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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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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与何首乌

作者:凌仕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2419      更新:2014-12-11


蒲公英的种子


       原本我珍视那些花儿乱开、枯枝吐绿、大地焕发青春,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季节。这样的季节在故乡总是层次分明,拿捏有度,让人赏心悦目。柳眉儿开始纷纷扬扬,浮水清波白鹤亮翅,田间地头的胡豆、豌豆、葱葱、麦苗、还有油菜花花总是那个青青、郁郁、黄黄又黑黑……每当春风剪掉一冬长袖,我都会因想起一位戴着玻璃眼镜,一袭灰布长衫的先生而不可思议——他背着手,玉树临风地停在我放学必经的某个路口,等着与那些刚刚在老师那儿背诵过《匆匆》的孩子相遇。
       他很想揪住那个落单孩子的大耳朵,问一问:你能说出你爱春天的理由吗?
       事实上,很多个春天都过去了,我只是生活在幻觉里。我的耳朵一直在长大,可我没有像大人们说的耳朵长得大就要当官。我至今为他们相信的谬论感到可耻。总以为只是乡村的大人可耻,可城里的人对此也持同样的说法。还能相信谁?我只相信天真的人,即使迷失在茫茫冬野,也能带着新鲜的信仰重返花径之路。
       无法重返天真的人是不幸的,先生一辈子也不可能与我相遇,他无法揪住我的耳朵了,因为我的耳朵早已习惯风的寂寞、地铁的喧哗和不变的人海。但有一个不容错过的现实是每年总有学子会在春天与先生相遇,接受春的启蒙与观察,或者描摹、赞美,这是学子们躲不过的春天细节,他们死缠着书本里的春天而忽略了自己身边的春天,因为先生笔下的春色太令人刻骨铭心,有的甚至为了走进先生的春之世界,不惜用一个春天的时间残害另一个春天的自己。
       这的确是春天制造的残象。它容易让人无事生非东想西想,却想不出一点头绪,成绩优秀的学子多数是喜欢先生的,成绩恶劣的学生当然不可能喜欢先生,因为他们过早地意识到纸上的春天都是假的。我属于成绩不好也不劣的那一类学子,我的目光清澈、心灵干净、意识敏感,我坦然接受了现实,但我不相信穿长衫的先生也会造假,因为他创作之初的本意一定是真诚和善良的,只是老师不仅要我们一遍一遍地背诵有关先生与春天相联系的诗篇段落,还要一句一句的楷书抄写,否则试卷上的阅读试题只能以零告白。
       我的彻悟或许有些晚。
       那不过是先生个人的春天,老师为何要强加给我们永不相忘?身边的春天都没搞懂,老师们哪里懂得欣赏文学里的春天?他们只管拿着教鞭抽打春天里的孩子。许多的孩子因背诵不完先生笔下的春之句而被他们扣留至夜晚才准回家。由此,我记住了年少春天的细节,只是它毫无花香或审美的成分。
       最终,先生去也,留给我印象的不是先生的春有多美丽,只是一个背时的背影,我在异乡多年的跋涉中把所有春色摔碎后,只记住了一个身穿小马褂因违反交通规则而翻越马路栏杆的老父亲的背影,那是一个时代的背影,也有点像我父亲的背影。谣传去年因此事,这抹沉重的背影也将走出课本,在即将忘掉那个背影的年代,我注定无法走进先生满色春风关不住的园子,因为春色太浅,美得只能在纸上让我遇见,像科尔沁草原让我忘了摘下的那朵格桑,在这个迷离的春天里,我再也想不起它清晰的脸。
       有一个名字里带“春”的男孩,每次都能顺利背诵完春之句而幸运地提前回家,他不仅因此得到女老师爽朗的微笑,还得到过男生和女生在内的飞吻。他每次的提前回家,给我们带来的无疑是重创的打击。家长的反应是,看来你们几个都比不上春的聪明,春的成绩真好呀,每次都很早放学回家,还能得到老师的表扬。
       若是在今天,春定是“万人迷”。
       春有一头低矮的浅卷发,像干田里收割后的水稻茬子,他背诵春天时的眼神总是处于一种低飞翔的状态,白衬衫挽起后露出白胖胖的手臂,谁也不知他的手心和手背上藏匿着春天的密码,那是一条条蚯蚓般曲折的圆珠笔画痕,有同学误以为那是他憧憬的春之山水图景,他背诵文章时的表情常常传递给老师一种飘飘忽忽睡意朦胧的气息,实际上他是在偷看掌纹里的秘密。有时,他会猛然抬起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电一下女老师,趁望着书本发呆的女老师走神的刹那,神速地背诵出先生笔下那些繁复又光鲜的春意断章。他一边背诵,脑袋一边有节奏的摇晃,眼神如同装着纸飞机在半空中飞呀飞,像是在低吟着一个个春天的念想。
