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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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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京华(二)二十年之约

作者:蔡红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083      更新:2013-12-01
文/蔡红柳

1、奢华的铺垫
与黄叶村有一个美丽的约定。二十年后的今日,终于赴约。
黄叶村在北京植物园里,远离尘嚣。从人头攒动的故宫和繁华的前门大街走过,忽然来到这样一个清幽的所在,顿觉爽朗。天气依然是热的,然而一路古木参天,浓荫如水,洒下一地清凉。花草茂盛,枝叶葳蕤,都是不看介绍叫不出名字的种类。孩子兴奋地拿着相机一路拍去,那些小花可爱的笑容都被收入画面:一颗圆圆的红草莓般的花儿,从碧绿的叶丛中探出头,顽皮地张望;大丛的黄花,恣意泼洒着大片的烂漫;一串串小紫花,羞涩地低垂着,似在悄然酝酿一盏盏甘露;粉色、紫色、白色的绣球花,大朵大朵地盛开,如锦缎一般缤纷;硕大的芦苇棒潇洒地排列着,叶子像兰花一般修长;还有那些迷人的橙色、雪青色的花朵,金色的向日葵花海……这里的植物,看不出人工培植的痕迹,并不像节日时城市里那些盆花一般讲究规则。它们十分自在地生长着,保留着原始的天真烂漫。甚至,连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的那种蓝色小野花,也没有遭到排斥。大约因为这里在香山脚下的缘故吧,除了一些人为塑造的花木景观之外,一切都那么淳朴自然。
这里的树木也与别处不同。大株的松树,伸展开来,巨人一般。我疑心它们比小区里的某些居民楼占地面积还大。古老的龙爪槐,虬枝苍劲,碧叶遮天。满目都是特别高大的树木,说是植物园,却如一座山林一般幽深,条条小径不知通向何处。然而一路行来并不寂寞,时而有奇巧的花木雕塑,时而有浪漫的向日葵花林,时而是一片类似薰衣草的紫色花海,时而又是一行行芬芳的花树,落蕊缤纷……
不喜欢故宫的喧嚣,却与这里的花木一见钟情。空气芬芳如茶。注定了,这是一个与心灵有缘的地方。是否所有的花木,千红万艳,都在为一部《红楼》的出场做奢华的铺垫?
绛珠仙草在哪里?那神话里凄美的爱情之草在哪里?
山水多姿,如屏风舒展。不觉离曹雪芹越来越近了。近二十年前,曾经将一本薄薄的《曹雪芹在西山》读到书页破旧。那本旧书是北京老人舒成勋口述、著名红学家胡德平整理的。舒成勋是香山正白旗39号旗下老屋的主人,一位退休教师,他在自家墙壁上发现了被一层灰皮保护着的题壁诗,立刻报告文物部门,并开始研究,最终得出结论:这座老屋就是当年曹雪芹居住的抗风轩,曹公曾在此创作《红楼梦》。这本小书,结合香山的轶闻传说,详细地叙述了考证的过程、曹公在此处的行踪和生活等。而胡德平身为胡耀邦之子,当时也有一定职位,却能头戴草帽奔走于西山之中,看尽残碑遗迹,为红学研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读到此书,我兴趣很浓,书中说的樱桃沟美景、引发作者塑造贾宝玉这一人物的灵感的“元宝石”、冬夏恒温的泉水等,让我在文字中流连忘返。当时就想,以后有机会一定去曹雪芹著书之处看看,然而这只是一个可能难以如期的心灵之约。
今天赴约了。曹雪芹纪念馆就在面前。

2、留取楝亭图卷在,几伤心、旧梦红楼里
