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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莲花大地——寻访丁嘎热巴舞的故乡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76      更新:2013-11-12

 


       我们6月前往藏北时,藏北还在下雪。大雪在阳光中五颜六色,好像丁嘎热巴在草原上飞舞的羊毛彩辫。
       途经那曲、夏曲卡、恰孜乡,翻越白雪皑皑的达木拉山, 我们到了藏北草原东部的比如县。比如县位于怒江上游,丁嘎村就位于比如县城东部、怒江北岸的一座平顶山上。
       极目远眺,我看到以传承热巴著称的丁嘎村坐西朝东,藏在朝阳的光芒里。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葱郁的大山,鸟儿的鸣叫仿佛钹鼓在耳畔齐鸣。史料里记载说,丁嘎村是一个自然村落,远古属于藏北草原的那秀部落。那秀部落以能歌善 舞闻名全藏。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禳灾祈福,人们都要载歌载舞,形成了一种为丁嘎人所独有的歌舞形式——丁嘎热巴。丁嘎热巴既有当地牧民舞蹈的动律,又借鉴了昌都一带热巴铃鼓舞的舞姿,以顺手顺脚的牧民舞蹈动作为基本步法,上身表演吸收了昌都热巴女子手鼓激情豪放的动作,由此形成融汇藏东藏北舞蹈精华的独特风格。丁嘎热巴中还有许多风趣的表演、模拟动物的动作及一些富有情节的小戏、道白和奇特的面具,吸收了古象雄文化、宗教文化、民间艺术的精髓,成为藏族古代灿烂文化艺术中的奇葩。
       与丁嘎村遥遥相对的,是雪山“森莫卡尔宗”。传说太阳从那里升起时,莲花生大师曾在雪山上降伏妖魔,在雪山的洞穴里修行;格萨尔王也曾在那里出没。《那徐持如历史》藏文本中有介绍说:最早的丁嘎热巴是在1040年藏传佛教噶举派第二代祖师米拉日巴和热穷巴在原有的民间热巴基础上创作和发展出来的一门独立的歌舞艺术。这种热巴歌舞在历史上经历了从民间进入寺院,又从寺院回到民间的发展演变过程。因此,现存的丁嘎热巴分为寺院喇嘛表演的热巴和民间艺人表演的热巴两种形式。
       丁嘎村的热巴艺人,除了在民间表演,每年的宗教吉日,背着沉甸甸的、大象的肩胛皮做的鼓和大象的肋骨做的鼓锤,涉过怒江水,要去莫卡尔宗雪山上的寺院,敬献热巴舞剧。寺院回赠他们祝福和华美的服装及道具。



       丁嘎村近在咫尺了。金色光芒中,它高高在上。藏北草原东部,独有的温暖气候,令它显得福泽深厚。
       这天,越临近丁嘎村越静谧。脚下的草地开满星星点点的羊羔花。一些母羊和母牛怀孕的大肚子上,系着保暖的棉肚兜。还有些花牛犊、小马驹也在近处的草地上打滚,或吮吸乳汁。远处高高的山上,牦牛像天上落下来的黑猩猩,羊群像闪动的珍珠。浅紫的野菊、粉艳的瑞香狼毒花、湛蓝的豌豆花从四面的高山上一片片地开下来,像孔雀开屏一般。
       来到山顶,一派开阔。空气里混杂着牛粪、野花、青草的气味,蜜蜂在嗡嗡地飞,微风习习,我们寻找着丁嘎热巴艺人。
       一位老牧人牵着纯白的马驹,头上系着红缨子,朝我们走来。他叫扎昂(化名)。他说,这个季节,丁嘎村5岁以上的劳力全部都到山里挖虫草了,只留下老人和幼童。
       记得一路上,我们是看到两岸的山上满是挖虫草的人。传说蝙蝠蛾幼虫被真菌感染僵死后,寄生类产物虫草,能壮命火,益精髓补诸虚百损。现在生活越好,人更想长生,对虫草
       需求越多。虫草变成了的黄金。
       挖虫草的季节没有丁嘎热巴盛会。
       我有点儿失望。
       老牧人扎昂梳理着小白马漂亮的鬃毛。
       他可能有60多岁。藏北草原是史诗《格萨尔王传》的发源地,望着他的小白马,我想起《格萨尔王》中的那段马赞: 草原上的花像一朵朵梦“一有野牛的额头,二有青蛙的眼圈,三有花蛇的眼珠,四有白狮的鼻孔,五有白虎的嘴唇,六有大鹿的下颌,七有鹫鸟的羽毛……”
       小白马真漂亮!我望着它的眼睛看。
       扎昂拍拍小白马的头,对它呢喃了几句,它就朝草坝跑去了。
       我们跟扎昂到了牧人们的营地丁嘎村。
       藏北草原稀有的柳树、白桦树簇拥着山顶上的丁嘎村。浓密的树荫把烈日挡在了村外,丁嘎草原上的瑞香狼毒花,草根可以入药,也用来制造藏纸,因为含有毒性,纸张用来印成经书可存放经年,不被我们像从白晃晃的沙漠进到了绿茸茸的船仓。
      扎昂说,是10多年前,老村长旺堆从比如县城带回三株杨树苗,动员全村人集资买来400多株杨树苗和柳树苗,在山上种出了成荫的树。
       村里,藏式小石楼前前后后挨得很近,门前都种着小片菜地,绽开着秀气的土豆花,像一朵朵蝴蝶的蚕豆花。屋檐下和大门上头的鸟巢里,百灵鸟飞来飞去。
       山下怒江的涛声渐远,丝丝缕缕的微风游戈着。
       据说有300多年历史、属宁玛派传承的“雍庆”寺,坐落在丁嘎村的中心位置。寺前,刻着经文和度母像的青石板,垒起了一座玛尼墙,近三米高,四米宽。许多老人在那里环行转经。
       老牧人扎昂对我们说再见。他朝那里走去。望着他的背影,幡旗在他的两旁飘飞。我感到,朝前一步,我就要走进丁嘎村老人们的光阴了……
 


