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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拜与回响

作者:黄倩娜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57      更新:2013-11-02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洁白的云朵安详地偎依在蓝天宽阔的怀抱中。我走进街头。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他们身上--那些手里摇着转经筒,口中念着六字真言的藏民,他们褴褛的衣衫和沧桑的脸上仿佛残留着昨夜风暴的遗痕。他们目不斜视地沿着八角街的顺时针方向走去。穿越热闹繁嚣的八角街,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我分明听到了那不绝如缕的诵经声,以及身子"啪"地沉重伏地的声音......
      大昭寺广场的两根经杆耸入云天,经幡猎猎,似在向苍天祈祷。大昭寺正门上方的法轮在空中无遮无碍,轮转无穷。法轮之下,汇聚着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朝圣的队伍,男人,女人,老的,少的,土生的,或是自青海、甘肃、四川等地一路跋涉而来的。听听他们藏族一首 《朝圣》的民歌是怎么唱的吧:
       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体量过来的
       白色的云彩是我用手指数过来的
       陡峭的山崖我像爬梯子一样攀上
       平坦的草原我像翻经书一样掀过
       如今,他们终于战胜了风的淫威、雪的相欺,孤独的侵袭,路途的艰难,怀着同一个愿望,聚合到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大昭寺来了。此刻,他们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然后降至鼻尖、胸口,身体迅速前扑,双臂前伸,匍匐在地崐上。这些千里跋涉而来的藏民,他们的身体散发出浓烈的酥油味,布鞋沾满厚厚的风尘,袜子破开幽深的洞口,袒露出令人惊悸的虔诚。在此起彼伏的“五体投地”中,我听见木板或纸板贴着手掌在青石板上唰唰滑动的声音---这些青石板早已被一代又一代人的手掌打磨得光溜如镜。藏族老妪满头的银发在高原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特有的光泽。强烈的紫外线使这些藏民的脸庞普遍呈一种酱红色。他们祈祷的时候就用绳子扎着藏袍,膝下盖着藏区产的卡垫;磕累了,便把绳子解下来,饮一口随身带来的酥油茶,啃两片牛肉干。
       这些为了来世的光明正在尘世的黑暗中摸索的儿女,他们执拗地相信,神正在俯视一切,倾听一切,神可以为他们化解一切的苦难,六字真言的密语被信徒们的舌头抚摸得滚烫,“嗡嘛呢叭咪哞”,我永远无法洞释其神秘的含义和不可理解的能量,然而,它们却是通向来世天堂的阶梯。
       我被眼前这样一幅图景深深地吸引着,直至感到双腿有些累了,便在靠墙处俟坐着。一个离我只有半米远的藏妪想必也累了,正坐着地上。她的身边搁着一个脏兮兮的帆布袋,还有一个褐色的羊皮水囊。我注视着她沾满风尘的黑崐色布鞋上露出的半只脚趾,仿佛闻到了她身上长途跋涉的气味。她究竟走了多长时间的路,翻越了多少座山岗,没有人知道。我默默地打量着她,可能是某种感应,她也温和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睛因为脸上涌动的友好的微笑而眯得更小了。我读着那张交织着密密麻麻的经纬的脸,心中暗暗惊叹于她身体的硬朗。在内地,这样一把年纪的妇人如果不是安坐家中逗逗孙儿,也恐怕只能坐在门口倚着老墙晒晒太阳了,然而,她却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只为着心中一个关于来世的向往……
       当她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糍耙,正准备送进自己嘴里的当儿,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不知从那里突然窜出来,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手。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她就把那只糍耙递给了男孩。男孩毫不客气地大口嚼着。老妪伸出瘦如枯枝的手,为男孩倒上一杯酥油茶。男孩仰起脖子痛快地吮饮着酥油茶,老妪轻轻地抚摸着男孩的头,眼神里流露的温情与慈爱深深打动了我。那脏兮兮的男孩是她前世的孙儿吗?如果不是,那朴素的柔情便是她日复一日拜伏修行的爱心的体现了?