       我一直想探寻春何以掌握背诵春天的决窍,直到我们同窗毕业也未能得到答案,每次问到核心问题,他都吱吱唔唔,然后用电量充满的大眼睛望着你,似乎欲赶在你猜测答案之前,提前用花枝乱颤的笑声来扰乱整个世界,除了无语,春手心手背的画痕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那是一个正版的春天,从我们村到镇上十里路程的小道两边,油菜花把田野的世界燃烧了,我们几个相约去镇上唯一的相馆合了一张影。那时的我穿着透明的白衬衫,扎着粉暗的斜纹领带,表情里透着举世闻名的忧郁。在摄影师摁下快门之前,我拉过春的手仔细看了又看,上面的画痕其实是他生命的掌纹,看上去比我的掌纹艰辛与复杂,在我们未知的意识里,春一定每天放学回家帮父母干过很多农活,否则他的手不会在春天裂开那么多道干旱的口子。
       春执意挣脱我的手。他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女人。其他两人反应很敏锐。一个说,你不是女人?另一个说,但你是美人。春满脸委屈,用两个小拳头不断打在他们俩的身上,但他的内心想必是很满意这种说法的。
       我没有吭声。
       那是一只不再神秘的春的手掌,我断定他与劳动人民粗糙的大手别无两样。只是他由另一种春风得意的表象暗伤了真正属于他的春天。
       春的神秘在我们合影前的一分钟全部消解了。
       那张照片上的我,除了忧郁,别无选择。我相信那是一代人的忧郁气息。尽管躲在另一人侧面的春的脸上有着俊美的笑容,但他依然潜伏着忧郁——那是我们逃不过的春之伤。
       之后,我们几个相继各奔西东。
       这张照片曾在我远行之前当作青春与春天的见证寄给远方一位喜欢诗意的笔友。几十年后,走过太多地方,历经太多遗忘,那位笔友至今替我们保存着那张照片,直到生活中有了网络,那张照片便又重新进入我的视野。我曾在一篇《两条鱼的江湖》中重点书写过照片上的张。除了春,照片上还有平。起初听说平到市里当了保安,平与我的联系最少。偶尔闻之平的消息,都是来自张。同张一样,平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张、平、以及我,在岁月的飞逝中早已成了地地道道的纯爷们,在各自的家庭里承担着重要的角色!只有春还保持着男孩的身份。
我与张的联系相对稳定一些,春在我们的世界里显得那样飘渺,像一棵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每次我都会在信或电话里问问春。起初,张还会将他所知道的春的消息转告我,渐渐地,张也说不知春的近况了。
       从我多年回故乡搜索到的情况来看,春是故意在躲避熟悉他的人。他目的是想切断与过去所有的联系。关于他真正的人生轨迹,或许我掌握得并不太准确,这些都是早年从张的妈妈那儿得来的——你们几个分开后,起初春与班上一个奇丑无比的矮个子女生发展了一阵不明身份的姐弟恋,不知为啥又分了,后来春与乡上一个刚刚将户口农转非的女孩恋了一年多。那女孩人漂亮,高高长长的,人又勤快,对春可好了,狗日的春,傲傲傲,最终傲脱了,现在找不到人耍了吧。春的父亲几年前得病死了,妹很快嫁了人,妈也打不起主意,春耍了那么多女朋友不成,他不想再与女孩接触了,但他想收养妹妹的孩子当儿子,他妈说春肯定有毛病,但她说到“毛病”很快便吱吱唔唔起来。
       张的妈妈劝春的妈妈打起主意,早点把春弄到医院去治病,说春是一个好娃娃,春的妈妈总是吱吱唔唔。
       我问春得的到底是什么毛病,张的妈妈也语无伦次,吱吱唔唔。
       再后来,春在镇上帮伯父卖百货。又隔了几年,是一个春天吧,春与一个女子结婚第一个晚上,便解散了。谁也不知那个春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一个的春天过去了,春却没有传来一点有关春天的任何消息。我们常常为他耽误了春天的花样年华深感憾事。关于春的个人问题,春总是只字不提,他似乎愿意永远活在一朵花的春天里。
        如今,春、张、平在故乡附近的一些小城折腾多年后,早已像尘埃一样被迫吹向南方之南的都市谋生,即使他们相隔很近,但他们彼此坐下来聊聊天的时间却少得可怜。平在帮人开车,春在一个五金厂上班,春和平同在一座名叫佛山的城市里,但他俩依然很少有机会见面。张在潘禺打工,带上一家妻儿老小,平偶尔路过潘禺,有时坐下来最多停留二十分钟便走了。张每次向平打听春的那些事儿,平总说他不好问这个,让张自己去问。
       张和平都害怕问春的春事,想必过去他们不是没有问过。张的女人多次让张把春从佛山叫到潘禺来,要给春介绍女朋友。为此事,春与他们翻过脸。后来,张一直怕过问春的事了,可是张的女人是个热心人,她一直替春担心着人生大事儿呢,遇到身边合适的打工妹自然就想到春,于是她总扭着张要春。可张有什么办法呢,春知道是要他去说那事后,连张的电话也不接了。
       张只好托平去找春。
       平一定遭受过春的垂直打击!