        丁嘎村的老人是丁嘎热巴的传人。
        这时,丁嘎热巴世家的女儿卓玛(化名),牵着孙女从家里出来。她是扎昂的妻。她的祖父是远近闻名的丁嘎热巴传人。丁嘎热巴以家庭为单位,父子相传,过去传男不传女。但卓玛一路走来,据说有80多岁了,就像热巴艺人一样,身姿轻盈。
       扎昂望着老伴儿卓玛。
       卓玛和几位一起长大的热巴老艺人在说话。
       只有老人姜洛(化名)拄着拐杖。据说他得的是风湿和关节炎。当年,姜洛也曾跳着丁嘎热巴,和大家一起出发,走遍了西藏的神山圣湖。他们还翻过了120多座大山,历时12个多月,抵达了梅里雪山,最后还到了五台山。那时,他们脚上的氆氇长靴都穿破了,身上厚厚的羊皮袄在炎热的汉地开始腐烂。
       卓玛和他们一路同行。回到丁嘎村,卓玛和其中某个热巴艺人生了一个儿子。但到34岁那年,已成为母亲的卓玛,像灿烂的太阳花。
       扎昂这年刚满19岁。他爱上了卓玛。
       丁嘎村的爱情,像丁嘎山顶上的白云。白云朵朵,有的像羊儿,有的像奔跑的烈马。天空和山岭,是游牧的世界。
       如今,相爱的卓玛和扎昂,已白头偕老。他们生了一大群孩子。丁嘎热巴世家新的传人世代流长。



       但天堂般的丁嘎热巴村寨,仍经历着生老病死。
       某天早晨,丁嘎村细雨纷飞,我遇到了嘎宗(化名)老人。她身上的袍子全淋湿了,她在流泪。我忙上前为她支开雨伞,我说:“您怎么了?您为什么哭?”
       嘎宗老人听我这么问,突然伏在我的肩头哭出了声。她哭泣着说:“女孩啊,我的丈夫也是丁嘎热巴艺人,就在上个月,他病逝了。         我现在只能每天围绕着玛尼石和村里的寺庙转经,为离去的老伴儿诵 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祈祷他在来世的路途上,能够听闻,免堕畜生道和地狱啊……”
       她的白发轻拂着我的脸颊,从她的衣服上,我嗅到一种熟悉的香柏熏过的气味,我的心里一阵难过。
       “不要这样伤心,小心您的身体啊!”
       我说着,望着她哀伤的面容,想到当年她和村里的热巴艺人们歌舞欢乐的情形,不由伤感。
       再美丽的年华,也将灰飞烟灭。那位热巴舞的创始人米拉日巴尊者,他是西藏著名的苦行高僧、大成就者,当初,米拉日巴尊者以白布为衣,以山上的荨麻草为食,说唱起热巴时,并非为了人间庆典。