       男孩走了,男孩转眼间便溶进了大昭寺广场那喧嚣的人群中,寻求新的施舍主儿。老妪自个儿吃了一个糍耙之后,便用绳子把曳地的藏袍扎起来,跪着,继续她那不知疲倦而又永无止境的长叩。据说,要达成一个心愿,必得叩一万个长头。我不知道,眼前的藏妪已经叩了多少个长头,许了多少个心愿。她毕竟老了,动作较其他人显得明显的缓慢,这样的速度必得使她付出加倍的时间,我甚至担心,她在叩着,叩着,什么时候就伏在地上再也不能起来了。这样想着,我便禁不住内心的紧张,然而,她脸上呈现的安详、宁和的神态很快打消了我的顾虑。我开始确信,当她祈祷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当她施舍的时候,她是快乐的,当她为了来世的天堂三步一磕头地跋涉在崎岖的山道时,她也是快乐的,纵使此刻她再也爬不起来了,她也一定是快乐的……她可能已经一贫如洗,然而,她肯定比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更加快乐呢。
       我是一个不懂得有来世的人,我甚至怀疑这样一种折损肉体的拜伏修行所产生的意义,然而,在那样一个意念支撑着的藏人表现出的灵魂的清静和精神上的安逸却令我深受感动。我就这样守在她安详的神态里,内心所有浮躁的杂念在她身体的一起一伏间纷纷土崩瓦解,她微弱的呢喃声淹没在四周此起彼伏的颂经声中,如一滴水纳入了海洋,远处,大昭寺广场不时传来繁嚣的叫卖声……
       屏息静气地穿过一个个在神灵面前匍匐的灵魂,我走进了大昭寺的神殿。神殿厚重的大门早已褪色,一个满脸沧桑的男人正凝视那斑驳的木门,眼角迸发出莹莹的泪花--仿佛千里跋涉而来,这一刻终于窥见了天堂的曙光。殿内供奉着文成公主当年自长安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那些虔诚的藏民,他们把洁白的哈达重重叠叠地披挂在铁门上。他们带来大米、青稞和苹果。他们奉上香钱。他们为摇曳的灯芯一勺一勺地添上自家乡带来的酥油。他们毕恭毕敬地按顺时针绕行佛像一圈。他们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也许穷其一生也表达不尽对神的敬意,唯有在千迥万转的祈祷中,让神把他们普渡到来世的灿烂中。
       神殿内有十二根涂着红漆的立柱,据说已有1300年历史。幽幽的灯影下,我抚摸着岁月在它们身上刻下的粗犷坚硬的线条,感受着因一代代人的抚摸而变得光滑的质感。一根立柱上面嵌着几颗牙齿,据说那是当年一个朝拜者留下的。他餐风露宿,千里迢迢地自青海跋涉而来,却不幸中途身染重荷。临终前,他拔下自己的牙齿,交付给他的亲人,希望他们能把他这份生命的虔诚铭刻在大昭寺神殿的立柱上。
        斯人已去,然而,那牙齿仿佛仍在轻轻叩动着,继续来世的普渡。
       诵经的时刻到了。倾刻,在一片庄严的法号声中,大殿中央那一排排红色的坐垫坐满了身著绛红色藏袍的喇嘛。朗朗的诵经声缭绕在肃穆的神殿间。他们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跌宕起伏的浪涛,他们的眼神在半梦半醒之间,似是陷于陶醉之中。他们身体的摇晃极有韵律,仿如正乘坐着轮船航行于海上,向着幸福的彼岸驶去。幽幽的光线中,我看见佛祖带着永恒的微笑意味深长地俯瞰着它的弟子......
我的眼睛是看不到天堂的。然而,我却倏然感到内心正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着,灵魂于瞬间拔离脚下的土地,开始飞翔……胸中郁结的 块垒如阳光下的积雪正一点一滴地消溶,我翱翔在蔚蓝的天宇中,我被热烈的阳光亲吻着,我听到了流泉濯洗心中尘埃的淙淙的声音……
我想,在这片远离尘寰的高原,面对生存的苦难,有什么比精神的救助更重要,又有什么比灵魂呈现的宁静详和之态更令人感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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