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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江棹歌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53      更新:2013-11-15
文/姚筱琼

拐过一个弯,看见河湾里有几盏灯在闪亮,原来是岸边泊着几只挂着风灯的渔船,橘黄的灯光静静地洒在河面,像仙境一样美丽迷人。岸上燃着篝火,渔者敲着鱼鼓哼唱。老渔翁唱的是什么呢?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说他们唱的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是一出听不懂的戏。属于大人们的惆怅和忧思。
吊脚楼恬静地依在山边,楼下是一丘大田,田的外面是河滩,沅江在此也是依山傍田静静地流着,和谐得像从山边长出来的一般。月圆月缺,雨来风去,始终清澄温婉怡人。有人从河边来,老远就能看见,袖口甩着风,脚下踏着月色,甚至嘴里吹着口哨都一一辩得清楚明白。河风轻叩栅门,江上渔火熄了灯,只剩月亮悬在高空,映着江水,静得吓人。我生怕这种静从江心渗到人的梦中来,尤其河对面悬崖上一树不知什么花儿开得妖艳而又诡异,白日像霞,夜里又像雪,就那么一直开着,一个季节也不肯凋谢,在记忆中熟悉的地方,永远地白天红着,夜里白着,我很怕它出现在我的梦中。
河水在夜里会发出一种天籁般的龙吟之声,又像古筝弹奏的什么曲子。不知是不是秋水龙吟?或春江花月夜之类?
母亲依然忧伤,不语。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倚着吊脚楼栏杆望河而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喜欢制造孤独冷清,还有,她的心思总是让人琢磨不透。我蜷曲在床头一角,佯装睡着,其实我有认床的毛病,每到一个陌生地方,如果没有安全感,或是不弄清它周围的地理环境,我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猜想后面大庙里所有的庙神都没有走远,它们就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后来果然被我证实:它们就藏在我住的吊脚楼底下。地板下全是横七竖八的肢体和狰狞脸谱。透过木板缝隙我一眼就能瞥见圆睁的怒眼,僵硬的肢体,长伸的舌头,在夜里特别恐怖。
  那一夜,我就那样一动不动蜷曲在床角,兀自怔怔地发呆。夜很凉了,我把床单扯过来裹住自己,一直坐到天亮。
  在界首的日子,母亲对我十分冷漠。那种冷漠留给我的阴影,使我从小就觉得没有安全感,注定要自卑一生。
后来我一直都在作一种痛苦的努力,努力原谅母亲对我的冷漠。我知道,那是不幸命运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她刚死了丈夫和儿子,心里埋葬着两座坟茔……而这时她又与爱人分开,被命运抛在一个荒凉的孤岛上,住在一个破庙里,与一个四岁的孩子,以及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相依为命。
  界首临河,脚下有一块绿洲,佛肚一样凸向河中央,沅水因此窄了许多,形成一个湾,四周没有别的人家,每天太阳当顶,便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不知从何处来到这座废了香火的破庙里上课,他们的老师就是我的母亲。
  教室里共有十一张课桌,其中一张是老师的讲台,一块黑板从中间划道线,左边是教一二年级的拼音、笔划和造句,右边是三四年级的算术和作文。那时的村小都是这个样子,人称“四个年级一个班,一个教师管全摊。”
黑板上的版书看上去那么干净整洁,百分之百的仿宋体,十分漂亮。母亲的字是练过的,听说她小时侯深得我外公疼爱,不仅送她上开明学校读书,还在家里请了老先生教《四书》《五经》和琴棋书画。我的外公是大地主资本家,他在沅陵朝瓦溪老家置有数百亩良田,在溆浦还开着酒厂糖厂,他积累原始资本的执着直接造成他后来承受不完的痛苦,这是他至死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他还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就是母亲成年后十分怨怼他,说他是“商人重利轻别离”,抛妻弃子为人不齿。外公解放前在溆浦讨过一个长沙女子为妾,并生有一男一女,新社会废除妻妾制度时,他选择了后一家,抛弃了我外婆和四个未成年的子女。母亲一直记得他是个牛高马大的老头儿,背略有些驼,两眼像牛犊般深凹、善良,笑起来一派和蔼天真。他对幺外婆有说有笑,对幺舅幺姨也宠爱有加。可是,他为什么对外婆那样狠心?对我母亲姊弟那样绝情?外婆当年选择喝碱水自杀,简直是对外公肝肠寸断的控诉,给我母亲的心灵上烙下了深刻的阴影。
母亲不理我,成天把我锁在吊脚楼上。她倒是没有远离,就在吊脚楼背后的大庙里上课,我听她用黄鹂一般婉转的声音教学生一字一句地朗读:山——石——田——土。她一句,学生一句。可是我敢说:那么多学生的声音加在一块也没有她的声音有质感,有穿透力。凭着母女之间的心灵感应,我能感觉到她声音充满弹性的活泼和磁性的母爱。可我就不明白,她那金属般的声音,为什么就不属于我?
