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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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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塬哀鸣

作者:张志强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839      更新:2014-06-13

       晋陕峡谷的风肆意的刮着,黄河如一条粗壮的蟒蛇扭曲在峡谷底端。月色柔和地铺陈在黄河土茆的沟沟岔岔,黄河水,清粼粼地滚卷一道道虚无的光线,整齐地向西涟漪着散去,奇妙至极。
       七十年代前,黄河沿岸的乡民,没有外出打工的念想。交通、文化闭塞,思想陈旧,总认为离开生养的土地,就是不学好,散失了农民的本分。几辈人很少能读到高中的,初中毕业就规矩回家务农。他们祖祖辈辈固守着几亩薄田,秉性倔犟地如同黄土塬上的毛驴,就连喊出的话也很高亢、粗野,尤其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喊出的话没有人敢不从。我是真切领教过的,祖父就是这样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黑牛比我年长几岁,在我村上初中。身体瘦弱矮小,话语很少。小的时候,寒假里总喜欢和黑牛结伴去黄河岸祖母家玩耍,祖父经常拉着驴脸,记忆中不曾看见过笑容,皮肤黝黑且松软,满脸的皱褶,松软的肌肤的把不大的眼睛挤压成一道缝隙,腰身弯驼,头顶时常扎着羊肚子毛巾,浓茬的胡须里叨着旱烟杠子,很少言语。饭摊前不见你身影,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驴球的,不知道吃饭。胆怯地不敢吱声,低头吧嗒着嘴……
       夜幕降临,土窑里舍不得点煤油灯,人们习惯坐在风疙瘩的柏树下乘凉。柏树苍老,但枝叶茂密的像一把巨伞,白天遮荫,夜里着风。老的树根不甘寂寞,扭曲的树根横七竖八的裸露在外,几辈人习惯坐在上边胡咧咧,话说今年的庄稼,日子的不易,但很少说起外面的世界。也许他们不愿琢磨,也许种地才是他们的宿命,不奢望、只认命。倒下一辈人延续了下一辈,屁股的摩擦,老树根显得光滑了许多。
       进入九十年代,黄河边上的年轻人不甘寂寞,纷纷外出打工,村里也就冷清了许多。
       黑牛的儿子狗娃今年都十四了,模样像极父亲瘦弱,身材的高佻,杏仁黝黑的脸上,嵌着一对充满激情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更显黑巧酸醋。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勉强进入初中,没能读完就回家了。他在外村读书时,爱打听社会上的事,听说市场上蝎子的价格很高,就吆和几个相好,每个人手里提着把节能灯,腰里斜挎着一只塑料瓶子,当然也少不了铁夹子,这是他们捉蝎子的全部工具。扎在黄河陡峭的山岩上,石块底下,岩石缝隙间觅捉蝎子。夏日的暮色里,几道晃动的光亮似幽灵一般,弯曲的身子在暮色的衬托下,像皮影戏里晃动的影像,这让寂静的沟畔忽显生动起来,鲜活起来。
       夏日的日头红艳艳的,把山茆蒸腾的没有一点生机,本来这一带的红土就不怎么长庄稼,就连草儿也少了许多,倒是酸枣、荆棘发疯似的狂长,沟畔陡峭的山岩上都是,乡人抱怨这驴日的,真是日怪,你就不能好好长些庄稼……
       蝎子习性阴凉,哪里受得了这般光景,日头高悬,隐藏在岩石缝隙间,碎石底下,躲避骄阳烧烤。诡异的小精灵,悄然适应着自然。夜幕降临,或结伴或独行,蝎子觅食靠前边两个硕大的灵活的夹子,看准目标快捷迅猛地伸展夹子,夹住食物,整个过程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令人望而生畏;高傲的尾巴卷曲在背,如遇袭击快捷地射出刺针,给予致命一击。人们见到这怪异的东西,也很生畏。黄河沿岸从事这一职业者众多,死伤者时有发生。为何选择这一职业,我想还是利益的趋势,苦焦的生存环境,要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必须有一点冒险精神,要靠几亩薄田发家致富,谈何容易?祖辈人选择安逸的生活,土窑土炕土灶台,日子过得虽紧巴,但很安稳。与土地打交道,没有怨言,这是农人的本分。要想有出息,娃娃们好好念书,学下文化,就是造化。做不成经,就规规矩矩种地,安安分分做人。
       后生们不理会这些,白天睡觉,暮色出行。老人喊骂,日你先人的,你是野兽还是夜猫子,放下地里的庄稼,你不思弄,倒要在崖畔畔寻死。如此喊骂,就是憨厚乡人对后生实诚的担忧,他希望后生们安分点,守住庄稼,守住父母,做本本分分的农人。可后生们熬不了头顶的毒日头,地上蒸腾起的热浪,这让他们感到窒息,汗珠子像下雨一样,手肩背火燎火燎地生疼,劳累一年,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巴的,他们不服呀!