黄叶村。“秋色召人上古墩,西风瑟瑟敞平原。遥山千叠白云径,清磬一声黄叶村。”这是雪芹好友敦敏的诗句。读之令人向往,黄叶村就在白云深处,清磬声中,远离尘俗,然而又不可避免地带有萧瑟苍凉之感。是的,在一株巨大的古槐——也许就是舒成勋老先生讲的“歪脖子树”——之下,“黄叶村”三字赫然在目。大门的格调简朴清新,充满乡村古韵。如在稼轩祠一般,游人依然很少。
进入之后,首先看到一块大石。上书“曹雪芹纪念馆”六个大字,启功题写。石头背面有著名红学家胡文彬撰写的《曹雪芹纪念馆记》。对面翠竹丛中,有一雪芹立像,容貌清癯,若在沉思。流连一会,便进入纪念馆展室。展览内容,从雪芹的家世、经历到《红楼梦》的流传、研究等,过去通过其他途径多已知道。然而亲到此地,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常常被某些“戏说”剧拿来演绎的人物。《康熙秘史》中就把他定义为纳兰容若的好友,与纳兰同是康熙的侍卫。这倒是符合历史的。曹寅确实做过康熙的侍卫,而且与纳兰交情甚笃。众多的陈列品中,有一幅《楝亭图》,记录着当年盛事。据说该图应藏于北京图书馆,我不知道在此看到的是否是真迹。我对于书法绘画,只是喜爱,并不懂得;然而,这幅图的意义不同。曹寅,字子清,号楝亭(另一号荔轩),据说,曹寅之父曹玺在当江宁织造之时,曾于家中某亭畔手植一株楝树,后来曹寅继任,楝树犹在,为了纪念先父,曹寅请人画了《楝亭图》,并请众多人题咏。曹寅之号,应该也含有怀念先父之意。张伯驹说:“四卷共十图,为黄瓒、张叔、禹之鼎、沈宗敬、陆漻、戴本孝、严绳孙、恽寿平、程义画。题咏者有纳兰性德、顾贞观、……姜宸英、……梁佩兰、秦松龄、严绳孙、……徐乾学、韩菼、……尤侗、……宋荦、王士祯……于图上题诗与自题者为张景伊、禹之鼎、戴本孝、程义。此四卷,北京图书馆赵万里君言有关《红楼梦》资料,求让于余,遂让之。”《楝亭图》汇集了众多名家的题咏,这件事在当时传为美谈。可惜我没有时间仔细看,也难以找到容若的题咏。据说,另有一卷《楝亭夜话图》,“纸本墨笔,楝树丛竹,房舍文石,夜月苍凉,庭院岑寂,屋内置烛台,三人共话”,此处三人为张纯修、曹寅、施世纶。该图为张纯修所画,上有曹寅等人的题咏。这次夜话,距离容若去世大约已有十年。曹寅的题咏中有这样的句子:“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绪伤怀抱。”楞枷山人,就是纳兰容若。容若虔信佛教,喜读《楞伽经》,故自号楞枷山人。此处写当年曹寅与容若同为康熙侍卫,互相玩笑,嘲弄对方之事,“貌姣好”,可见当年容若之英气勃发。“而今触绪伤怀抱”,物是人非,何其悲凉!又有著名的句子:“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布袍廓落任安在,说向名场此一时。”引容若为知己。张伯驹也说:“此其文字之交,不以富贵贫贱威武文弱而异者也。而容若与曹家交谊之厚,与《红楼梦》之关系,此图卷更为重要资料。”又说:“留取楝亭图卷在,几伤心、旧梦红楼里。怜同病,应须记。”可见曹寅与纳兰交情深厚,大有俞伯牙钟子期之意。
想象中,那是一个苍凉的夜晚,月光如水,穿透纱窗。多情善感的曹寅挥毫之际已是泪水纵横。他与容若青年共事,因同命运、同爱文艺而成为至交,有多少心事可以倾诉,有多少往事可以回忆。在故宫红色的高墙里,他们一起度过拘谨的岁月,偶尔也会相对诉说关于青春和爱情的困惑;而不当值的日子,他们会对着一壶浊酒,同吟同醉。他们都是性情中人,那是真正的“不以富贵贫贱威武文弱而异”的交情,毫无功利性。人生能有几个这样的知己呢?那个夜晚,风吹过,依稀还有容若的墨香。曹寅纵备受康熙宠信,身居高位,锦衣玉食,又怎能唤回他的青年挚友?所以,《楝亭夜话图》不是文物,而是一种情感的凝聚,它因为有了这段美丽的友谊而深入人心。可惜我没有见到这传说中的图卷。然而,只是徘徊和想象,就已足够了。
