下去:《雨前》、《黄昏》、《独语》、《梦后》、《哀歌》、《迟暮的花》……尽是些缥缈的忧伤、寂寞的清愁、美丽的孤独、梦幻的低语……但它的文字是多么美啊,比如: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快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快乐一样容易吗?(《画梦录•黄昏》)
    
  我被这股唯美忧伤的气息铺天盖地地裹挟,自己也变成了一朵瑟缩着做梦的小粉红花,“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鲁迅《秋夜》)
  写下《画梦录》这些如诗似梦般精致华美文字的何其芳,正是人生中做梦的年纪,他就像鲁迅《秋夜》里所说的那朵瑟缩着做梦的小粉红花;我也是。也许所有的青春都曾是“小粉红花一族”,尤其当你破天荒秘密地爱了一个人的时候,临风洒泪,见月伤心,那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画梦录》虽说是散文集,但开篇却是何其芳的一首诗《预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预言》第一节)
    
  这段诗是那么贴切地应和了我的心跳:希望、欣喜、未知、祈盼,正是我当时九曲回肠的写照。我高中时的白马王子上了北方一所名校,也是中文系,一进大学校门,我们就开始南北飞鸿。我们互相用散文诗一样优美的文字、夸饰的词藻描述着彼此的大学校园生活,我们没说一个“爱”字,但我感觉,字里行间却满满都是“爱”——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恋爱中的人自热而然就达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最高境界。
    
  那是我的散文诗时代。
  我兀自沉浸在散文诗的情调和氛围中,每天晚上都怀揣着隐秘的激情写着“情书”和日记,满纸“哦”字的轻叹和省略号。写信、盼信、收信,成了我大一第一个学期的主要内容。
  但可悲的是,我们并不是心照不宣。
  有一天,他那长方形的镶着红蓝条纹的航空信封又如期而至,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片,杀死了我——他说:我的朋友,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不是我!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啊,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预言》第六节)
    
  我的初恋就这样戛然而止,那个命中注定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并不是他!那份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尚未来临。
  泰戈尔说:鸟已飞过,但天空无痕。无痕的是天空,有痕的是人心。我庆幸伴随着初恋而来的文学的馈赠与滋养,它培育了我对美的热爱,对文字的敏感,足矣。
    
  随着初恋的终结,我的散漫的、杂乱的阅读也告一段落,开始进入了大学中文系学生的专业阅读。
  这时已是1982年的早春,古今中外无数的书籍向我涌来,而我,却再也没有书籍匮乏时代那种刻骨铭心的阅读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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