       黑牛不爱言语,对狗儿的行为尽管看不惯,也就摔打些农具,饭桌上摔些碗筷,从此,沉默着拉着驴脸。遇到这种的情形,狗娃端上一碗稀饭,一个人蹲在窑门口,稀里哗啦地吃着,从不放在心上。倒是婆姨看不惯雪平,话匣子一打开数落个没完,你倒有出息,跟你一辈子了,你能耐个啥啦,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娃儿不偷不抢,捉蝎子,碍着你啥了,你有能耐把家倒腾好点,他还会冒那个险?整日个拉着个驴脸,摔打狗儿……,黑牛自知不是婆姨的对手,两手一背,拉踏着布鞋出门,在门口狠狠地跺一下脚,向风疙瘩迈去。婆姨也就这么一说,发发牢骚,其实,她也很担心狗娃,每次出门,总是唠叨个没完,夜里漆黑,碎石多,露水重,你要小心。山里人磕磕碰碰是常事,每次回家,看见狗儿身上的伤疤,黑牛的婆姨除了抹几滴眼泪,用手摸摸狗儿的头,感觉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娃儿的了,心酸的发一声长叹,日子就这样悄然淡去……
       近一个月以来,狗娃们擒获的蝎子让商贩收购,几千元的票子掂在手上,让村民们羡慕的不得了,那可是村里能耐人一年的光景呀!
转眼,狗娃已经十七,他渐渐成熟了。一次次的冒险,一次次与死亡的擦肩而过,让他对生活有了全新的理解和升华。他慢慢从内心接纳、理解父母,懂得父母的艰辛和坚韧。在家里他话语不多,但在同龄人中也算个活宝,点子多,鬼机灵,黑瘦的脸蛋,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活泛得像山鼠,脾气倔犟、耿直。村人们笑骂,你爹是头倔驴,你比你爹还倔,顺手在头上摸一下。狗娃脑袋一歪,就一句,叔不要在脑上摸来摸去的,好歹我也是大人了。看把你驴球的倒长能耐了。狗娃不示弱,回敬一句,要是过去像我这年龄,早就娶上媳妇了。也是,农村孩子普遍结婚早。老人甩出一句,驴球的。同伴们趣闹,狗娃想要媳妇了。你不想,不想你不是男人。也就是个孩子,要在城市里,那可是父母手心里的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可狗娃却托生在农村,没有这样的福气。春季是忙碌的季节。农村俗语:“一年之计在于春。”犁地、播种、间苗、锄地是庄稼人基本的生存技能,思弄好土地、庄稼是质朴农人永恒的主题。只要你善待土地,遇上好的年景,就不会饿肚子。老辈人深知这样的道理。年轻人不这么想,有时会偷懒,可庄稼不会偷懒。秋收时,土地回馈的那是实实在在的收成。也许辈辈人都是这样亲身淌过来的。狗娃渐渐明白了这些道理,土塬上、田野里时常出现勤快后生的身影,他黝黑的面容,周身渐渐隆起瓷实的肉疙瘩越发强壮。
       日头拖着疲惫的身躯坠入西山,暮色渐浓。田地里一个个弯曲的雕像直起腰身,扛起镢头,牵着耕牛打道回府。上年纪的老人见到黑牛,总要扯上几句,你家狗娃真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利索着呢……。雪平不言语,内心喜滋滋的,递上一支农工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吧嗒着嘴,美美地吸上几口特过瘾。
       入夏了,夏日的夜幕来的很晚。晋陕峡谷西面山茆后迟落的日头,激溅出的余光把几朵云涂抹成桔红色。狗娃和几个玩伴又要出发了。
       天闷热的日怪,灰蒙了一整天,也不见落下一两滴雨。
       一行人远离了村庄,陡峭的山茆开阔一片,晋陕峡谷黄河河凿里刮来一缕缕的山野风,让狗娃心爽不已。伙伴们分散开来,各自为阵,娴熟地捕捉着蝎子。也别说,沉闷了一天,岩石缝隙间的蝎子纷纷沐浴着黄河风,成群结队的蜂拥而出,狗娃们手忙脚乱,内心的憋屈随着蝎子的蠕动亢奋起来。
       山茆圆润,恶劣的环境,居然不见树的影子,唯有野酸枣藤轻佻地舞动。古塬的暮色幽静深邃,蚂蚱及不知名的野虫争相唱鸣,天籁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心醉。亮光下腰身弯曲成的雕像,山茆就有了层次感、立体感,更有了鲜活感、生动感。右手不停地摆动,每一次摆动,都承载着一份喜悦、一份收获。
        ……
       伙伴们突然听到一声---妈呀!一束光亮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沟底。伙伴们意识到出事了,呼喊着同伴的名字,唯独狗娃没有回音。山茆离村庄较远,来不及多想,几个人在节能灯光的照应下,沿着陡峭的山崖发愤似的跳跃、下滑,胳膊上淌着血丝,荆棘划破了小腿,顾及不上这些扑向沟底。他们对这里的环境地形相当熟悉,很快找见了狗娃,由于头部着入碎石,身体斜仄着,口鼻出血不省人事,但手里固执地还紧握着夹子,几个人哭天喊地一阵,但也改变不了现实……
       后半夜,几个人轮流把狗娃背回了家。农家的院门时常是敞开着的,院子里的骚动,土窑突然就亮起了灯,煤油灯的光亮此时显得灰沉、黯淡。黑牛早已跳下了炕头扑向土院,婆姨半拉着裤子楞颤在窑门发呆,眨眼,一声声凄惘的哀鸣划破了暮色的夜空,身子也软瘫在狗娃的身上没了知觉。黑牛蹲在娃儿身边,眼睛痴痴的,且没有一滴泪水……
       土塬还是那么圆润,还是那么苍凉。年轻的狗娃就这样草草了却了生命。是生活欺骗了他,还是生活遗弃了他……?耳畔隐隐地回响起老辈人的话语:“安分点,守住庄稼,守住父母,做本本分分的农人,这是庄稼人的命。”
       ……

      完稿于二0一四年六月十三日
       二0一四年六月十六日第一次修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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