       穿过淅沥的晨雨,回到我们在丁嘎村的临时住所,老牧人绕杰(化名)送来了新鲜的牦牛奶。
       我们到丁嘎村已好多天了,除了牛奶和酸奶,没有吃过这里的牛羊肉。在西藏,草原牧人不在春夏两季宰杀牲畜。这两个季节,牧人认为牛羊的生命正处在春天复苏和夏季生长阶段,没人忍心下手。即使达官贵人莅临,也不在这时宰杀牛羊。
       绕杰老人很逗,他是丁嘎老人当中最爱来我们住所的一位。他不说什么,总是坐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他每天都穿着干净的藏袍,他不吸鼻烟,举止文雅,像一位老教授。后来我得知,绕杰老人解放前是比如县曲登寺的僧人。28岁那年,寺院僧众被解散,他被迫还 俗。脱下僧袍,他当了教师,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绕杰和丁嘎村的一位女子结婚、离婚……哈,绕杰老人的身世像一部曲折的小说。
       这天,绕杰老人微笑着看了我们很久后才走。他和几个老人去到村前的草坝上晒太阳。我也跟去了。
       丁嘎村的老人转过经,都要到这片草坝晒太阳、纺羊毛。小孩们在一旁玩耍着。
       我坐在老人中间,阳光照在我身上,我遥望着四面高高的山岭。那些放养的牛羊,像野生动物一般,自己在觅食、在自由恋爱。半山腰的田地,也像是野生的,挨着草丛,长出了长长短短的青稞。一年的雨水,在它们中间飘荡着。
       我旁边拉洋(化名)老人一直在念经。他是丁嘎村雍庆寺里的宁玛派密咒师。他手心向上恭敬地指着对面森莫卡尔宗雪山上的寺院说,那里面住着德行高尚的活佛。拉洋老人把揣在怀里的活佛的照片拿给我看,其他老人也有同样的照片揣在怀里。他们告诉我,活佛每年夏天都会亲临丁嘎村,为人们传法、加持和灌顶,观赏丁嘎热巴。
       我想此刻,丁嘎村那些在山上一寸一寸匍匐,寻找虫草的年轻人,他们和这些老艺人,还同在一个心灵世界吗?



       几天后,我们要离开丁嘎村了。这天早晨,丁嘎村的沉静突然被一队疾驰的摩托车打破了。是卓玛的儿子嘎茑(化名)带着一群年轻人从山里挖虫草回来了。
       他们一人骑一辆摩托车,驰入丁嘎村后,直奔玛尼石堆,围绕玛尼石堆顺时针骑转。老人们欣喜地望着他们,对他们骑着摩托转经似乎已习以为常。
       在年轻人回归的车轮声中,丁嘎村突然沸腾起来。
       卓玛领着她的儿子——丁嘎热巴世家新传人嘎茑来看望我们。嘎茑三十出头,身强力壮。据说他初夏带领牧民上山挖虫草,冬天在丁嘎村给孩子们传授热巴舞艺,是丁嘎村现热巴队的队长,能集三种流派的热巴舞艺于一身。带领丁嘎热巴队排演过《诺桑王子》、《米拉日巴》、《割鼻子的小偷》、《文成公主》等剧目。
       望着嘎茑亮闪闪的眼睛,我想象着丁嘎村的热巴盛会。
       村里男女老少、大人孩子都聚在草坝上,在热巴歌舞中狂欢。跳舞的人们围成一圈,顿地而起,踏足为节,或进或退,边舞边唱。跳起最久远类似劳动号子的“达布阿西”舞。还有戴着面具的人,像马戏团中的“小丑”,出现在一个剧目结束之后和下一个剧目开始之前,用他们滑稽的动作和语言,说唱着历史故事或民间笑话,令众人喜笑颜开。丁嘎热巴流传的30多个剧目:多幕剧18个,独幕剧13个等几天几夜轮番上演着。最后,热巴小伙们又跳起了喜庆丰收和敬神禳灾的《祈福》舞。领舞的是嘎茑,其他人一手拿着长柄鼓,一手拿着鼓槌,有节奏地敲击着鼓点,载歌载舞……
       挖完虫草,嘎茑说他要带着丁嘎热巴舞队出行了。要像父辈们一样,上敬寺院下游民间。
       我们也要告别丁嘎村了。
       此行虽无缘目睹丁嘎热巴,但见到了几代丁嘎热巴艺人,尤其是丁嘎 村的热巴老艺人。在古老的游牧世界里,他们一生热烈,乘着丁嘎热巴驰骋四方。
       想到他们,回望高高山上,阳光交织的丁嘎村落,我的眼前不由浮现这段诗文:
       佛陀的血是这块圣地中
       最殊胜的艳红
       才一眨眼
       已经历了百千万年
       如来的慈目
       还是永无间断地轻抚
       啊? 那莲花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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