  我被她成天锁在吊角楼上,一道半人高的腰门就叫我与世隔绝。白天与黑夜是那么泾渭分明,可在我这儿却没有多大分别,只不过是夜里躺着,白天站着,换一种做梦方式,不变地演绎着期盼、幻想、孤独、恐惧……我每天只有等到她想给我放风时才能飞快地跑出去,一口气跑到很远的地方,看更远处的山和水,听隐隐约约的鸡犬之声,释放我的喜悦和激情。有时候,我心里揣着紧绷绷的喜悦,毫无目的地奔跑,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那些奇怪的山,古老的树,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上飘逝的船帆,天空中飞翔的鸟和盘旋的鹰,于我都是陌生的,我需要了解它们。还有整个世界和宇宙,它充满魔幻般的神秘魅力的同时,还充满了父性的宽厚和仁慈,我很喜欢和它呆在一起。当我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时,我感到血液里有种欢快的东西在涌流,流向苍茫的山水风景中去,超升到无极的境界中去,化为千里长河上的一缕雾霭,成为这个世上的一道风景。
  不幸的是,她很少有机会想起给我放风。
  大多时候是她放了学,夹着教案、课本开锁进了门,然后一声不响把自己也反锁在里面,一个黄昏,或是一个整晚。甚至有时是一整天。她这种逃避现实与世隔绝的冷漠无形地制造了我的童年孤独。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窗前批改作业。母亲批改作业就点一支蜡烛,豆大的光亮映着她的桌子,她的眼前是光明的,而她的背后是黑黯的,那是属于我的黑暗,无边无际,恐怖极了。
  母亲的背影在烛光里放大数倍,给我童年的心灵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呆呆地盯着那样一个不真实的背影久久地出神,感觉那样的日子真是无比慢长和寒冷。我就是在这样慢长和寒冷的长夜里慢慢地失去了童年的天性,学会用成熟的眼光观察白云苍狗,变化无常。用理性的思维思考人生的无量和逼仄,痛苦和快乐……
  我把那样的时光比做“伤痛的眺望”。我在白天眺望蓝天、白云、雄鹰、帆船,在夜里眺望明月、星空、烛光、背影……无数个夜晚,我感觉着外面变天了,听着外面起风了,我都会在心里暗暗提示母亲:快要落雨了,你知道吗?快要落雨时我总是无法克制想哭,世上没有谁能听懂我欲哭的语言,也没有谁愿意接受我恸哭的语言。我就这样孤独地、执着地眺望着,执着得犹如天空的行云布雨,一再地晴了雨,雨了晴……
  忽然有一天,一个月亮很圆的夜里,吊角楼下的水田响起一声蛙鸣“呱——”像个老者,明智地、试探性地对这个静悄悄的世界发出一声先知先觉的叹喟,接着,它的一个附和者也紧随着用稚气的、亲切的声音叫了一声。就是这一声,我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微微一震,梦呓喃喃地说道:春天来了……
  不久,我就听到了燕子的啁啾……几只绕梁的燕子大概是想在这里垒窝。我谛听这接近人类的声音,好像来了久违的伙伴似的,心跳加快,血液沸腾……
春天来了。尽管界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一个被人遗忘,连如火如荼、烽火连天的政治运动都到不了的角落,但是春天却是一视同仁地如期而至。几场春雨一来,沅江的水变浑变肥了,河里涨水,鱼就开始扳起籽来,不时地在岸边草丛里跳跃,这时,河湾里来了扳罾的渔人,腰子上系着大大的舀兜,顺水一路舀过去,两里路就能舀满一篓子小鲫鱼和麻脸刀。对于住在沅江边的人来说,小鲫鱼和麻脸刀是最次的鱼,一般用来喂鸬鹚,或是盐渍晒干下酒。
其实住在沅江边的人都知道,鸬鹚咬的鱼只适合爆腌,因为鱼从鸬鹚的嗉囊里控出来,味道就没有那么鲜了,要吃鲜鱼还是网捕的最好。我是在冬天看到过鸬鹚咬鱼的情形,一叶扁舟,两边舷上栖息着秃鹫一般大的鸬鹚,浑身上下羽毛漆黑,脖子和腿长得十分夸张,它们在舷上懒洋洋地扇翅或者打盹,要渔人逼着、拿桡片打着才肯下水,在渔人的吆喝和鹰鹫的唳声里,它们一会儿在水上翻飞,一会儿又钻入水底,不到半盅茶工夫,它们的嗉囊里就装满了鱼,被渔人倒拎着控了出来,怕它本能私吞,渔人就在它脖子上扎根绳子,想奖励它了,就把绳子解开喂它吃上一两条活鱼。只有这样,这种被我们的祖先驯化了的鸬鹚才会乖乖地继续工作,把一幅充满诗意的捕鱼图画长久地点缀在这碧澄的江上,成为风景让人牢牢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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