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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开弓的射雕手

作者:李元洛 骆寒超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68      更新:2014-06-17
——丁芒诗纵横论

文/李元洛 骆寒超

在今日中国的文坛,丁芒是多才多艺八面受敌的多面手;在中国今日的诗坛,丁芒更是两面开弓的射雕手。
早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前期,少年丁芒就在诗的竞技场上初试他的弦声;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期,青年丁芒怀着对共和国如日方升的喜悦,跃马高歌,弯弓搭箭,挥斥的是青春奋发的臂力。不意罡风忽来,雷雨骤至,丁芒被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投闲置散,沦落江湖竟然长达二十余年,在苦难和屈辱中虚掷他人生中最可宝贵的青春岁月。
待至斗转星移,春回大地,丁芒已届知天命之年。但他壮志犹存,诗心不老,才华仍在,他以一员历尽劫波的老将的姿态重回新时期的诗坛。风劲角弓鸣,弓弦响处,支支响箭命中的都是诗的靶心,这就是《怀念》(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更流集》(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我是一片绿叶》(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枫露抄》(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诗人丛书”之一),以及后出的遴选了旧作新篇的《丁芒新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在属于上个世纪的1987年,我就曾以《壮怀绮思老树新花——论诗人丁芒近作》为题,谈论过读他新诗作品的感受。旧论不必重复,我们要郑重补充和特为新说的是:从今天的历史后视镜中重新审视,丁芒的上述诗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诗坛的重要成果之一,是他在历史的也是文学的“新时期”所作的不容轻忽的重要贡献,新诗史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应该不会遗漏,至少在论述重返诗坛的特殊诗人群体之“归来的歌”时,应该有关于丁芒的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还以为,丁芒的诗作所昭示的诗歌美学的基本原则,虽然并不属于“新的崛起”之列,但它们不仅具有诗美学中变化中的不变的普通意义,而且具有针砭当下诗坛弊病的现实意义。撮其要者至少有如下数端:
力求小我与大我即小宇宙与大宇宙的完美结合。所谓小宇宙,就是诗人自由的灵魂,独立的精神,鲜明的个性,独到的体验与感悟,这是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基本元素,也是诗歌创作的出发点。但是这个小宇宙应该是高格调的和开放性的,应该通向人生、现实、社会与历史这个大宇宙,这是诗作者之所以成为真正的诗人的必具条件,也是诗创作最终的归宿。
真正的出色的诗,一定是独具个性的,有诗人独特的艺术感受和艺术发现,同时,它一定也是创造了具有普遍意义的诗之情景的,是独出肺腑而又具有普世价值之作。丁芒的优秀新诗,乃小我与大我的联姻,小宇宙与大宇宙的交汇,大中取小,小中见大,小因大而天高海阔,而不致格局狭窄而内涵浅薄,大因小而情景独至,而不致浮泛无依而空洞乏味。
举一斑而可窥全豹。例如丁芒的《箭》、《听瀑》:

走过弯弯曲曲的路,
一百年,才找到这张弓。
今夜,箭已定位于弦,
做着一个笔直的梦。
——《箭》

难道是瀑布的声音,
飞成了一谷的云雾?
我觉得似许多木槌,
擂响了崖壁的鼙鼓;
也许是行雨的雷电,
疲倦了,来这儿洗沐?
还是东海的波涛,
竟在丛山中走迷了路?
阵阵急风扑面而来,
吹动了我一腔情愫。
于是,我也想山一般俯身,
向大地畅快地倾吐。
是膏血,就把缝隙填充,
是情思,就把损破缝补。
即使只有拙劣的诗句,
也要响作催春的鼙鼓!