说曹寅乃多情善感之人,并非虚言。他的诗中有句:“百年孤冢葬桃花。”“同时春雨葬梅花。”而纳兰悼念亡妇的词中有句:“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这里亦提到了葬花。这大约就是《红楼梦》中黛玉葬花的源头吧。唐伯虎、叶小鸾也葬花,但那毕竟离曹雪芹更远。非多情善感之人,不能出葬花之语。曹寅的痛苦,与纳兰的痛苦有几分相似。伴君如伴虎,即使母亲是康熙乳母,与康熙情同兄弟;即使在织造任上,备受宠信,也依然要小心行事,避免皇帝的突然不满和来自各方面的仇怨。他内心深处是孤独的。而痴迷文艺者,必有一颗纯真之心,向往着自由和人性深处的美好,容不得那些世俗的手段,对于曹寅来说,这是难以开解的矛盾。他一生风雅,也一生疲惫。他关于文艺的梦想,实现了一部分;那些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的对文字的爱,都传递到了曹雪芹身上。而纳兰这位悲剧才子对青春和爱情的绝望,也通过文字流淌到了曹雪芹的血脉里,成为他忧伤的一部分,不可磨灭。有人说纳兰是宝玉的原型,我以为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仅仅限于女子,对青春、真情、自由的热爱,追求至美而不得的遗憾,失去这一切的绝望,是宝玉与纳兰的相通之处。然而,宝玉比纳兰幸运,因为他可以相对放纵地去爱,去倾诉;而纳兰,则一生压抑求全,始终秉持着一个男人的责任心,因此更痛苦。
夏天的午后,在京华郊野的小院里,在几乎无人的展室中,一切往事都被尘封,然而空气里依稀还有当年的温度。手指轻轻抚过保护藏品的玻璃,那些文字和物品,沉默着,诉说着暗藏在平静中的起伏跌宕。面对《楝亭图》想象当年题咏者挥毫的姿势,时光如墨迹拂过宣纸,潇洒地走失,只有诗句沉淀,深入画卷的骨髓。风神潇洒的曹子清和纳兰容若,在记忆里定格。

3、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
雪芹好友敦敏有诗云:“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可作为给雪芹最好的评语。
雪芹一生,我们已简单了解。他生于繁华之乡,少年过着奢华生活。雍正初年,因政治斗争,曹家遭受打击,曹頫被下狱治罪,曹家被抄。雪芹随家人回北京居住,目睹了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后迁居北京西郊,生活穷苦,专心著书。幼子夭折,因此而深受打击,卧床不起,于同年逝世。关于他的生卒年,都有争议。他中间的一些生活经历也是无法考证的,但他就像一个传奇,带给人们很多惊喜。有人说,他曾经在清朝政府设立的“右翼宗学”执教,因狂狷而离开;有人说,他曾在香山一带给贫苦村民治病不收费用;有人说,他曾经教会了一位无业者做风筝借以谋生……所有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美丽的,让我们联想到一位狂傲不羁却慈善仁义的书生。
如同宝玉一般,他多才多艺,杂学旁收;他愤世嫉俗,追求本真。即使古人,也未曾弄清他所有的生活经历。近代学者邓之诚说:“《红楼梦》始出,家置一编,皆曰‘此曹雪芹书’。而雪芹何许人,不尽知也。雪芹名沾,汉军也。”“雪芹何许人,不尽知也”,多么苍凉无奈的九个字。然而,弄清所有,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今天的人熟悉宝玉的痴狂、黛玉的忧伤、湘云的豪爽和凤姐的八面玲珑。重要的是,一部青春与真情的悲歌流传下来了。前八十回犹如维纳斯塑像,无人能填补空白,续上断臂,这就使得它如云笼的山岳、雾遮的溪水一般迷人。弄清故事的结局,也并不重要了。若非要讨论秦可卿是不是公主、小说影射的是哪一次政治斗争,就未免太无趣了。因为,《红楼梦》本是一个传说,或是一首长诗,这样美丽的东西,是毫无必要拿来争论或当做历史考证的。