       原因是那次平接了张的电话后,去春的五金厂扑了空。原本张让平先不要给春电话,直接去春的五金厂找春更有把握。可是那天平打遍了所有认识春的老乡电话,都没有找到春的下落。春究竟有几个手机号,谁也不知。平找了几个地方未果,正为此事纠结,转身在一个洗浴中心的门口发现一个似曾春的影子,于是随着那抹影遛进了洗浴中心。穿过长长的走廊,转过一个又一个的蓝色水池,那抹影子抱着毛巾进了一个包房——没错,他真的是春。平越看越惊讶,春在给一个肥头大耳的外国男人搓澡,春的一招一式显得那么熟练,和平往常看到的春判若两人。平越看心里越想不通,于是狂风暴雨般地对他吼道:春,你不是一直在五金厂上班吗?
       春的回答比外国男人铜体上闪耀的水珠更平静:难道除了五金厂,我就不可以拥有第二职业吗?这么多年了,你太不了解我,其实我最喜欢的职业就是搓澡,你去问问,凡是接受过我服务的男人都说我搓得真棒。说白了,也只有在澡堂时,我才能看见我想看到的东西。
外国男人甩甩头,望了春一眼,又看了看平,眼睛眨了眨,一只手掏出两张人民币,一只手对着春竖起大拇指:OK,你让我很爽!这小费又是你的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招。平转身走了,因为他不懂春。
       多少年了,春还是春,没有多一个“天”字,而我离他们仨太过遥远。有时,我在电话里向张打听春的消息,张总会说,好久没有他的消息,半年多了吧,一个电话也没打来过,上次春从故乡帮张带东西来,也只是让其妹妹去火车站拿了,就闪人。我想再问几句春,张顿时显得吱吱唔唔,或者立马绕开话题,说这个真不好问呀,让我自己去问吧。
       我在手机里找到了春,可是春从不接电话,许久之后,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简短的信息:太累了,注意身体,早点休息吧。这是春,这还是过去的那个春吗?这简直就是陌生人的语气。我只能长久地陷入想象他在南方之南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之中。春可能试图用“忙”来解除自己与出生地的关系,故乡的友人和消息在他心里早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因为他的心灵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寄托了。
       春在外面的世界一定遗失了自己的身份。
       而我还记得他。记得他在一个春天的放学路上递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些什么内容,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画面非常清晰,那是我们还在幼儿班的时候,好像是六一节快到了,学校要表演文艺节目。春穿了花花绿绿的新衣服,从上学路上采摘了一把小花,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自己头上,他上台唱了一首《蒲公英的种子》:
       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
       爸爸 妈妈给我一把小伞
       让我在广阔的天地间飘荡
       飘荡小伞儿带着我飞翔
       飞翔 飞翔
       小伞儿带着我飞翔
       飞翔 飞翔
       就是这首歌,让在场的老师流着泪奔上台紧紧地拥抱了他。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也为这一幕洒下了深情的泪花,春由此一炮走红,成了山坡上学堂里的小童星。他一边歌唱,一边手舞足蹈,还不时用手抹泪的情景我至今不能忘记。
       每当春天来临,我就会为春多一份牵挂。不知他是否已经走出内心的泥潭?甚至有几次遇到身边的好女孩,我都想着春还是个男孩。如何让一个男孩在最佳时期把自己处理成男人,这是情商范畴的学问。可是春显然已经过了佳期的花季,他始终躲在世界的暗处遗忘人生重要的事儿。
       南方之南的春天,一定比我所在的西南边城来得早一些,或许他在城里漂荡久了根本不知季节变幻,多数人在春天里是不愿醒来的,包括一些植物也在沉睡其中。可春并不是一株植物,城市一直在干着侵略乡村的事情,而乡村却不知,乡村只顾一个劲地效仿城市,挺进城市。我不喜欢城里的春天,只因春天的来和去在大街上找不到任何证据,它太过多元、繁复、杂乱、虚张声势,即使是清醒的少数者,却依然免不了迷失在慢性自杀般的人云亦云之中,活在匆匆忙忙的浮世里,忽略了顾及童年和少年在春天里历经的人和事,实际上,我们只有懂得返回故乡,再次重温生命中的某个人,某件事,某朵花,某棵草,某段被野草改写命运的路,才能让灵魂的噪音得到些许的过渡、平复、安静。
       我吹。有一天,我乘坐地铁走出城市中央,来到一个绿草正在返青的山坡上,看到几个小男孩正举着一朵朵灯笼状的绒花在吹。我加入他们的行列,踮起脚尖,望着故乡的方向,也吹了起来。我吹。顺滑的风拂过我的脸庞,我唇上挂着一片蒲公英那样大的微笑。
       我吹。当我们老了的时候,眼前的小男孩也已失散天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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