古今写瀑布之诗多矣,丁芒的诗不同凡俗。其视角独特,不是一般化地写“观”瀑,而是独出心裁的咏“听”瀑,想象丰富而奇异;其感悟独到,寄寓了自己半生坎坷的身世之感,情非泛泛而具个性;其境界高远,既显示了自己历经磨难而仍然昂扬奋发的精神,也表现了众生所共有的渴盼民族从劫火中复兴的愿望。
力求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是新诗创作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美学命题。没有对传统的批判继承和创造性的转化,诗歌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否定传统而企图“全盘西化”,是中国新诗久治不愈的痼疾之一,也是某些激进诗论的致命伤;然而,传统必须要有现代理念的诠释,必须要有现代艺术观念的观照,必须要与西方现代诗艺交流而焕发出新的生命。作为中国诗,食洋不化的“西化”是没有前途的,作为中国现代新诗,食古不化的“僵化”是没有出路的,而在一些人的心中与笔下,“传统”正是古色古香、泥古不化的代名词。
丁芒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尤其是古典诗词的根底,又有面向时代放眼西方的开放的胸襟,他在创作中总是力图将传统与现代融合起来,拒绝古诗的翻版,也拒绝西诗的复制,致力于传统的创造性的转化与发展,创造出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新的诗世界。让我们举例为证:

啊,玻璃城,
一个烁亮的敲得响的名字!
——《玻璃城》

啊,琴师,你独坐高岩,
有多少悲欢汪在心底?
不然,从你指尖流出的泉水,
怎么会铮铮不绝?
——《泉韵》
斜风翻寻着浪层,
荷叶下还藏着夏天的梦?
绿已经老了,在疏雨里
唠叨,满面的泪珠纵横。

多少盼望,多少辛勤,
连同那清露,那和风,
被一夏的阳光晒熟了,
酿成这一盏盏银红。

清香也被雨水淋湿,
珍珠般噙在荷瓣中。
像噙着熟透了的爱情,
笑倚在秋天的前胸。
——《斜吹疏雨湿秋红》

精炼、含蓄、隽永、炼字炼句颇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功力与神韵,通感、隐喻、象征乃至跨行句(又称“待续句”、“奔行句”)的运用,又可见对西方诗歌艺术的借鉴与融汇。酒吧的调酒师调和的是鸡尾酒,丁芒不是调酒师而是出色的酿酒师,他的优秀诗作,酿造的是传统与现代交融的美酒。
力求按照诗的美学规范进行诗的创造。在中国新诗发展的历程中,或因时代的影响,或因政治的需要,或因权力的左右(包括某些随风附和并不懂诗的编辑的发稿权),或因偏激的思潮,或因诗评论的误导,或因作者自身诗质与诗学素养的欠缺,有多少分行的蹩脚文字借诗之名以行!
伪诗、非诗、劣诗,总而言之诗的赝品充斥我们的诗坛,有的甚至还得到或盲目的吹捧或有心的赞美。诗首先必须是诗,然后才可以论及其它。什么是诗?什么是诗的质的规定性?真诗应该具备的基本条件是什么?人言言殊,我们的看法且置于本文的第二节中略加说明和阐述。
丁芒的新诗中并非全无非诗的因素或成分,这一点,古今中外的名家与大家都无法避免。我们所强调的是,丁芒在整体上坚持按照诗的美学规范来进行诗的创造。他的优秀诗作,都是“诗”这位血统高贵的母亲所诞生的宁馨儿。前文引述的诸多诗例可以作证,又如下列的片断:

连阳光也镀上了水,
像银箔般闪亮。
山也洗得干干净净,
躺在湖里,云是他的遐想。
——《水乡三月》

一炷阳光摊在平石上,
像一簇火在悠然飞舞,
焐暖了深山里的寂寞。
——《黄鹂鸣深树》

北固山上依然满眼风光,
水随天去,看不尽烟波浩荡。
长江,像一声雄壮的慨叹,
撞响着我们民族的胸膛。

斜阳草树,北固山风物依旧,
登临送目,指不尽千古兴亡。
你催人泪下的悲歌像萧萧西风,
至今仍拂动志士们似雪的衣冠!
——《北固山的悲歌》

美人之光,可以养目,才子之诗,可以养心。二十多年前读丁芒的诗有惊艳之喜,那时我们的生命已届黄庭坚《中年》一诗所说的中年,二十多年之后,重读丁芒的新诗,他的诗仍然年轻,我们虽然年华已老,但心头重温的却仍是当年初逢的喜悦。
今日的新诗与诗坛乱象叠出,弊病丛生与社会的功利化、世俗化以及远未根治的腐败现象同步。我们以为其中的几大弊病是:极端的个人化;形而下的恶俗化;唯利是图的商业化;惟权是吹的官场化;拉帮结派、相互吹捧的山寨化;各行其是没有公认的审美规范与游戏规则的无序化。丁芒的新诗以及他所奉行的诗的美学原则,无疑具有警示与针砭作用,对于新诗的乱象与弊病,它们如长鸣的警钟,如对症的药石。
秋日平原好射雕。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前期,复出的丁芒正当生命的早秋,他在新诗的原野上驰骋,独向寒云试控声。似乎是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丁芒在生命已进入中秋之时,他忽然偏坐金鞍调白羽,转向引弓而射的,却是旧体诗词或曰传统诗词或曰中华诗词这一鹄的。
闻一多先生早就说过他由新诗到旧诗的转向历程:唐贤勘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不少老一辈诗人都有同样的经历,如臧克家,如何其芳。丁芒转向的心路历程我不得而知,是他少年时对传统诗词写作的爱好旧情复燃吗?是他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写了许多出色的旧体诗词而欲庚续前缘吗?是他对新诗创作的现状不免失望吗?是他在复兴中华诗词的时代大潮中也想乘风破浪一显身手吗?“南石桥高挹落霞,苍茫寺角晚烟斜。暮钟撞碎轻波月,邀得清风到我家”,远在1940年年方十五岁之时,青青子衿的丁芒就作有《石桥暮归》一诗了;“胸罗四海气如山,壮岁风华指顾间。两脚量天游万里,一肩载月度千关。梦飞弹雨燃心热,神着刀光照胆寒。阅尽沧桑人未老,丹忱似水自潺湲”,早在粉碎“四人帮”前后他又可以重新歌唱的时刻,他就写了以组诗《军中吟草》为代表的一百多首旧体诗词了。可以说,旧体诗词并非他移情别恋的新欢,而是他情有独钟的旧爱,本来是“新诗旧诗我都爱”,只是近十余年来,他更专注于旧体诗词的创作,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和较其新诗似乎更大的影响。
“新时期”以来,旧体诗词创作从压制乃至扼杀中得到复苏,出现了空前的繁荣,诗社如雨后春笋,诗刊如旌旗招展,参与创作的人数之多如盛大的军阵,作品数量之众则难以数计,这充分说明古典的诗、词、曲这些经典的诗歌形式,仍然有未曾枯竭的生命力,仍然可以用来表现当代社会生活与当代人的思想感情,仍然有它众多的作者与读者,仍然有它存在而不容否定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也仍然产生了一些出色的众口喧传的作品,如李锐、聂绀弩、李汝伦、丁芒、何永沂、蔡世平等人的佳作,以及其它我们未能一一指出的作者佳篇,就是当代旧体诗词创作不可抹杀的实绩,而且可以预期,在这一领域内,由杰出之士甚至非凡人物所创造的胜构佳篇,仍将有望涌现。
不过,我们应该坦率地说明自己的观点。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从宏观而言,诗词曲这种古典的艺术形式,他们的巅峰时期和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千百年来,历代诗人所创造的灿若群星的经典作品,家传户诵,千古流芳,今人从整体上已难企及,遑论超越?所以倡言超唐迈宋是近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一厢情愿,也有些近似于上个世纪大跃进时期的假大空口号。
世界上任何事物的生命力都是有限的,没有不死的万岁,只有不老的千秋,艺术形式亦复如此。中国人的基本感情状态和生存状态,在古典诗词曲中已经得到相当充分而完美的艺术表现,有如矿藏,诗词曲的艺术形式生命力也已经得到历代诗人相当充分的发掘,时至今日已经成为贫矿而非富矿,留给今人开采并有所创新的余地实在已经不多。
我们并不同意鲁迅先生所云一切好诗到唐都已做完即使有孙悟空的本领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的观点,但他的说法也绝非一无是处。放眼今日的旧体诗词包括所谓“新古体诗”创作,趋时应景的多,陈腔滥调的多,古色古香的多,没有个性的多,缺乏创造的多,非驴非马的多,作品虽云浩如烟海,真诗与好诗却像难以寻觅的海底的珍奇。
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古今中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辑录各家的见解,是可以编成一部卷帙浩繁的专书。但以我们的指鹿扪象之见,我们认为诗或好诗至少应该符合如下的几个基本条件:
一是应有基于真善美之普世准则的对人生(生命、社会、历史、自然、宇宙)之新的感悟与新的发现;
二是应有合于诗的美学规范(精到的语言、和谐的韵律、鲜活的意象、巧妙的构思、完美的结构)的新的艺术表现;
三是应有激发读者主动参与作品的艺术再创造的刺激性(作家完成作品是初创造或一度创造,读者的欣赏是再创造或二度创造,任何佳作都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创造的。“思之不尽”“味之不绝”,说明有幸读到的是具有生命力的“真诗”或“好诗”。“味同嚼蜡”“不堪卒读”证明不幸遇到的正是徒具诗形而无诗质诗味的“非诗”与“劣诗”)。限于篇幅,我们只想结合当代旧体诗词创作的现状,根据上述我们的关于诗的基本看法,对丁芒的诗词曲创作的特色与成就,作点到即止的评议。
丁芒诗词曲创作的主要特色,它的给当代诗词作者提供的重要启示,至少有如下几个方面:功力与才华。诗词曲是古已有之而且臻于成熟完美,大放光辉的诗歌艺术,是在字句篇章和音韵格律方面有严格的美的规定的诗歌艺术,如果没有相当的修养与根底,甚至连平仄对仗之类都没有入门却率尔操觚,或不懂也不愿却宣扬解放与突破,那是要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有的人对古典诗词曲及其美学规范相当熟悉,有关的腹笥也相当深厚,可是宋人严羽早在《沧浪诗话》中就说这“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如果缺乏诗的才华,缺少化古为新的胆识与才力,那就往往容易流于从书本到书本,摭拾陈言,堆垛典故,成为没有生命的纸花,或古典的失血的翻版。诗有学人之诗,也有才人之诗,只有既具根底亦具才华,才可望在诗的沙场上凯歌高奏。丁芒即是学人与才人兼而有之:

群山锁起供磨刀,砺我中华剑气豪。
枕畔千年风雨夜,城头十万马萧萧!
——《咏长城》

砍去年华不复寻,童心未泯却堪惊、
诗魔敲骨情犹在,文狱焚身气早平。
马后虽无人放炮,牛前且顾自弹琴。
物昂名贱催余老,岂惯无聊白发吟?
——《岂惯无聊白发吟》

浅涉人间六十年,红褪腮边,白染鬓边。遍尝苦辣与酸甜。喜在眉尖,愁在心尖。
半是书生半是仙,血写真言,酒写诗篇。还将老骨去肥田。播个秋天,长个春天!
——《一剪梅·六十自遣》

比夜静,比云轻,似风似烟无片痕,
才宿西村,又入东村,飘忽若浮尘。
轰隆隆夜袭炮火明,砰叭叭阻击枪声紧,
呼噜噜潮水奔,哗啦啦火焰腾,忽丝丝转眼悄无声。
——《越调柳营曲·忆游击战》

以上系从丁芒的诗词曲创作中各引一例,有的咏他年轻时投笔从戎新四军的战斗生涯,有的咏他历尽劫波之后,年既老而不衰的心境,有的咏从古至今不知多少人写过的长城。一般人能长于一道就已非易事了,他却能诗、会词、擅曲,锦心绣口,各尽其妙,虽然运用的是已成定式的古典诗歌形式,遵循的是古典形式美学的规范,但在语言与意境上却有属于他个人的也是当代的新的创造。
个性鲜明而风格突出。鲜明独到的艺术个性,卓尔不群的艺术风格,既是一个诗人自觉追求的起点,也是一个诗人趋于成熟的标志。在当前旧体诗词创作中,有太多的人所共用的公共语言,有太多的人所共通的流行曲调,有太多的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有个性有风骨而独立苍茫自咏诗的诗人如凤毛麟角,而“节庆诗”、“应酬诗”、“应景诗”“莺歌燕舞诗”、“无病而呻吟诗”则比比皆是。
早在二十余载之前的一九八四年,我就曾以《豪唱大江东》为题评论丁芒的旧体诗词,其时读到的仅仅只是以组诗《军中吟草》为代表的百余首作品。我赞赏它们的“强烈的阳刚之美”,“络绎而来的雅词丽句”,拙文写道:“我反复吟诵,觉得大都豪气逼人,奋然有风起云飞之状,铿然有金声玉振之音。”今日我们读丁芒更多的诗词曲作品,审美印象犹如昨日,也有与时俱进的新的观感。
此处仅以两首律诗为证:

国事蜩螗梦亦惊,庭前风月岂关情?
夜深犹搦擒魔笔,日暖难成扑蝶吟。
我欲腾空飞雨泽,还将血雾作霞明。
恨无大圣分身术,社稷田园两寄心。
——《国事蜩螗梦亦惊》

八代绮靡未足鲜,天街小雨润千年。
构思奇崛开新路,个性张扬独奏弦。
返璞归真非复古,刚柔互济出天然。
韩公格调临当世,也是光芒万丈篇。
——《韩愈赞》

“个性张扬独奏弦”,丁芒是赞扬韩愈的人格与诗风,这何尝不可以视为他的夫子自道,自抒胸臆?他历经磨劫却仍然昂扬奋发,他身为布衣却仍然心忧天下,他崇尚奔雷挚电的阳刚之美,却仍然不乏缠绵婉约的儿女柔情。他在《菩萨蛮·赠诗人》中说:“白发映彩霞,鲜于二月花。壮心犹未已,笔透千层纸!”丁芒的诗风豪放清丽,俊逸沉雄,近似于南宋的陆游与辛弃疾,如果时间倒退千年,他肯定是他们之下的一员骁将,时当今日,这位生长于柔风软水之江南而有如悲歌慷慨的幽燕之士的昂藏八尺的诗人,当然会远绍他们的流风余韵。
不甘墨守而力求创造。就形式美学而言,古典诗词曲的形式是一种早已定型的超稳定的范式,当代人写作的旧体诗词(或称传统诗词、中华诗词)就必须遵循原有的形式规范,否则只能另当别论。也许是丁芒觉得那些形式毕竟是古人的创造,而且“前人之述备矣”,今人可以有所作为却难以逾越前人,今人必须有今人的创造,也许是因为丁芒本来就是以“新诗”名世的诗人,有感于新诗的形式建设远未成功,他企图通古今之邮,在新诗与传统诗词之间架设往来的桥梁,因而着意创造旧体诗与新诗接轨的一种新的诗歌形式吧?于是,他吸收元人小令与散曲的优胜,吸收古体诗与近体诗乃至民歌民谣的优长,参照新诗发展历程中格律诗和半格律诗建设的经验,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自由曲”为名,连续推出美刺两兼以刺为主的二十四篇新作,这些年来更不断有“自由曲”的新篇问世,得到了诗歌界的好评与不少作者的仿效。这种诗歌体式,虽然最早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61年赵朴初的名作《某公三哭》,但命名与奠基之功仍然应该归于丁芒。
且尝一脔而知全鼎。2006年,丁芒作有一首“自由曲”,题名为《筛》,诗前的小序是:“据《报刊文摘》载,中央发放的三千亿元三农专款,农民却拿不到,而官员出国却消耗巨额财政费用,光1999年就达三千亿元。两个三千亿恰成对比,书此以志愤”。诗的全文如下:

好大的一盘筛,万里河山都遮盖。露是珍珠雨是金,何曾一滴到尘埃。大筛套小筛,摞成压顶的楼台。汗是珍珠血似金,乾坤倒转朝天筛,只剩下干巴巴,枯瘪瘪、白茫茫一片尘埃!
朝天筛,朝地筛,雨露血汗喂了筛!马无夜草不肥,人发全靠横财,筛孔冒油谁不爱?填饱了私囊,涂红了顶戴,享尽了时代,游遍了世界,人生到此多快哉!
说什么医款学费,道什么人祸天灾,都是些鸡毛蒜皮乔作怪。无可奈,舍一点零钱去弥缝,挣个名号叫“救灾”,再不然,堆一些豆渣建楼馆,涂几笔颜料跟时代,一可交差,也是笔买卖,形象涨了膘,官声传中外,登天梯儿自然挂下来。更莫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祖传的手艺学得快,镇长村官智商都不赖,针尖麦芒也过不了他的筛!
有权不用徒作废,八世修来让掌筛。莫徘徊,快马加鞭干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朝落马脚扭歪,孬好得还清刻骨铭心的这笔阎王债!
可怜国家三千亿元支农款,只够官员一年逍遥游国外!你“专”得了吗也么哥?你“扶”得了吗也么哥?你奈何不了这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翻翻复复、细细密密的罗底筛!

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对遍于国中殃民祸国的贪污腐败冷嘲热讽,口诛笔伐,表现了一位真正的诗人应有的良心和正义感。全曲名为“自由”扬弃的是固有曲牌的名目和曲律过严的限制,发扬的是古典诗歌炼字炼句炼意的艺术精神,以及新诗遣词造句分行建节挥洒自如的长处。至于“自由曲”是否可以称为“新诗”,这当然有待公论,至于它是否会成为作者所期盼的日后新诗的一种主要形式,那就更有待作者群体的努力与历史的最终检验了。不论如何,丁芒不墨守成规而力图创新的精神,好似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为天下先的勇气,值得我们尊敬和纪念。
在中国今日的诗坛,丁芒是新诗与旧诗两面开弓的射雕手,拙文已简略描述如上,在今日中国的文坛,他也是八面受敌的多面手,他的不羁的不可多得的才华,像堤防约束不住的横溢的江河,像多棱形的钻石面面生辉。
“八面受敌”,既是宋人苏东坡读书的经验之谈,见之于元人陈秀明的《东坡文谈录》,更是与晚唐诗人吴融有关的典故,五代王定保《唐樜言》说:“子华(吴融)才力浩大,八面受敌,以八颜著称.”后遂以此指才力多方,功力深厚,能应对各种情况。吴融富有文藻,才兼多面。诗文并擅,专工行楷。其“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帘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华清宫》“不计秾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蒙蒙。百花长恨风吹落,惟有杨花独爱风”(《杨花》),都是他的可圈可点之作。然而,丁芒的诗创作不但远胜吴融,而且其才华是真正的“八面受敌”:诗词曲、新诗、散文诗、诗论、散文、小说、传记文学、书画艺术论——他在以上几个方面都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华,有四十多本著作和上千万字为证。同时,他的横放的才情还逼出了文学的疆界,他笔舞龙蛇,将自己成就为一位以行草见胜独具风格的书法家。有人将他的多才与苏轼相比,不知才高气盛的东坡会不会同意?至少在当代作家中,丁芒之多才并不多见。值得我们尊重和珍惜。
然则,丁芒在当代文坛是一位何等级别的作家呢?
我们以为,无论古今中外,诗人与作家均可分为依次递升的四个等级。一般级,这种级别的诗人与作家如恒河沙数,有如金字塔的基座。优秀级,以中国古典诗人而论,如岑参、高适、李贺、周邦彦,姜白石等等。杰出级,曹操、陶渊明、白居易、韩愈、杜牧、李商隐、陆游、辛弃疾、李清照等人,都可以归于杰出级的范畴。最高的是伟大级,中国诗史上堪称伟大级的诗人只有三位,即屈原、李白与杜甫。有的人似乎介于“杰出”与“伟大”之间,那是一个暧昧的地带,我们只好大而化之,以“大作家”“大诗人”相称。这大约是文学评论与文学研究中稍欠精确略显模糊的权宜之计。
回首射雕处,千里暮云平。丁芒究竟是属于何种级别的作家呢?我们且不论他在其它文体写作方面的成就,仅从中国当代诗坛而言,他这位“两面开弓的射雕手”应该当之无愧的置身“杰出级”诗人的行列,他在《中国当代新诗史》与《中国当代诗词史》的嘉年华中欣然就座,也是并非浪得的实至名归!


(作者均为当代著名诗论家。李元洛现任湖南省文联主席;骆寒超为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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