展室里,我终于看到了《曹雪芹在西山》中所说的、舒成勋老先生发现的题壁诗。它们已经不是很清楚了。灰色的残壁勾勒出不规则的形状,那些文字在其中静默,多少年过去了,那一点一画,依然还有活力,舒展着,舞蹈着,梦一般的。
是几百年前,清代,一个寂寞的黄昏。雪芹独对破壁。斜阳射入室内。他潇洒地挥毫,他的背影,已经没有少年宝玉的蓬勃之气。他消瘦不堪,却依然傲骨嶙嶙。赊来的浊酒已尽,醉意朦胧的他,用笔诉说,那是生命的呐喊。他不像祖父曹寅一般压抑,也不像纳兰一般沉痛,他把忧伤藏在最深层,藏在警幻仙子的离恨天,藏在绛珠仙草的灵河和神瑛侍者的青埂峰。他梦里的大荒山,是爱情、生命发源的地方,虽然到最后是一个空字,然而,盛开过,美丽过。不盛开怎么能彻悟凋零的美,不痴情怎么能领会冷静的美?他有着世间痴情儿女的情怀,也有着佛家看透红尘的智慧。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他下阶,手扶那株瘦弱的海棠。是宝玉怡红院的海棠吗?晴雯死了,袭人走了,海棠不再开放。宝玉曾经独自走过流水脉脉的长堤,滴下泪来。雪芹曾经在这个简陋的小院落里,在西山的浓绿掩映之中,滴下泪来。我总感觉他不是那么“伟大”,而是一个有着常人温度的书生。文学只是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情的潮水。经历了所有的悲欢离合之后,悲欢离合也只是一些光束,都可以被收入人生这滴朝露中。美丽的人生在宇宙间,就是朝露,我不认为它短暂,我认为,它的价值在于,折射了悲欢离合的各种光彩之后,依然透明;经历了最复杂的一切之后,依然简单而平静。最后它悄然融入大海,完成一次美丽的升华。雪芹的人生如此,神瑛侍者的生命如此,从青埂峰来,归青埂峰去。
脂砚斋是谁,也无法知道了。我希望她是雪芹的红颜知己。这样的男人是该有一位红颜知己相伴的。是湘云一样的女子,知书达理,才华横溢,活泼可爱,豪爽大气。纤纤玉手抹去他心灵上的灰尘,用诗歌为他捧出一掬浅碧的泉水,洗净疲惫。日望西山餐暮霞,也值得了。没有她,谁会陪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谁会一字字痴情地批注呢?
雪芹,他该有的都有了。男人的坚毅,书生的狂傲,君子的不同流合污,文人的痴情,儒者的扶危济困,佛家的慧眼,艺术家的浪漫纯真……他是多情的宝玉,是孤独多愁的黛玉,是行侠仗义的湘云,是清高出尘的妙玉,是看到开始也懂得结局的警幻仙子。
走出展室,隔壁是一个书屋,名为“知味书屋”。我在里面发现了《曹雪芹在西山》。为了纪念此行,花五元钱买下了此书。我那本旧的已经不知何处去了。另一本是《曹雪芹画传》,周汝昌著并题写书名,古色古香,很是令人迷恋。
告别曹雪芹,我们没有时间去卧佛寺和樱桃沟。据说樱桃沟有一块元宝石,那是作者塑造宝玉的灵感源泉。然而留点遗憾也是好的。
沉醉着,走过植物园的小路。一道河水流过,忽然面前展开了一幅真正的天然图画:远处是青山,隐在白云之中;近处是树木,郁郁葱葱,参差错落;水光潋滟,与天光交相辉映,似曾相识。当时的天色恰到好处,不很晴朗,也不阴暗。若是太阴暗,当然显得压抑;若是响晴无云,则太明亮,而半遮半掩的日色,使这幅画光影摇曳,时而明亮时而朦胧,多了几分引人遐思的美,正如云烟掩映的《红楼梦》。
这图画,在告别时出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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